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在外婆家長大。隨著歲月的流逝,隨著到異鄉讀書,那份溫馨的記憶在腦海中日益清晰,特別是牛屋中那盞昏黃色的油燈。
人在高三,日子總在匆匆忙忙中度過。晚自習放學了,我仍然坐在靜靜的教室里點燃一枝暗紅色的蠟燭,苦讀著,思索著,面對那黃白色的燭光,回憶著。
太陽落下去了,總是帶著一身的疲憊。
每當吃過晚飯,外婆總會拿出她的針線,坐在牛屋的那張小床旁,又開始縫縫補補了。牛兒咀嚼著白天吃下的食物,脖子上鈴兒鐺鐺做響。一會兒,外公走出來,蹲在門檻上,抽起了悶煙。昏黃的燈發出微弱的光照耀著小院中的一切:土壞壘成的豬圈,一棵裂了皮的石榴樹,一口井,幾只雞。匆匆忙忙幾十年,好像一切都沒變,又好像一切都在變。豬圈沒變,卻被豬拱得千瘡百孔。
石榴樹沒變,但隨著火紅的石榴花的開落健壯起來。
昏黃的燈光照耀下的人,被日日的勞累帶走了青春,歲月的傷痕爬滿了臉龐,飛逝的流光壓彎了他們的脊梁。
“咳咳……”外公愈咳愈烈銅色的皺紋像風干的核桃。
外婆不停地拍著外公的背,嘆著氣,淚眼汪汪的,真恨不得把累積在外公肺里的痰抽出來。
暴風雨過去了,世界出奇地靜,廣闊的無邊的夜空下,只有外公那歷經風雨的喘息聲:“老嘍,老嘍,抽兩口煙就要命。真是……唉……白忙活了一輩子,落個啥?對不住老天給的這條命啊……”外公挺挺蜷縮的身子,邊抖落滿身的煙灰,邊感嘆著。
外婆捋丁捋雙鬢的頭發,回到小床上,對外公笑著說:“看你,土都埋到脖子上的人了,還想這不中用的干啥,那院的麥都種下了,咱啥時候種呀?”
“明個兒就種,晚一步,可就晚一季,一步部不能晚,一步都不能晚啊!”
“唉,種小麥,種芝麻、棉花,一輩子和五谷雜糧打交道,日里耕,夜里盼,在黃土中刨生活,勞累了大半生,結果卻還像個青柿子,又苦又澀……”外婆忍不住抱怨起來。
說到這里,外公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伸長脖子,像一只在干澀沙灘上覓食的老海龜,馱著笨重而斑駁的殼,像一座山永遠重重地壓著他。
“哧……”外婆忍不住笑起來,露出滿口的黃牙,臉上的皺紋像微風吹動的波浪:“老頭子,你這是干啥呢?”
“咱們的外孫過星期天,該來看看咱們了吧!”外公一瞼問號慢慢地移向我兒時上學時常走的那條路。
“都這時候了,恐怕是不回來了吧,這孩子整天像個悶葫蘆,啥話也不說,真怕悶不出個毛病來,還指望他給咱臉上爭點光呢!”外婆面露笑容地說。
在上小學的那段時間內,每當冬天來臨的時候,我和外公外婆總會在牛屋里生一把火,牛兒也側著身子來取暖,通紅的火和微弱的燈光照射著外公那長滿花白胡須的臉龐。他總愛用他的胡子來扎我的臉,我慌忙地躲開,他樂得合不攏嘴。然后是嚴肅而又莊重的談話:“娃,好好學,咱以后一定要考清華北大,別像你的舅舅們那樣不成器。”說到清華北大是中國一流的大學,說到許許多多,都是殷切的叮嚀與囑托。
淚眼迷離中,折射著縷縷的燭光,我看到了外公蹲在我放學常走的那條路的盡頭。夜風如歌,跳蕩在晚秋浮動的涼夜。在那燈火闌珊的地方,他像極了一尊古老的雕像。刀刻似的絮紋,那是歲月的印跡,粗糙的雙手,撫摸著粗糙的黃土地。那雙閃爍著金黃麥浪的眼睛,像黃昏里金黃色的夕陽。
窗外,漆黑的夜像夢幻一樣迷離,我也像在茫茫大海上的一葉孤舟,沒有方向可依,但烏云黑夜有什么關系,明天會有更奸的晨曦。
遠方,升起了一座燈塔,散發著幽微但清晰的光芒。我朝它們航!行著,尋找著,那似乎是外公久久地蹲在村頭的那條路的盡頭,執著于那終其一生的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