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曾經是位包工頭,卻因建筑商欠錢不給,被迫走上了維權的道路;
他只有初中文化程度,卻憑借自身的鉆研,為自己贏得了第一場官司;
他的自信心告訴他,一定要為農民工討回血汗錢,而他卻不是一名律師;
他的維權之路得到社會的認可,獲得“2004年度陜西十大法治人物”;
他的“孫武勝維權工作室”,如今成為進城務工人員普法教育的“宣傳基地”。
孫武勝,陜西富平人。1995年,他帶著一幫農民兄弟到西安搞建筑,但辛勤勞苦了一年,工錢竟被建筑商借口克扣。不但自己拿不到錢回家過年,連幾年來跟著他打工的兄弟們也感到無臉回家。
這期間,幾個過激的兄弟曾“綁架”了他12歲的兒子,他只好貸款還清了欠兄弟們的工資。后來還貸期限到了,信貸員天天上門催債。那年春節前夕,妻子勸他還是到外面躲躲,免得連累一大家子人過不好年。大年三十,孫武勝懷揣僅有的30元錢,只身返回西安,住在四面透風的工棚里。那是他一生中過得最凄慘的一個年。
頻臨絕望的孫武勝偶爾在電視節目中受到啟發。四川有位60多歲的山區老人,經過自學法律,打了10年官司,最終為自己討回了公道。“那個節目讓我感動。60多歲的老人都能通過學法為自己討回公道,我好歹是個初中生啊。”就這樣,孫武勝通過自學法律,為自己打贏了第一場官司,討回了所欠幾年的工程款。
之后的幾年間,孫武勝開始為眾多遭遇欠薪的農民工充當代理人,打贏了一場又一場官司,一時間成為輿論和媒體關注的焦點人物。在法庭,他的法律專業知識時常讓對方律師變得無言以對;在民間,農民工親熱地喚他“包公老孫”。
日前,在位于西安市南稍門的“孫武勝維權工作室”里,本刊記者見到了剛從蘭州打完官司回到西安的孫武勝。
只有十多平方米的“孫武勝維權工作室”顯得擁擠不堪。雖然已是午飯時間,但幾名工作人員仍然不停地接待著來訪者,孫武勝的辦公桌前圍滿了前來咨詢的討薪民工。
初見孫武勝的人,會被他冷峻的外貌所嚇到,圓瞪的大眼加之粗糙的皮膚,給人一種兇神惡煞般的印象。但他一旦笑將起來,卻倏忽換了一個人似的,一臉的陽光燦爛,極富感染力。
利用孫武勝短暫的休息時間,本刊記者對其進行了采訪。
戰果·激情
《新西部》:這些年來,您共替農民工們打了多少場官司,贏了多少場官司?
孫武勝:按我個人來講,打了170多場官司,幾乎都贏了。不過我最近詳細查了一下,其中還是有7場官司敗訴了。
《新西部》:是什么原因導致敗訴,您總結過嗎?
孫武勝:都是因為證據不足。不過這中間也有幾件案子正在補充證據,另行起訴。
《新西部》:打贏了這么多場官司,您計算過共為農民工討回了多少工錢?
孫武勝:通過訴訟的方法,已經討回了330余萬元,要是加上調解那就多了。
《新西部》:在你所經歷的官司中,是否存在官司打贏了,但錢卻要不回來的現象?
孫武勝有這種現象,而且還不少,這是當前普遍存在的一種社會現象。
《新西部》:我們都知道,起初您替農民工打官司是不收錢的,現在還是這樣嗎?
孫武勝不收。我們是這樣決定的,對勞動工資和勞動工傷,我們一分錢不收。對一些比較大型的勞務隊,也就是帶著幾十人打工的民工隊,人家欠了他三萬五萬、十萬八萬的,打官司過程中我們會收一些相應的實際支出費用,僅僅是千兒八百元,比律師們低多了。
《新西部》:您這樣替別人打官司,面臨著入不敷出的境況,在經濟方面您就沒有壓力嗎?
孫武勝:不是沒有,而是壓力非常大。截至目前,我們的這段路走得相當艱難,不過我們靠著共同的信仰已經走了這么長一段時間了。
《新西部》:人靠激情辦事是不會長久的,您會打退堂鼓嗎?
孫武勝:我想不會。
《新西部》:您曾經當選為“200;5年中國建筑業十大新聞人物”和“2004年度陜西十大法治人物’,您對獲得這些殊榮有什么樣的感受?
孫武勝:對獲得“2003年中國建筑業十大新聞人物”沒有什么感覺,這個獎項應該是頒發給對建筑行業做出特殊貢獻的人,我只是一名受了點建筑業“傷害”從而自學法律維權的人,入選這個我感到莫名其妙(笑)。但被評為“2004年度陜西十大法治人物”,我以為還是當之無愧的。
調查·普法
《新西部》:您最近都在忙些什么?
孫武勝在忙兩件大事。第一件,我們在做一項社會調查,對那些進城務工的農民工,調查了解他們的一些基本生活狀況。其中包括:為什么要出門打工。出門打工一年能掙多少錢、年終能給家里多少錢、合法權益被侵害后會采取什么樣的辦法。對人民政府有哪些建議和要求等等。目前發出的1萬份調查問卷已經收回了6000多份,希望在6月底前能夠拿出調查結果,繼而向政府相關部門作一個反映。
第二件,進城務工的農民工普遍文化素質低下,法律意識淡薄,往往在打工的過程中,不但不簽合同,而且在干完工程后,連結算都不會搞。有些雖然簽訂了勞務合同,但時常還會受騙上當。我最近就遇到了這樣一個案子,比如把活干完了,結算單也填好了,農民工們看后感覺很合理,便在下面簽了字,隨后甲方說拿到公司去蓋個章就付款。但沒想到,甲方竟在結算單的空白處填寫延誤工期罰款多少、出現某某質量問題罰款多少等等的欺詐欺騙“條款”。這種案子很棘手,但卻時有發生,而法庭上只認證據,白紙黑字,打起這樣的官司贏的幾率很小。所以我們有義務幫助和指導進城務工人員怎樣運用法律,當他們不懂法律的時候,我們一些青年志愿者去幫助和指導他們如何防范欺詐欺騙方面的法律知識。這是我們維權工作室未來發展的一個方向。
《新西部》:這種維權指導工作一定會深得農民工的歡迎和支持,你們打算什么時候進行該項宣傳活動?
孫武勝:今年春節前夕已經開展了兩次這樣的活動。我們召集文化素質相對較高的農民工進行授課,結合以往的許多案例,他們很愛聽,收效也很明顯。我們教給他們怎樣訂合同、怎樣結算賬、如果遇到拖欠工資該到什么部門去投訴等等。這些人回去后作為維權骨干,向民工隊傳達,一個人帶動了一片。遺憾的是,農民工們希望我將所講的案例編成一本小冊子發給他們,但基于資金匱乏的原因,暫時沒能實現。

身份·費用
《新西部》:基于您的身份(別介意),申請法律事務所顯然不合適,那么您現在的維權工作室是以什么性質存在的?
孫武勝:我們掛靠在西安市勞動局下設的“西安天宇勞動保障事務服務中心”下面,工作室主要是解決那些勞動工資和勞動工傷方面的糾紛。
《新西部》:他們收取管理費嗎?
孫武勝:收,每月1000元,但絕大多數時間我們連一半都交不到,缺少經費啊。
《新西部》:工作室目前有多少人?
孫武勝:9個。
《新西部》:聽說您也欠著他們的工資?
孫武勝:在這個問題上,我很頭疼(看著本室的其他人員大笑)。
《新西部》:您在替別人討要薪水的同時,自己卻拖欠著為自己工作的人員工資。
孫武勝:我們這里就有同志說,他們也要告我,讓我也當一回被告。
《新西部》:您現在的這個工作室,每月大概需要多少錢才能夠維持下去?
孫武勝:很難說,變數很大。不過工作室自去年5月開始,接受來自山東智通商務學校每月1萬余元的支助,經濟壓力有所緩解。該學校是專門為沂蒙山區培養農村教師的機構,他們收到來自社會的一筆資金,看到了有關我們工作室身處困境的報道后,便聯系上我們,至今已經連續資助我們整整一年,而且仍在繼續支持著。這1萬元主要用于交通費用、通信費用、房費和管理費,也包括給我們工作室的9名專職和兼職人員發放一部分象征性的工資。
家庭·記憶
《新西部》:您愛人現在跟您在西安嗎?
孫武勝:沒有,她一直帶孩子在富平老家,我在這兒自己租房住。
《新西部》:您現在還能記得您曾經被信貸員天天上門催債的情景嗎?
孫武勝:一輩子都忘不了。信貸員上門催債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跟我一起出來打工的鄉黨來催討工錢,他們文化素質相對差些,討要工資時連罵帶搡,把家里的家具都要搬走,而且還一度“綁架”了我的兒子。

《新西部》:還能記得你為自己打第一場官司的情景嗎?為什么要打那場官司?
孫武勝:記得,到死都不會忘,那是與西安的一家公司。1996年至1998年間,該公司欠我所包的工程款不到兩萬元。那會兒我才學了幾天法律,就寫了狀子將這家公司告上了法庭,雖然看了一段時間的書,但畢竟第一次上法庭,也不知道法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當時還弄出個大笑話。庭上法官念完了雙方的權利和義務,我陳述完之后,被告開始答辯.他說欠我的第一筆錢是事實,第二筆錢壓根兒就不欠。我一聽就火了,大罵:“狗日的你敢胡說”,當庭我就攥著拳頭要沖過去與被告拼個你死我活,結果讓法官揪著領口趕出了法院(大笑)。但后來我連本帶利打贏了那場官司。
《新西部》:還記得第一次為別人打官司嗎?
孫武勝:記得。那是為雁塔區一名嫁城女打的一場村民待遇官司,這名婦女和孩子的戶口都在村里,但村里既不給她分地,也不分錢。我想這場官司一定能勝,但卻沒有相應的法律依據。法律是要有證據證明你主張的事實,以及證明你的合法權益被侵害了。我去書店買了幾本書,一本《村民委員會組織法》,一本《婦女權益保障法》,還有《土地法》和《婚姻法》。大概學了一個多星期,擬出怎樣證明她是村里的村民,怎樣證明她應該享受村民的待遇和權利,怎樣證明她的權利被侵害,村委會應該給予怎樣的賠償。把這些證據準備好了,一個多月后打贏了這場官司,拿到了判決書。
失敗·忠告
《新西部》:就您個人而言,您認為自己的維權行為對社會起了哪些作用?
孫武勝:我想所起的作用至少有兩個。第一個,以學法維權,給進城務工的農民工帶了個好頭;第二個,農民工普遍法律意識淡薄,遇到問題容易采取過激的方式,比如我們身邊時常發生的綁架、跳樓、打砸搶等惡性事件。這種你死我活的爭執不能解決根本問題,只會是造成兩敗俱傷,給社會帶來許多不安定因素。如果像我這樣學習法律,用法律維權,自然會帶來一定的社會效益。
《新西部》:您所遇到最慘痛的失敗案例是什么?
孫武勝:最慘痛的是武功縣的一樁案例。一名外地包工頭將工程干完之后,甲方尚欠他10萬元。當他將機械設備裝好準備離開工地時,當地人不讓他走,讓他在結算單上簽上“所有工程款結算完剩一萬元”,否則就不讓他拉走設備。沒有知識的他迫于無奈簽了。包工頭求我幫他打這場官司,我知道官司必輸無疑,果然法庭敗訴,包工頭跪地懇求法官,我看著他禁不住流下了眼淚。這就是我為什么要向農民工普及法律知識的原因所在,他們的一個簽字有時就會損失幾萬、十幾萬、甚至幾十萬元的血汗錢。
《新西部》:您明知那場官司必輸,為什么還會幫他打,不怕影響您工作室的聲譽嗎?
孫武勝:在這個問題上,我和我們工作室的其他同事剛好是對立面,碰到復雜、難打、失敗性大的官司他們往往主張放棄,而我卻剛好相反,簡單的案子我不想接,偏偏喜歡接那些證據不是太充分,難度比較大的官司去打。
《新西部》:就現在一些仍被欠薪的農民工,您對他們有什么話要講?
孫武勝:我想對他們講,在任何地方打工,第一必須要弄清你是給誰在打工,第二必須要與其簽訂勞動合同。現在就有不少被欠薪的農民工找到我們,但他們為誰在打工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有些手里只攢著老板的一紙名片,而這張名片上的姓名和地址往往又都是假的,這就給他們帶來了難以挽回的損失。
《新西部》:但許多農民工要是提出與甲方簽訂勞動合同,往往會面臨不被錄用的尷尬境地,您不認為這是一種普遍存在的現象嗎?
孫武勝:這種現象的確是現有勞動力市場的實際狀況,特別是供大于求的勞動力密集城市,這種狀況普遍存在。但是就我近期開展的一些社會調查來看,咱們國家的西北一帶,像新疆、青海,拖欠農民工工資的現象就比較少,因為那些地方人煙稀少,勞動力短缺,很少有人敢拖欠工資。
感動·未來
《新西部》:目前您一個月大概能接手多少起案子?
孫武勝:這要分兩種情況,每天來咨詢的都在二、三個人,對于那些事實確鑿。案情明了的案子,我們一般采取調解的辦法,能不上法庭盡量不上;確實爭議很大,糾紛很大,證據不太充分的案子,我們才采取訴訟的辦法。
《新西部》:您是基于怎樣一種信念堅持支撐著這間工作室。
孫武勝:基于農民工對我的信任,他們給了我莫大的支持。你來之前還有雞西市打來的電話,遙遠的廣東有人在電視上看到我,也打來電話求助,這讓我個分感動。我必須努力將維權工作室辦下去。至于說經濟收入,的確不如我從前所做的小包工頭。

《新西部》:您現在出去辦公,還背著您過去的那只黃背包嗎?
孫武勝:那個兜兜早就爛了,現在背的是一位老板送給我們的皮挎包,我們替他調解成功了一個案子,為了表示感謝他送我們每人一個。
《新西部》:您在替人打官司時,遇到過被告方的威脅嗎?
孫武勝:這么長時間了,還沒有遇到過一個人威脅過我。我有時也在總結,歸根結底還是我們在辦案過程中以情、理、法結合,以調解為主。
《新西部》:現在還有人讓你為企業充當形象代言人嗎?
孫武勝:過去有,現在沒了。不過有好幾個企業聘我去當他們的法律顧問,我都沒有答應。
《新西部》:為什么?
孫武勝:我問他們聽過戲里韓信唱的一句唱詞嗎?助紂為虐,我不為謀。他們拖欠農民工的工資,再讓我與農民兄弟打官司,我才不會干呢(大笑)。
《新西部》:您認為自己與正規律師之間有怎樣的區別?
孫武勝:區別很大。首先,來我們這里尋求幫助的基本上都是一些社會最底層的人,他們有時讓我們接手的案子其標底也就是那么幾百元。區區幾百元拿到正規的律師事務所,就是全部給律師,恐怕也沒人會接這案子。其次,自我們工作室成立以來,來我們這里咨詢的人數,早已超過了萬人,這無形中就是我們的一次次普法教育,我們不收一分錢的咨詢費。
《新西部》:目前我國訴訟形式是“委托代理人”制,律師和其他公民均可成為代理人,不受學歷和專業的限制,連許多正規的律師為了躲避年檢,也紛紛以代理人面目為他人代理官司。我的意思是,假如未來法律規范起來,代理人只能由專職律師承擔,您考慮過自己該怎么辦嗎?
孫武勝:這個問題我暫時還沒有考慮過。我只是認為,在一個短時期內,向農民工開展普法教育還是很有必要和很有意義的一項工作。
《新西部》:您有沒有考慮過,去考一個正式的律師資格證,以更好地發展您的事業?
孫武勝:曾經有過這樣的想法,但是近幾年考試制度改革后,獲得國家律師資格必須具備大專以上的文憑才能報考,而我只有初中文化程度,馬上就要50歲的人了,從頭開始畢竟存在太大的困難。唉,只能是今生的一大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