1957年,我是某報社一名年輕的記者。5月,響應黨中央號召及講話精神,我奉報社之命到東北報道鳴放座談會,后又被臨時指派到吉林做鳴放報道。我做夢也沒有想到,因為采寫并被社領導編發的通訊《第一朵迎春花》,一場飛來橫禍正悄悄向我逼近。盡管百思不得其解,但“罪案”既定,我惟有靜候發配。
被迫離開京城
1958年3月,京城春寒料峭。
上旬的一天,我奉命到前門火車站集合上火車,有一千余名“右派”,目的地是黑龍江省東部的密山車站。
車廂里,四顧皆“右派”,沒有誰孤立誰的問題,人們似乎一下子回過神來,恢復到反右前的那種精神狀態。同單位的相互寒暄,不同單位的相互認識,一時人聲喧囂,熱鬧萬分。經過攀談,得知這趟專列上有文化部系統各個行當的人才,如電影演員張瑩、郭永泰、李景波,漫畫家丁聰,書法家黃苗子等。共同的遭遇,拉近了彼此間的距離,舊友新知,無不敞開襟懷,傾心交談。
當時人們對問題的嚴重性以及它可能帶來的嚴重后果,普遍估計不足。我們較為關心的話題是:此去北大荒,改造的期限可能有多長?多長時間才能摘掉這頂“右派”帽子?我們仍然沒有放棄學習的念頭,相信前景是美好的。包括我在內,大家都在行李之外攜帶了不少書籍。這些書籍后來在北大荒成了人們的累贅,在不斷地徒步行軍轉移中,因不堪重負,都陸陸續續丟棄了。
光明日報記者許子美,復旦大學新聞系畢業,當年滿懷革命熱情由國統區投奔解放區。因為質疑有人提議請毛主席為報社題寫報頭的事,被人列以對領袖“大不敬”的罪名。他與妻子婚后育有二女一子。平日因婆媳矛盾引發夫妻感情不和,他淪為“右派”后,其妻名正言順地提出了離婚訴求。令他煩心的是,依靠他生活的老母親和年幼的妹妹,以后將棲身何處?生活怎么辦?他和我談起這些揪心的事,一陣苦笑之后,眼圈紅紅的。
女記者徐穎因為一次采訪稿被莫名其妙地劃為“右派”。她當時懷有身孕,分娩后不久,就被打發去北大荒改造。當時沒有一個人敢于代無辜的嬰兒為其母親的流放請求豁免權。更糟的是,她在新華社工作的丈夫也被流放。剛出生的嬰兒只得交給年邁的母親撫養。作為年輕的母親,此時她斜靠在車窗前,呆呆地望著窗外向后飛馳的田野,眼眶里分明噙著淚水。
有一種驅之不去的憂思和愁苦在啃嚙著我的心靈。列車越往北駛離家越遠,對妻子和幼小子女的思念也愈來愈深。想著想著,不覺在單調的隆隆車輪聲中沉入了夢鄉。
初識北大荒
北大荒直到解放后才被人們開發;顯然是嚴酷的自然條件使然。據農場同志介紹,這里無霜期只有120天,即一年中只有三分之一的時日適宜于作物生長。冬日酷寒,最低溫度達到零下30-40攝氏度。有時暴風雪肆虐,趕路的人如果遇上了,會被刮得不辨東西,寸步難行,甚至凍死在路上。白雪覆蓋原野的日子,前后達半年之久。春季特別短,冰雪方始融化,不經意間原野即顯露一片嫩綠;你還來不及觀賞,轉眼就化成了郁郁蔥蔥的碧綠。夏日,草原上孳生成群的蚊子和小咬(一種極小的飛蟲),把人咬得紅一塊紫一塊。雨季,道路一片泥濘,馬車、拖拉機、汽車停駛,交通即告中斷。如此惡劣的自然條件,任何單個的人或家庭來此開荒種地,都是不可想象的。
我們去時,農場仍處于草創階段。機械化程度極低,鋤草、收割全靠人工。一到農忙季節,雖起早貪黑,仍不能完成任務,地里狼藉的成熟莊稼隨處可見,成為田鼠的食物。
農場的住房建設就地取村。完達山里的原始森林,提供各種適用的優良木材:野地里瘋長著一米多高的茅草,成為苫房的最佳材料,黏度極高的泥土,又是制作土坯的現成原料。初到云山時,我們還住過更簡陋的工棚,墻是用枝條編的,然后在枝條外面糊上薄薄的泥層。
短暫而寬松的五棟房勞動生活
初到時我們被分配到五棟房勞動,約百余名難友,一個連的建制。
這地方有五棟草房,因此得名。在完達山麓的緩坡上,管教我們的干部叫劉文,一名轉業軍官。他和我們見面講話時,態度和藹,語氣親切。在他的整篇講話中,也似乎有意識地少用或不用“右派”這個詞。
不管基于什么緣由,五棟房那段短暫而寬松的勞動生活是令人懷念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月有一至兩個休息日。早上有時間洗臉刷牙,晚上有時間看看報紙,寫寫家信,料理個人衛生。有時,草房里還飄揚出動聽的歌聲。
在劉文的支持下,五棟房居然出版了我們在勞改期間僅有的幾期墻報。高汾、丁聰、黃苗子、吳永良和我被選為編委。高、丁、黃三位是文化界的名人,過去都在全國性的報刊—上發表作品,如今則在墻報上大顯身手。丁聰的“北大荒生活素描”,吸引了不少讀者。墻報的新聞欄由我負責。正巧,有一位難友帶有一架礦石收音機,他每天半夜里抄收中央臺的新聞。第二天早晨交給我。這成了墻報惟一新聞來源。
“負罪逐天涯,家書抵萬金”。有鑒于此,劉文專門指定一個叫小梁的年輕人擔任通訊員。只要天氣晴好,小梁總是步行數十里,到場部郵局取信和報紙。每當小梁背負一大摞信和報紙回來,人們都投以企盼和感謝的目光。他成為全連最受歡迎的人。
夏日,密林深處的小溪,成為女難友的天然浴場。戲水喧嘩,一片歡聲笑語。細雨霏霏,不能出工的時候,人們三三兩兩,到附近山坡上采摘可食用的野生黃花。我和丁聰一起,邊采邊聊,海闊天空,猶如在森林公園里散步,暫時忘卻了人間的煩惱。
在那樣的環境下,大家依然刻苦砥礪自己,以示改造世界觀的虔誠。且不說分內的勞動任務,就是一些臨時性的公差,常常:不待分配,大家都爭著去干。
但是好景不長,“五一”水庫的修建任務完成后,我們的境遇發生了根本的變儀:。劉文被撤職,據說他犯了“右傾”錯誤。“右派”連被肢解,有的調去打草,有的調去基建,有的調去干農活,開始作為流動性的勞動大軍,輾轉于農場各個生產隊之間。
五棟房的寬松氛圍如曇一現般地消逝了。北大荒的苦難之旅由此開始。
切身經歷苦難與生死
北大荒進入秋收季節。我們排奉命轉移到七號地邊的山坡安營下寨,參加七號地的麥收勞動。
翌日黎明,我們出發了。因為七號地并無現成居所,我們必須在午前趕到。十多里的路程,我們花了兩個多小時,總算按時到達。大家席地而坐,取出干糧大嚼。飯后,又立刻投入搭建窩棚的勞動。有人進山伐木,有人割草,像我這樣的中等勞力,則負責清理現場,砍掉周圍的灌木雜草,并挖好土坑。)(家顧不上行軍之疲勞,總算在夕陽西下之時,將簡陋的窩棚搭成了。
然而,老天爺似乎故意和我們為難。夜半;忽然雷聲大作,暴雨如注。我從睡夢中驚醒,發現被褥、衣物已全部浸泡在雨水中。窩棚無處不漏,沒有一個躲避的地方。黑暗中,大家紛紛將鋪蓋卷起,頭頂油布或雨衣,坐著等待天明。氣溫驟降,山野的冷風吹來,凍得大家牙齒相擊,瑟瑟發抖。
第二天,上面嚴厲命令,必須按時下地割麥。大家只得拖著疲憊和困乏的身軀下地干活。就這樣,經過五六天,總算完成了七號地的收麥任務。
像這樣高強度的勞動,我們習以為常,苦不堪言。有時,甚至還有生命的危險。一次,我們小組參加伐木。我和另一位難友下鋸割樹。可這棵樹被全部鋸斷之時,竟巋然不動,毫無倒意。我們不敢貿然動身,怕大樹突然倒下。周圍的人也不知道如何處理。此時,一陣山風吹來。只聽有人喊:“向西倒了!”我倆趕緊閃避,只聽耳邊“轟”的一聲,參天大樹瞬間倒地,濺起一片塵土。
其時,人人驚魂未定,嚇出一身冷汗。現在想來,我仍然心有余悸,如果當時動作稍慢半拍,我恐怕也步幾位難友的后塵,成為完達山里的孤魂野鬼了。
回首北大荒那段經歷苦難與生死的歲月,頗多感慨。直到1960年冬,上面下了遣散通知。我餓著肚子,兩腿浮腫,渾身乏力,離開北大荒,回到了北京的家。一個月后,又再次離開家,踏上充滿離人淚的流放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