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唐高宗麟德元年(公元664年),皇上開詞贍文學科(詞贍文學科是唐代制舉考試的一種形式。制舉考是皇帝親詔臨時設置的科舉取士體制之一,用以選拔非常人才),由各地官員舉薦20名應試者參加,其中前五名可授予九品官職。“通過制舉考就等于一步邁上了仕途。”從小父母便如是說。
我家住在四水環繞的江南名城:杭州。本家姓吳,哥哥叫“秀彩”,我叫“文彩”。十年寒窗,我們一起通過了官府的考試,即將趕赴國都長安,參加皇上恩科考試。
傍晚,小妹文秀為我們打點晚餐。文秀溫柔嫻淑,知書達理,娘一直為有這么個女兒而備感自豪。文秀并不知道,其實她本不是吳家的女兒。那一年廟會,爹帶著6歲的秀彩與5歲的我去街上湊湊熱鬧,在迎春橋腳邊發現了尚在襁褓之中的她,一張小紙條置于其囊內,上書:“叩請好心人收養。”我家雖清苦貧寒,爹還是毫不猶豫地把她抱回了家。那夜燈下,爹與娘從我和哥哥的名字中各取一字,將她取名為“文秀”。
從15歲起,我便喜歡上了這個不是妹妹的妹妹。可是文秀卻也悄悄地有了心上人尾聲,這次尾聲也通過了官府考試,將與我們一起前往長安。我對他,自然萬分地看不順眼。
水鄉的情調是浪漫的,人也是多情的!杭州城靠近海灣,氣候濕潤,女子也出落得個頂個兒的秀氣。我與哥坐在打鐵鋪邊的小亭子里,聽著 “哐、哐、哐”的打鐵聲。 “文彩,你說這次我們能考上嗎?”哥冷不丁地問道。
“能!就憑咱的實力。”我不屑地答道。
哥沉默了。血紅的晚霞映滿了西邊的天空。我知道,哥通過這次官府的選拔考試也是僥幸的,那天他不過是拿我以前寫過的文稿,換換題,謄抄了一遍而已。而皇宮殿上的制舉考就不那么容易混過去了。而我,自恃天資聰慧。
“秀彩,文彩,吃飯了!”文秀來喊我們。她一直直呼我們的名字,有時我會拿著毛筆敲她的頭笑罵她不懂禮貌,而她只吐吐舌頭,便乖巧地回房繡花去了。
飯后,哥打開西窗,迷惘地望著天空,即將到來的殿試給他帶來的壓力的確沉重。
夜已深了,突然有輕輕的叩門聲傳來,只那么兩下。爹和娘已經睡下,文秀大概也睡著了,我扭頭看了看哥,他仍然瞪著黑漆漆的夜空。“誰?”我走到門邊,輕聲問道。門外無人應答。打開門一看,地上有一封信用小石子壓著。
信是他寫給文秀的,他 尾聲。哥這時也好奇地走了過來,看見信封上“文秀啟”,就對我說:“我送過去吧!”我一把打開他的手,哥站住了,一頭霧水地看著我。我拿著信,呆了一刻鐘,狠狠地把它拆開,哥想阻止我已經來不及了。借著一跳一跳的淡黃的燭光,我懷著一種莫名的心情看完了信,憤恨地將它揉成一團,扔到了墻角。
信上說:“文秀,去長安之前,我想再見你一面。八月十八晚,錢塘江邊,不見不散。尾聲。”
八月十八就是明天。我一宿無法入睡。
第二天,文秀依然像往常一樣打點家務,哥依然望著天空,本來我準備說點什么,可又難以啟齒。
…………
我與哥風塵仆仆趕到長安的時候,已是制舉考開考的那天早晨。辰時我們列隊進殿。大殿金碧輝煌,我卻已是渾然不覺。來時路上,哥對我說的話還在耳邊回響:“聽說……尾聲死了。八月十八漲潮,他一直站在錢塘江岸邊,給……淹死了……”
“哥,你拿這去背一下吧。”我遞給哥一首詩,“也許用得上。”
(二)
我們在殿內各自的位置上坐定,哥就坐在我前面。皇上高坐龍椅之上,威嚴地依次打量著殿下從各地選送來的19個人。大廳里一片寂靜,時間仿佛凝固了,我看到哥長衫的后背已濕了一片。“時辰已到,關門,未到一人作自動棄權。”丞相緩慢而凝重地喊,“發卷。”
題目是一個字“情”。
我暗暗冷笑:哥真是貴人好運。開考前我給他的便是我原來準備在考后送給文秀的一首情詩:
落水花
布衫草芒霾天旋,
鄉音空蕩鎖清愁。
擬詞打酒穿桃花,
窩似泥潭念春秋。
坐席懸擱應殘月,
不罷休!
刀橫架首似水流。
每句首字相連,便成一句:不想你我做不到!
不知文秀在知道尾聲的死訊后是何等的傷心,就因為我自私地扔掉了那封信,害死了一位癡情的才子。尾聲并不壞,壞的人是我!是我!手中的筆被我握得“吱吱”作響。
一天的光陰便可讓寒士成為權臣,而我手中的筆卻沒有沾過一滴的墨,宣紙上只有我清晰的淚痕。已經末時了,該結束了吧。御駕親臨試場后,只剩下監考的丞相依然瞪著雙眼,巡視考場。
我快不能呼吸了,真的。內心的不安與良心的譴責像利刃一樣絞著我已脆弱不堪的心。
我一把拂掉桌上的筆墨紙硯,推桌而起……
(三)
哥真的考中了,成為太子校書。這時我才意識到:哥吳秀彩,真的成了吳秀才,而我吳文彩真的變成“無文采”了。哥的府第坐落于長安一條小巷之內,離鬧市不過幾步之遙。巷口東面是香火鼎盛的化生寺,南面是聞名于世的“悅來”客棧,繁雜的西街,布滿了當鋪、布店、珠寶店……人馬川流不息,一派繁華景象。這就是長安,人杰地靈的都城!
因為在試場上拂掉筆墨紙硯,我因擾亂試場秩序而獲罪,棍責一百。正受罰的時候,程將軍剛好路過,出于憐憫,他向皇上求情把我收進了程府。自此,我留在了長安,成了程將軍的幕僚。
程府廣開門庭,招收天下有志之士。我經常與府中門人切磋學識、探討兵法。僅僅五個月后,我便掌握了程將軍引以為傲的文韜武略。那日,他拍著我的肩,對我說:“丫的行啊!”我成了將軍最器重的左右手之一。兩個月后,程將軍病故。臨終前,他向皇上舉薦了我。于是,我一躍而成為宮中最年輕的武將。而此時的哥,也早已憑借自己的老成持重,平步青云,位列侍郎。
“三月份了,也該回去看看了。”
(四)
杭州吳家早已名聲遠播。這個曾經貧寒的人家一年工夫出了兩位朝中大臣。
回到家的時候正趕上爹的五十大壽。我想,哥也會回來吧,家里五人團聚該會是怎樣的心情?
可事實上 ,相聚的竟然是六個人!
當我走進裝潢一新的家,看見的是一身白衣的哥扶著挺著大肚子的文秀。
我無法想像:“哥,孩子是……”
“孩子是我的!”哥歷經半年的官場磨練,神色泰然。
我扇了他一個巴掌,很響。
“趁人之危”、“趁火打劫”……種種詞匯都無法形容此時我對他的厭惡之感。而對于文秀,我只有沉默。我無法了解文秀對于哥哥是怎樣的感情。
壽宴要做七天。
娘問我:“給你愛情抑或親情,你選哪個?”
我說:“親情。”
娘笑了。
(五)
離開杭州的那天,我經過文秀與哥的房間,聽到房中傳來壓抑的哭聲,推門進去,只見哥手持佩劍站在床沿,而文秀已倒在床上,床單被鮮血染成一片緋紅。我瞪著眼吼道:“混蛋,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走。”哥淡漠地說。爹站在桌旁,低頭長嘆。娘靠著爹,不停地抽泣著。哥對我說:“你舒心了吧。”
那天,我決定明年回來的時候,只會有我——吳文彩一人。
(六)
上朝,退朝;上朝,退朝……我不停進諫有關吳秀彩不軌之事。為了使皇上相信哥哥確實有罪,我整日玩弄伎倆,不惜將種種罪名加在他的頭上,甚至茶飯不思,只為置其于死地。直到有一天退朝之前,丞相宣布:“午時三刻,斬首罪臣吳秀彩。”
退朝以后,我詫異地低聲問他:“丞相,皇上今天怎么……”
“吳侍郎自首了,說是辜負了圣恩,愿以死謝罪。”
哥終于死了。在烈日下,當利刀砍下他的頭顱時,我咧著嘴,有一種暢快的感覺。天空瞬時也一片血紅。
侍郎府由我來查封,看著一塵不染的府邸,再想著哥骯臟的嘴臉:“真是諷刺!”
“報將軍,在書房找到一封給您的信。”侍衛突然跑過來。
我伸了伸手,撕開了封口。
(七)
文彩吾弟:
看你日漸消瘦,我想我走的時候也該到了。帶走你的恨、你的情。我與你本只有單純的手足之情,可自從爹把文秀帶回家那天起,我便覺得,我們兄弟倆的世界要變了。
尾聲的死,不能全部怪罪于你,只能嘆造化弄人。聽媽說,自尾聲走后,文秀便發現自己有了身孕,孩子是他的。女子不過門就有了身孕是莫大的恥辱!娘悄悄托人捎信給我,我便回家去了。我對文秀說:“你放心,孩子就算是我的。”
就在爹壽誕的第六日,我陪文秀去郊外散心,遇到了羅道人,一直聽人說這個人很會拆字,文秀也想試試,我便依了。
羅道人讓文秀說個人名,沒想到她一下子就說了你的名字。
羅道人想了一會兒,對她說:“‘文’有四筆,而‘彩’的左上角也是四筆,去除這個部分剩下一個‘木’與三撇,‘木’字拆開是‘十八’,三撇代表‘大水’,你說的這個人和十八日的大水有關。”
我一下就愣住了。
文秀滿臉是淚地看著我,追問我尾聲的死因是否與你有關,我就把那封被你揉成一團的信拿給她看了。這信從你扔掉那天起,我就一直保存著。
回到家時文秀說她累了,想一個人歇歇。后來娘驚叫著跑來叫我說文秀自殺了,用我的佩劍帶走了她的孩子,她的孽緣。我沖到房里,看她仰面倒在床上,拔出劍的時候,你便走進來了……
文彩吾弟,我想,現在的你,作為兄弟的你,作為娘的兒子的你應該了解了我自首的原因。不知娘有沒有問過你“假如有親情和愛情同時放在你面前,你會選哪個?” 文秀和尾聲都選了愛情,而我,選擇了前者。我只是不明白,為什么不同的選擇最終卻都逃不過相同的結局?
死能化解情。情是這么的簡單。情,真的這么簡單嗎?
呵!如果我的死會使你釋然,那我也瞑目了。
(八)
三尺白綾。
我高高懸于房梁之上。我想,這是我現在唯一能做的,為文秀,為哥哥。我看見黑白無常前來勾魂了,卻又清晰地看見他們眼角噙著的淚水。
我相信我沒看錯。
(指導教師吳立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