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他要去一座新的城市
作為產業大軍的一分子,多少年了,一個人,一個獸,面對面地睡在他心里。時時刻刻,互不搭理。
然而,在今夜,他意識到,那獸,從那個人的束縛中掙脫,站起來了,要走了他的善良。
他的周身發抖,一聲不響。雪已融化。土地是干的。他心中的獸性,唆使他,從柔軟、溫暖、善良、規范的套子里走出來,揪住了光明的尾巴。
他意識到自己將會是未來的魔鬼。創造世界,然后,擊穿世界并破壞一切。
他的日月,曾經變得異常生動,在工廠和歲月越來越生動的時候,突然消瘦。他,越來越像上緊了發條的機器。變得機械。今晚,他要去野外放縱一下;然后,與這座用汗水洗過的城市告別。
外面,護城河里,冰塊在進裂。春天的喘息愈發響亮。風的巴掌一下一下打擊得節奏分明。
把腳都走痛了,他的充滿煎熬、征服貧困的欲望仍很高漲,充滿活力和創造精神的感情已控制住他,把他的懶惰踩在腳下,獨自霸占了他的靈魂。
他肆意用他的執著和拳頭像屠殺一樣把這個世界亂搗一通,他要打亂上帝的計劃,然后,用汗水和智慧建設一座新城。
作為下崗大軍、建設大軍的一分子,明天,他將去遠方,將自己的青春出售給歲月,砌成城市不斷上升、不斷壯大的輝煌。
今夜,新月的芳香鼓舞他。風的音調聽起來像吉他在彈奏。這座用產業千人的汗水洗掉貧窮和灰暗的城市,此刻,正用改革、開拓、創造、閑窘、不安照亮他的歡喜、惆悵和失落……
今夜,他去街上練攤
是的,今夜,他的習慣了黑暗的眼睛充滿恐怖,歲月橫在地上,邊跑邊大聲喊叫,與失業發生沖突。道德上受了摧殘的人紛紛逃竄,用來歷不明的錢開辟新的大陸。
而他,我們的兄弟,只能在今夜出門,去街上練攤,把下崗的困惑站成夜市的一部分。
被輝煌的回憶壓迫著,我們的下崗職下,他獸性的好奇心打動了夜,今晚,他已出門,在夜市練攤。廣告牌和懸鈴木在他的身后,像注射了興奮劑,堅挺地站立,一次次毀掉生長和機遇,沒有惋惜。
路,在喧囂、滾燙的人流中展開,無法說明一條條通向何處。
喉嚨里像牛蒡花一樣粘連著,我們的下崗職工,七月的眼里含著淚,一把把摔落,卻說不清緣由。他忙著,將辛勞、芬芳、菜蔬擺成肉串和冰鎮啤酒,如十八歲的毛頭小子一樣充滿野氣,并招徠顧客。做個店小二很稱職。雖然辛苦是一定的。
他的攤位你的攤位我們的攤位,布滿暑氣蒸熱的街的河流,大家干活時粘在臉上的黑色污垢是煙熏火燎所致。蠟燭點亮人的欲望,在夜的高地上鼓動、生長,營造出一種氛圍。城市患絞痛的心臟壓力挺重。
有車,有人,有各種各樣的小攤、店鋪、街頭卡拉OK、發廊、各式酒家,都睜大眼睛,敞開心扉,接連不斷地排列開,如龐大的聯合艦隊在演習,制造著富裕、美滿,也制造著混亂和垃圾。
晴朗的、越來越精神的晨光的腳步,創業者慢慢開進的腳步,下崗職工為國分憂的腳步,如雷如戰車的滾動,洶涌而來;希望的潮汐,洶涌而來,沖擊我們麻木的心靈。聲音,越來越響;強度,越來越大……
無家的感覺
每一個工作日,他,總是在草地上躺著。
聽水響,看流云。
陽光普照的陰影里,他,時常感到自己無家可歸。這感覺,很硬;抽打他,很痛。他,緊緊按著自己心上的傷口,阻止熱血流出。
在淺斟低吟的風中躺著,他的思想,閃閃發光。
如黑色的小花朵盛開的,是他的痛楚,不聲不響,叢生陰云。
他想起那年春天,太陽愉快地升起。相思河畔,蘆葦的葉片閃閃發光。滲透雨水的草原上,千年萬年的雷聲,揚起,如舞。
而工廠,說建就建起來了。一條新聞,聚焦著商業和人們的注意。
青工,山羊和馬,和平相處……
今天,在本該工作的時候,他,卻只能在草地上躺著。
生銹的機器,廢墟,衰草凄迷,野兔在車間自由進出,漸漸覆蓋民族工業。
五十年腳步……
來路,已被野草吃掉,出路,卻在何處藏著?
明天,工廠開工
深刻的藍,藍了憂郁。今夜,喜悅又一次回過頭來,異常俊美。
(這只小鳥,離開我們,已經很久了。)
夢想,俏立枝頭,將永遠新鮮的痛,一下子照亮。
在光看不見的地方,是誰,聳著肩,在晾心事?
松開所有的緊張,夜,已經醉倒。
惟有風,還記得那年五月,溫柔的感傷。今夜,是否能夠撿到一穗時光的莖上掰下的秋天?
靜,很薄,熱的。
一扇巨大的門,在廠區,為誰而開?真能化盡,巨大的冷?
我們的水稻被水淹盡,曾經的凄美和悲壯,把路,一根根咬斷,變成水中的竹。
歲月,真個是,曾經閃了一下腰!
這時,我聽到一個青銅的聲音,握住:所有的傷感,所有的希望,振羽凌空。
今夜,所有的醉、不眠、驚喜、夢囈,美過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