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美學界試圖擺脫認識論的主客兩分、二元對立思維,從存在論的整體觀上去重新思考審美現象的活動肇始于上世紀九十年代。朱立元先生在此間發表的系列論文中,較早地反思這種主客二分的思維方式,并將這些成果集中地體現在了他于1998年出版的《天人合一——中國古代審美文化之魂》一書中。但由于既定的學術范式的慣性作用,我國主流美學中的形而上方法和實踐—認識論哲學導向依然占統治地位。從2001年開始,隨著朱立元教授受教育部委托主編的“面向21世紀課程教材”《美學》一書的出版,這種情況發生了根本的變化。正如朱立元先生所說,他的美學正試圖從整個哲學基礎和理論框架上,實現對傳統的建立在認識——實踐論基礎上的美學體系的突破。他的這種美學被稱為實踐存在論的美學。概括起來講,有以下幾個方面的特征。
1.實踐——存在論的包容性特征。
朱先生的美學思想本于已故著名美學家蔣孔陽先生的實踐論美學。蔣先生的實踐論美學與實踐派主流代表李澤厚先生等人的不同處在于,首次提出了“美在創造中”的核心命題。從而在承認實踐的物質性和實踐的歷史生成性這種實踐派的一般觀點的基礎上,進一步把審美納入了個體的創造實踐范疇。個體的創造實踐實質上是個人的精神實踐,尤其適合于審美經驗的構成和美的生成實際。朱立元則在蔣先生的基礎上,進一步把社會的歷史實踐和個人創造實踐與人的存在的開顯即存在的感性顯現結合起來,探討審美活動的生成機制和美的生成機制,把馬克思主義實踐論與海德格爾存在論有機地結合起來,形成了自己美學體系的哲學基礎。
把實踐論與存在論結合起來有其學理根據和史料依據。人之為人不僅僅在于天生,而且還在于社會實踐。人類從來不是完成了的存在形態,可以一勞永逸,而是永遠處在生成過程之中。人首先必須活動,才能生成(becoming),在生成中才能存在(being)。在馬克思的學說中,實踐概念與存在概念在本體論上具有同一性,二者的思維視野也有共域性。馬克思說:“人們的存在就是他們的現實生活過程”,“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在馬克思看來,實踐就是人的存在方式。“全部所謂世界史,不外是人通過人的勞動的誕生,是自然界對人說來的生成”。人和世界的存在,“已經具有實踐的、感性的、直觀的性質。可以說,從實踐著眼審視存在,從現實存在著眼來審視實踐乃是馬克思唯物史觀的精髓。馬克思在他的《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指出:“任何人類歷史的第一個前提無疑是有生命的個人的存在。”又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說:“通過實踐創造對象世界,即改造無機界,證明人是有意識的類存在物。”在此意義上可以說,實踐論與生存論應該是天生的伴侶,二者有機的結合必然會克服單一理論的缺陷,而顯出強大的生命力。正是將實踐論與生存論有機地結合起來,才成功地避免了傳統實踐論和認識論的主客二分的缺陷和現代存在論的純粹個人化和非理性解構主義弊端,使這一嶄新的美學體系在充分具有原創性的同時又具有較大的包容性;在享有現代意義的同時又聯系著歷史唯物主義傳統的不盡之旅;在維護學科的真理性的同時,又具足了人性的關懷。
中國當代美學在超越了上世紀五十年代的客觀派、主觀派、主客觀統一派和實踐派之后,就人文思潮的角度來看,又出現了新實踐美學、生命美學和存在論美學,這些美學體系或派別對當代中國美學的建構都有自己的貢獻,但正如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意識到的那樣,單一的實踐論、單一的存在論、單一的生命美學論等雖各有立論的依據,都有一定的真理性但缺陷也是明顯的。因此,在保持學說的獨創性,同時有維護學科的通約性的前提下,在探詢意義生成的大背景下,將幾種單一的理論結合起來,可以揚長避短,形成理論的大視野,從而使理論有更大的普適性。朱立元先生的美學從實踐認識論向實踐-存在論轉向,大概也是較早地認識到了單一本體論美學的不足,而做的有益嘗試。
雖然,實踐存在論美學也有存在論基礎,但它不同于存在論的地方在于,并沒有放棄馬克思實踐論的哲學指導。朱立元先生能夠清醒地看到傳統實踐論的認識論性質和本質主義特征,同時也看到現代存在論在社會歷史實踐上的不足,并通過揚棄,將二者結合起來形成優勢互補,以為己用。在《美學》初版之《導論》第二章中,作者把審美活動、藝術界定為“一種導致獨特效果(如自由、和諧、健康)、富有魅力的生存與實踐”,認為,“審美關系也就是一種生存,一種實踐,它和人的總體性生存與實踐一樣,具有社會性,也有歷史性。”在即將發行的第二版修訂版中仍然堅持了這種觀點。這種核心觀點集中地體現了朱先生建立在實踐存在論基礎上的美學體系的兼容并包、揚長避短的特征。
2.關系在先的動態整體性特征。
傳統美學也講主客體關系,但這種關系是在假定有獨立先在的審美主體和審美客體的前提下的一種邏輯關系,而不是一種在不斷生成意義上的整體的有機的動態關系。也就是說,不是由人的活動決定了關系,再由關系決定了主客體的存在,而是認為,是主客體的存在決定了關系和活動。如果按照這種決定論來考察審美現象,那么,就得先承認美的客觀實體性存在,然后再去確定審美是對這種實體存在的反應或反映。這種貌似唯物主義的線性思維方式對于審美關系的形而上學設定,必然會把審美這一充滿人生關懷和生命韻味的人生實踐活動限定在邏格斯思辨中而遠離審美的現實,從而也使得“美是主觀的還是客觀的”這樣的問題,一開始就像陷阱一樣擺在了人們面前。而建立在實踐—生存論基礎上的美學,則把審美看作是“基本的人生實踐”,正是這種實踐活動決定了審美主客體關系,而美本身則是在這種審美活動中產生的“一種詩化了的人生境界”,從而將美學導向了實踐的生存論,使審美獲得了現實的人生內容。我們知道,海德格爾的存在主義就是建立在對作為“此在”的人“對存在的領悟上”,建立在主體參與的意義生成上。表現在藝術上,就是存在(真理)的自動顯現必須以存在者的觀賞活動為前提。實踐存在論美學的整體性突破首先就在于它的整體性活動論的關系說上。正如朱立元先生所說,“這就是關系(活動)在先的原則:從邏輯上講,審美關系、審美活動在先,審美主客體在后,審美關系、審美活動是審美主客體的確定者;從事實上講,審美關系的建構、審美活動的開展與審美主客體的生成是同步的。但無論從邏輯上還是從事實上講,在審美關系、審美活動之前和之外,無所謂審美主體和審美客體。”無疑,這種建立在審美活動基礎上的關系論是對狄德羅的客體間關系論和朱光潛主客觀統一論美論關系說的突破。
正如存在主義從批判天人兩分而進入更高意義上的天人合一從而形成了當代哲學的轉向一樣,從整體關系上而不是從主客二分上探討美學,也應該是當代中國美學的轉向。
3.現代生成論特征。
傳統西方形而上學的主要特征之一在于邏格斯中心主義,即理性中心主義或意義中心主義,它假定任何現象都具有固定的意義和本質。柏拉圖認為,最高的本質和意義就是理念。康德認為,最高的意義即目的,美是無目的的合目的。德格爾為代表的存在主義首先要做的就是打破這種以意義確定為特征的邏格斯中心主義。海德格爾批評傳統人類學忘記了人的存在,把存在等同于“其他受造物的現成存在”在海德格爾的著作中,“存在”作為一個核心概念,在一開始就不允許按傳統哲學的理路去問“是什么”,而要求只能問“真理何以可能發生”和如何發生。從問etwas/what到問Wie/how,已經從假定的意義轉向了涌現的意義和生成的意義上。因此,存在本身就不是西方傳統形而上學所設想或假定的客觀實體,而是一個意義生成和發展的動態過程。這在西方哲學史上無疑是一場石破天驚的革命,是對傳統形而上學的毀滅性打擊。在此哲學基礎上,海德格爾進一步研究美學和藝術問題,研究審美意識的發生。海德格爾說,詩是真理的“生成”和“發生”。因此,作品本身的描述的好壞已無足輕重。關鍵在于對存在的發問和對意義的揭示。這種揭示恰好是“去蔽”的過程和顯示澄明的方式,是真理自行顯現的途徑。總之,在海德格爾看來,意義,包括審美的意義,歷來都不是現成的,而是生成的。沿著海德格爾的生成論,發展出了迦達默爾的闡釋學、德理達的解構主義和姚斯等人的接受美學理論等。
傳統認識論美學總是假定先有美的存在,然后才有審美。與此相連的是,美總是客觀的,審美總是主觀的,主客觀是分離的、甚至是對立的。只有在審美時,這種主客分離或對立才會被統一起來。這種思維模式導致的后果之一就是把美當作現成的東西,視為獨立存在的實體,而在根本上忽視了美與審美同步生成發展的歷史事實。現代存在論的精要之一就是要破邏格斯中心主義,破意義現成主義,而把意義看成是主體間交互作用的不斷生成的歷史。從胡塞爾的“現象學還原”到海德格爾的真理的自行置入,從伽達默爾的視界融合、效果歷史到德里達的意義中心的解構,他們共同努力的無疑是要還意義以生成的本來面目。實踐存在論美學建立在存在論關于意義生成的基礎上,吸收了國內和國外這方面的已有成果,將審美生成作為一條紅線始終貫穿在全書中。如在對審美形態的考察時就指出:“審美形態是在審美實踐活動中不斷生成和發展的人生境界的映現。”從而將生成論思想引向了實處。
生成,作為變化發展的范疇,可以有多種形式,如宇宙的生成,理念的生成,語言的生成、心理的生成,意義的生成、意蘊的生成等等,但就美學而言,應著重考慮的是意義的生成和意蘊的生成。存在主義的解釋學和解構主義的解釋學所關注的是主體間以文本(text)為媒介、以意義為核心而展開的“會話”、“融合”和“內在互動”。實踐存在論美學既吸收了現代生成論的意義生成的思想菁華,又繼承了馬克思主義關于人與自然之間生成的歷史唯物主義傳統,并以后者指導前者,提出了美在審美實踐中生成,審美是人生境界的生成的嶄新觀點,從而形成了屬于自己的審美生成論。
4.人生境界論的大美學特征。
《美學》初版“后記”指出:“本教材的一個基本意圖是繼承和發展我的導師蔣孔陽先生以實踐論為哲學基礎、以創造論為核心的審美關系理論,在此基礎上構建美學理論框架,努力在全書中貫穿‘美是一種基本的人生實踐’、‘廣義的美是一種特殊的人生境界’的主旨。”實際上是對蔣孔陽先生的實踐美學的進一步發展,是在實踐-存在基礎上的對于人生哲學、人生價值和人生境界的審美學探討。這在國內諸多的美學教材中無疑具有創新的意義。這種嶄新的美學觀不僅因應了世界范圍內的美學的人文關懷趨勢,將審美與人生境界相聯系,從而克服了本質主義遠離人生實踐的弊端,使得當代美學更具有現代化和人性化特點。同時,將美學與人生相聯系的嘗試,將進一步拓展美學的空間,建立一種人生大美學,貼近人生,切入精神文明建設。中華傳統的人生境界在某些方面直接與審美境界相通。將美學研究引入人生境界,必然會使中國美學的研究別開新境。據我所知,《美學》已在原版基礎上進行了較大的修改,尤其是在結合本民族審美境界研究成果方面做了重要補充,相信本教材會在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
實踐存在論的以上四大特征正好形成了美學理論的四個轉向。這種轉向是對馬克思主義實踐論美學的新發展,必然會帶來研究領域的擴大、方法的革新和成果的突破。
當然,將人生境界與審美聯系起來進行全新的探討,惟其新,因而方興未艾,充滿活力,但同時也就需要歷練。若按實踐存在論的生成論思想反觀自身,那么,實踐存在論美學本身也應該是生成的,而非現成的或一成不變的;是開放的而非封閉的。也許這正是實踐存在論美學真正的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