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以后,我倚在陽臺上看漂浮而過的大朵白云。天空蔚藍而潔凈。翻看發黃的相冊,回憶便不斷地追溯,一幕一幕,終于徜徉成一條奔騰的河流,向已逝的歲月洶涌而去。我知道這屬于我屬于過去的時光早已在浮塵中凝聚,恰如一頁浸在水中的白紙,不斷地浮現出字跡,模糊而真實。未來畢竟是屬于我們的。我吸了一口氣,望著天空,依然有大朵白云掠過。
我從沒想過有一天離開你會流淚,相信緯也一樣,畢竟曾經我們都自詡堅強。可我們終于還是流淚了。
那一夜,我們的世界就改變了,突然地改變。原奉以為早已未雨綢繆,但當一切真的來臨時,一切又是那樣地突然,我和緯只有默然承受。
空氣中四處彌漫著啤酒的氣息。我們瘋狂地喝酒,放肆地大笑,笑聲苦澀而沙啞。我終于發現原來有一天笑也可以這樣難受。
緯一直用筷子攪拌著杯巾的啤酒,看它們四下溢敵,最后變成白色泡沫消失在空氣中,不留痕跡。
我說,喝完最后一杯。
緯抬頭,眼神孤寂而落寞,說,你們應該送句祝福。
然后是沉默。
Vivi說,保重身體。
龍說,記住我們。
享說,要寫信。
一切平淡,卻充斥著撕裂的感傷。
苦澀的啤酒滑過灼熱的喉嚨,回蕩在空蕩蕩的胃里。酒入愁腸愁更愁。人生便是如此。擬把疏抂圖一醉,今霄酒醒,才發現生活依舊繼續,愁緒亦然未減。
龍又喝醉了,蹣跚地邁著步子,嘴里大聲地唱著《一路上有你》。
我和緯默默地走在最后,月光透過班駁的樹影將我們的背影纏繞出一抹糾織的曲線,不再分開。
緯說,明天就走!然后我看見他眼角有晶亮的東西。
我吸了口氣,拍拍他的肩,說,我們風雨同路。
緯說,可是我們的生活?
我說,不會改變。
是的,一切不會改變。曾經的一切早已刻進我們的生命,留下深刻的痕跡,日日夜夜在我們血管里奔流,不肯停息。而且,一直絕望地歌唱,而歌唱的旋律,破裂而又華美,如同暮春櫻花慘烈地凋零和飄逝。
緯說,洋,那我們風雨同路。然后用力地拍我的肩。
那一刻,我分明感到面頰上有潮濕而灼熱的東西滑過。
N 城的天空似乎更加透澈,深邃而曠遠。
我和緯總喜歡倚在陽臺上仰望,直到陽光刺痛雙目。閉眼的感覺,溫暖而濕潤,仿若流淚。
緯被分到了和我不同的班,大家各自有了新的生活,新的朋友,一切平淡而自然地改變著。
我始終認為自己是固執的人。
緯向我講述《加勒比海盜》,我依然只欣賞自己的《大話西游》。
緯跟我大侃湯姆·克魯斯、妮可·基德曼,我卻始終信奉周星馳的無厘頭。
緯的CD里播放著Mariah caieyt和westlife,我一遍又一遍地聆聽《十年》和《斷點》。
緯說我不懂欣賞。我說緯崇洋媚外。
總之,我有我的固執,緯有緯的改變。
而唯一不變的是我們依然都會在半夜的昏黃臺燈下寫故事,一個接一個地寫。
緯的故事總是華麗而唯美,而我的故事總是快意和豪情。
緯說,你的故事太虛幻。我說,你的故事太頹廢。
后來,緯依然繼續他的頹廢,我仍舊保留我的虛幻。
一切似乎又不曾改變。
我依然穿寬大的體恤,淺色的牛仔褲,剪干凈的短發。每天重復著三點一線的規律運動。
偶有電話,大家也是相互詢問一些學習,生活的問題,最后說好一起考到哪里,然后大笑,掛斷,剩下一串“嘟嘟嘟”的聲音。
我們從來不談以前,可能我們都害怕彼此在電話那頭抽泣。
于是到后來,電話中就只剩下哦,嗯、就這樣吧的簡單詞語。
我不知何時也變得冷漠。
學校不止一個白血病患者。每每捐錢,我總是避而遠之。
緯說,這不像你。你故事的主角總是急人之難。
我說,那只是故事。
故事里,急人之難的是大俠?,F實里,急人之難的是笨蛋。
荊柯刺秦,專諸殺遼。他們是大俠,但是結局悲慘。
我寧愿做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簡單而快樂。決不做杜甫,民間疾苦于我何干。但我還是不斷地寫故事,寫大俠,寫小人,腥風血雨,快意思仇。
緯說,你是個怪人。
我說,可能吧。
如果真有所選擇,我也想做一次“黃老邪”。
宇和梅的信不斷寫來。信中無非也是將來考哪所大學之類的問題。我總是疲于回答。回信中說,我想考北大,可是只是我想而己。
至于未來,我沒考慮。
緯不同,他專注于他的畫。緯曾說自己要去中美。
看緯作畫也是一種享受。
專注的眼神,微蹙的眉頭,緊抿的雙唇。一筆一筆涂畫,然后離去,再重新涂上,直至最后一筆落下。他會吐一口氣,然后傻咧咧地笑,很陽光,仿佛一個孩子得到一件至愛的玩具,很滿足。
我很難想象這個少年每夜都會在昏黃的臺燈下寫出那些頹廢和陰郁的文字。
我說,你的畫和文章完全不同。
緯說,我很極端。
往后的日子,緯依然畫陽光的圖畫,寫頹廢的文字。
緯說,洋,以后我用你的故事做畫。
我說,緯,對不起,我畫不出你的文字。
然后他就笑,眸子里有捉摸不到的散淡。
后來我遇到靜。靜也是學畫的。
我給她看緯的畫。靜說,緯很有天賦。他的畫蘊藏著很深邃的東西,任何人都捕捉不到。
我問緯,你的畫中隱藏了什么?
緯抬頭看天,笑容平淡而慵懶。他說,洋,你了解這個塵世嗎?
我搖頭。
然后緯指著天空的白云說,浮云是塵世在天空的倒影。如果有一天你了解了浮云,你也就明白了這個塵世。同樣,如果有一天你了解了我的文字,你也就明白了我的畫。
緯。對不起。時至今日,我也無法看透你的文字,也無法看破你畫中的神韻。
也許你就是浮云,無相無常,變幻莫測,永遠是謎。
有必要說一下靜。
如果說N城的生活一半是緯陪我走過的,那另一半就屬于靜。
高三那一年,我們兩個一路走過,有淚也有笑。
和靜一起,我變得中規中矩。我們一起在書閣里啃書,喝淡淡的清茶,聽班德瑞的曲子。
平安夜,我們逃課去天主廟拜謁、許愿。
靜說,我的愿望是忘了他。
我說,這是奢望,你做不到。
靜笑著點頭,然后磕頭,雙手合十,虔誠地說,那就讓我不想他。
靜的戀愛無疑是失敗的。
地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男生,而且義無返顧。
高考前三天。靜拉我到江邊畫畫。我們看平靜的江水,看赤裸著身體在江中游泳的男生,看飛鳥從頭頂掠過。
靜說,洋,你想考哪里。
我說,你呢。
靜說,C城。那里有我喜歡的專業。
我說,那我也去C城。
靜說,奸,我們一起。
然后我們就對著江水大叫,不管行人漠然的目光。在他們眼中,我們歇斯底里。
簡單的承諾在我們看來就是誰也不離開誰。
高考結束那天,我和靜一直沿著N城的街道漫步,一條一條,漫無目的,沒有終點。
我們一起數天上的星星,一起數路旁的小樹,一直到盡頭。
靜說,洋,不管以后在哪里,我會記住你。
我說,我也是。
靜說,一定要來參加我的婚禮。
我說,一定。
又一個簡單的承諾。
高考后的等待是漫長而煩躁的。直到通知書陸續地到來,所有人才松了一口氣。
靜如愿地考到了C城。
而我,卻沒能兌現我的承諾。
緯,由于特殊原因,也沒能去13城的中美,最終也去了C城。
飯局似乎成了每日必修的課程。
酒一杯按一杯地喝,飯一頓接一頓地吃。
大家相互祝賀,老套而俗氣,卻成為時尚的主題,恒久不變。
似乎一切昨日看似遙遠的東西,都在剎那間蜂擁而來,那樣真實。所幸的是我的朋友都已學會接受。
十八年的時光就在那一刻消亡殆盡。曾經的純真卻已成昨日黃花,愈飄愈遠,恰如秋日飄落的紅楓,華美卻凋零。
一年老一年,一日沒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輩催一輩,一聚一離別,一喜一傷悲。
年華似水,逝去之日,終不可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