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得雪蓮花要上雪山采,想知哈薩克人要到哈薩克草原來。”這是哈薩克人流傳久遠的一句名諺。
初夏,我走進了新疆伊犁哈薩克草原。對哈薩克人勤勞質樸、豪爽熱情和豐富多彩的游牧生活,以及哈薩克草原的無限風光進行了直觀體驗。
這回草原行,是從邊城伊寧沿伊犁河東上,途經聞名遐邇的鞏乃斯草原,再過新源縣城,直奔小有名氣的牧區小鎮那拉提。自此,開始騎行草原。
群山守望的那拉提,有著優良的冬春牧場。源于西天山冰雪世界的鞏乃斯河曲行東來,傍小鎮,拐一彎兒,流向伊犁河去。小河流經的那拉提草原,不像鞏乃斯草原那樣一馬平川,卻似碧波綠浪,展鋪在綿延起伏的河谷階地和山麓丘陵。尚未向高山夏季牧場轉移的畜群、氈房,猶如星辰,閃爍其間。比鄰山麓草原的是山林,蔥綠蒼青的云杉、雪松,連天接地,逶迤東西,分外壯闊。難怪哈薩克人說:“裝飾草原的是牲畜,點綴群山的是云杉?!?/p>
當地干部群眾得知我是走訪夏牧場而來的,覺得這是草原人的幸事,都簇擁著我,爭相講述草原新聞。一位民間彈唱高手還將牧人的事跡,編成歌兒給我彈唱,說夏草場深藏在崇山峻嶺中,山阻路險,嶺樹重遮,別說尋訪一個牧民,就是打聽到他們的行蹤,也得踏破鐵鞋。
當地領導派來了能說一些漢話的牧業干事烏庫擔當向導,另備有三匹駿馬、四條羊腿和一皮囊馬奶,還借給了皮褥、馬靴、衣帽相連的雨衣和用做夜里探路、驅趕野獸的手電筒。烏庫告訴我,羊腿是在不見人煙的地方充饑的,馬奶是路上解渴的,馬是旅行草原的翅膀。他說,哈薩克人有句老話,“沒有好鷹逮不住狐貍,沒有駿馬走不了千里”,牧人走到哪里,最愛看的就是馬。
在烏庫引領下,我們告離那拉提,踏著“天蒼蒼,野茫?!钡牟菰?,向西天山腹地進發,時而按轡徐行,時而揚鞭策馬,時而在丘陵草坡間奔波,時而于河畔溪邊馳行,舉目所見,無不都是綠山、綠地、綠水、綠林,處處流綠淌翠,像是沉浮在綠色海洋,五臟六腑也給染綠了,充滿愜意的心高興得都快破腔而出。然而,草原遼闊,何時才能到達目的地呢?心頭不免涌上一絲惆悵。就在此刻,烏庫唱起了哈薩克草原上廣為流傳的一首名為《草原》的古歌:
走不盡的草原
望不到的天邊
草原盡處是天邊
天邊過去是草原
太陽出來溫暖
月亮出來明光
流浪就是人生
人生就是流浪
古歌雖顯凄楚,但寓意深長,是世世代代哈薩克人顛沛流離、四處游牧的真實寫照。
四十剛出頭的烏庫,身材中等,臉色紫紅,顏面骨高,聲音粗獷,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發藍的眼珠和兩撇向上翹起的金黃色八字胡,讓人一眼即可看出大自然賦予他的剽悍豁達的氣質和詼諧百般的性格。在后來幾天中,多虧這位聰明機智的草原主人,為我消除騎行中的寂寞,化解旅途中的險情。
“望山走死馬”,一片那拉提草原就跑了半天。當晚,落腳在山邊林下的一戶牧民家。這家牧民的牧居就像小孩堆積木一樣,四壁上下全是用原木搭壘的。一對30來歲的夫妻和他們的小孩子,以草原主人的滿腔熱情喜迎我們,邀我們進屋席氈而坐。不一會兒,奶茶、奶皮、奶酪、酥油、蜂蜜、烤馕、方塊糖、大盆手抓羊肉和蜂蜜酒,便擺滿了餐布,還有一盤叫我吃驚不小的狼肉。我被這盛情款待弄得拘謹不安??墒?,烏庫卻開導說,哈薩克牧民對凡來草原的客人,不問來自何方、干什么的,一律傾其所有,因為先輩們有遺訓:“祖先的遺產中,有部分就是留給客人的?!?/p>
帶著牧人的祝福,我們走過了那拉提草原,來到林山重疊、溝壑縱橫的高山地帶,只見河流在這里縮成了山澗,牧道漸行漸高,越走越狹險,有的是在巖崖上鑿出的羊腸小路,僅能容得一馬勉強通過。我當時好擔心??!如有閃失,滾下崖去,肯定人不見人也不見馬。騎在馬上側目下視,只見澗水如注,拋珠濺玉,雷鳴之聲,震動山谷,令人心怖;舉目上望,茂林似海,林濤萬頃。林冠之上,群峰鉆天,隱約霧中。當年成吉思汗西征時的高參、契丹人耶律楚才路經西天山,目見深山藏嬌、溝壑含美的奇景,即興吟出“千巖競秀清人思,萬壑爭流狀我觀,云覆云開嵐色潤,松巔風起雨聲乾,風光滿貯詩囊去,一度思山一度看”的詩句,正是對這無限風光的擊節稱贊。
翻山越嶺登臨埡口,視覺空間豁然開闊,真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一片曠野、森林、丘壑、清溪組合成的草原景色又現眼前。但這已是高山夏季草場了,海拔快到3 000米。這群山托起的夏牧場,依然山嶺環抱,云杉蒼郁,草地如茵,山花爛漫,和冬春草場相比,多了許多潔白氈房、游動牲畜、裊裊炊煙和來去騎行的人們,顯示了眼下夏草場的欣欣向榮,只是氣候涼絲絲的。
有客人來到高山草原的消息不脛而走,半小時光景,就有牧民三三兩兩地從四面八方騎馬趕來,向我們致意,和我們握手,有序地在我們歇息的氈房前圍坐,有人還是帶著哈薩克彈撥樂器——冬不拉來的。氈房的主人以一壺壺奶茶和一桶桶馬奶相待。奶茶馬奶激起了牧人們的激情,完全自發的彈唱活動開始了。
在冬不拉的伴奏下,一位長者引吭高歌,接著中年人、青年人、婦女、小孩都爭先恐后地接唱,各自展示其天賦才智。達到高潮時,一對對,一雙雙,相向曲腿而坐,高高舉起盛滿馬奶的大碗,激情昂揚地對唱著,歌聲此起彼伏,場面熱烈。歌詞多是即興之作,有對客人歡迎祝福的,有對草原新事熱情頌揚的,有對山川日月贊美的,有對牛羊馬駝感激的,唱的無不都是他們特別熟悉的事物。最感人的,是位阿肯(民間藝人)獻出的又彈又唱的絕活。他彈的冬不拉,琴音錚錚,優美動聽;他的歌喉,渾雄激場,娓娓動人。他從“歌聲打開你生命之門,歌聲又送你進入墳墓”的哈薩克諺語唱起,接下來的序詞是:
冬不拉是牧民的忠實喉舌
是哈薩克人心中的百靈
別看它只有兩根羊腸細弦
卻結系著牧人的心
只要靈巧的手指輕輕一撥
就會掀動我們整個民族的感情
這時,詞曲一轉,唱出的是段情景交融的哈薩克史詩:
哈薩克牧人是靠牲畜生存的
牲畜是靠草原養育的
草場有春夏秋冬之別
牧民得逐水草游牧生存
夏天來了
趕著牛羊往山里走
秋天到了
趕著牛羊往山外走
在山路上迎接夏天
也在山路上送走夏天
這樣的游牧生活不知過了多少年
這樣的艱辛旅途不知走了多少代
轉場一次多一頂氈房
遷徙一次多一群羊只
哈薩克人的歷史就是在轉場中譜寫的
哈薩克人的繁衍就是在遷徙中實現的……
阿肯充滿智慧的彈唱,使我仿佛看到哈薩克人從遠古一路放歌走來的身影,也讓我深深感受到哈薩克人無限豐富的情感、堅毅頑強的性格和由他們創造的絢麗多彩的草原文化。現在我敢說哈薩克草原是歌的海洋,哈薩克民族是才藝出眾的民族。
彈唱一直持續到暮色蒼茫。
后來的行程,依然是騎著馬兒過草原,而后進入一條縱深的山谷,沿著崎嶇山徑,步步登高?!暗巧仙铰沸袝r盡,決決溪流處處聞”,一路心清氣爽。
日午時分,到達山脊,看到的又是“一覽眾山小”的景色。鳥瞰林山,層巒疊嶂,深青碧綠,煙云氤氳。我們下馬歇鞍,飽覽這難得一見的圣境。這時,烏庫拾來柴火,燃起篝火,取腰刀削下幾塊羊肉,用樹枝挑在火上熏烤,還拔來幾根草管,插進盛馬奶的皮囊,叫我解決肚子問題。我們吃烤肉飲馬奶,盛贊這天下少有的美景,那情趣妙不可言。然而,野餐過后,天氣驟變,山風四起,亂云飛渡,從下面山林升起的濃霧,來勢迅猛地滾上山脊。有經驗的烏庫叫我趕緊穿上雨衣,握緊韁繩,蒙頭捂臉地蹲在坐騎跟前。他還警告說:“千萬別讓馬跑了,霧氣太大,馬看不見路,會滾下山去的!”
少時,暴雨傾盆而至,澆得我心慌意亂,幸好這情景只持續了兩個多小時。一會兒雨過云開,便起身下山。雨后的山坡很滑,騎馬不行,持韁牽馬也不行,為了我的安全,烏庫拉馬走在前頭,撥荊開路,我尾隨馬后,就這樣步履艱難地走進了“萬壑樹參天,千山響杜鵑”的大片原始森林。烏庫告訴我說,這密林熊多,牧民管它叫哈熊林,要多加小心!聽說熊多,我真有點害怕,不禁東張西望,窺測動靜,以防不測。
這片林子茂密,林中幾乎暗無天日,林地處處荊棘叢生,歷經千百年的巨大枯樹,橫躺豎臥,生滿苔蘚,樹干上還長出一排像電桿那么粗的大樹,這奇異的生命延續方式,顯示了原始森林自我更新的神奇,大自然的杰作實在令人慨嘆!
林子太大,這天沒能穿過,只好在原始林里露宿。烏庫選擇了有大樹屏蔽的一小塊空地,墊草葉,鋪皮褥,蓋雨衣,為了防備猛獸突襲,又關照我頭枕木棒和手電筒,以鞍具、枯枝在身邊設防,外圍拴著馬。不知是擔驚受怕,還是林中“決決水泉動,忻忻眾鳥鳴”的驚擾,我一夜沒能合眼。
最后一天,當走出密林不久,便到了地勢最高的阿拉夏草場。這海拔已過3 000米的草原,不很遼闊,東北面有皚皚雪山作為屏障,西南面瀕臨絕壁。散布著的巨巖亂石,將草原天然地分割成大小不等的多片草場,幾十戶哈薩克牧民,就在這云霄世界放牧度夏。
經過一番苦尋找到了一位名叫馬那甫的牧人,在氈房里、草地上、羊群旁,同他多次促膝交談。后來又在馬那甫引領下信馬由韁,閑游草原。我們來到草原東北角雪山近前,見一條雪水匯成的小溪,清澈見底,手感刺骨,經流草原一角,飛落百丈山崖。不足500米長的溪流中,有魚兒游動,有小蛇亂竄,更令人驚奇的是,溪流之畔,分布著四眼熱水泉,有溫的,有燙的,有不冷不熱的,有熱氣蒸騰的。雪山溫泉近在咫尺,相映成趣,蔚為奇觀。聽馬那甫說,一到盛夏,將有許多牧民不遠百里、數百里趕到這兒,沐浴祛病,使寂靜的草原變得十分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