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不起,我們分手吧。”
蓮子站在我面前,怒目圓睜。她的身邊放著行李。她本來有一雙大而嫵媚的杏核眼,而此刻由于憤怒,使得它們在她小小的瓜子臉上突兀異常。小可不自覺地往我身邊靠了靠,我能感受到她的膽怯。
“你居然……”蓮子在憤怒中不停顫抖,瞪著我,“你說過無論如何都會等我的!”見我沒有回答,她把眼光轉向小可,牙一咬就撲了上來。我手疾眼快,一把攔住了她,但是用力過猛,蓮子摔在了地上。
她一臉吃驚,隨即笑起來,眼睛里面滿是絕望。她站在那里兀自笑了好一會兒,突然又狠狠地剜了我們一眼,隨后拉起行李離去。
“你們不得好死!”遠遠地,她丟下這樣一句話。
“對不起,都是因為我……”小可臉色很難看。
“不關你的事。”我攬過她的肩。
蓮子是我的女朋友。當然,是前任。兩年前公司派我外出實習的時候,我認識了還在上大學的蓮子。她的優雅氣度讓我著迷。人如其名,她就是一朵潔白的蓮花。那時我想,遇見她是我的幸運。我狂熱地追求她,拼命使她相信我能給她這世上的所有幸福,那種轟轟烈烈燃燒了我整個生命,也點燃了蓮子驕傲的心。誰也不曾想過這樣熱烈的愛火有天會熄滅。
回來之后,我們在相距千里的兩個城市,靠電話和郵件維持了兩年的戀愛關系。可距離的阻隔始終無法被抹去,我受不了孤獨和寂寞的折磨,這段感情給我的感覺逐漸虛幻起來。從每天抑制不住的思念到后來內心急劇膨脹的空虛,維持這場愛的激情如同終幕的煙火一樣在我心里散去……后來,小可出現了。
這一切,我沒有明白告訴蓮子,直到她畢業,千里迢迢來這個城市找我的今天。
蓮子是心高氣傲的女子。如果我說離開,她絕不會求我留下。分手因此變成如此簡單輕易的事情。可是我們畢竟相愛過,我希望她今后能過得好,希望她能夠在重新找到幸福之后慢慢原諒我,這樣我的心可以輕松一點,不必太內疚。
但是,她沒有給我這種機會。
事實上,在她離開我眼前不到一分鐘,刺耳的剎車聲就劃破了沉悶的氣氛。待到我們追過去,泉水一樣不斷涌出的血已經將蓮子的白色棉布上衣染成暗紅。
她仰面躺著,面對這個城市上方令她絕望和悲涼的天空,表情透露出死亡的呆滯。沒有喘息,沒有掙扎,她的生命似乎已經流逝殆盡。行李箱被撞開,衣服和書四下散落,馬路上一片凌亂。我看見那里邊有我的照片,有我寫給她的情書,有她曾為我折疊的心形折紙。此刻它們如同蓮子嬌小的身軀,經過短暫的飛行,跌落在馬路上破碎成絕望的回憶。
小可一見這血腥的場面,立刻昏厥了過去,而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一分鐘前,蓮子還是那么高傲的女郎,而現在,躺在血泊里的人真的是她嗎?我就這么腦袋空空,任兩條腿拖著我走到蓮子身邊。那種不由自主的感覺,似乎是她在召喚我過去。
她的眼睛瞪得很大,令人恐懼的大。因為撞擊,她的眼眶破裂了,幾乎完全被暴露出來的眼珠似乎馬上就會滾落出來,看上去異常駭人。我的腦子里突然浮現出一分鐘前她瞪著我的樣子,浮現出那雙曾經漂亮迷人的杏核眼……我彎腰湊近,就在那一瞬間,蓮子的眼珠轉動了!她怨毒的眼神轉向我,我一驚,跌坐在路邊。
她的眼珠轉向我的位置,再也沒有動過。
我想,也許是沒有了眼眶的支撐,她的眼珠自然滾動了吧,我這么安慰自己。但是她臨死前最后一句話,一直盤旋在我的腦子里,揮之不去。
你們不得好死!
不知不覺中一個月過去了,我和小可逐漸淡忘了那天的事情,開始享受愛情帶來的快樂。我們約會,打電話,像所有熱戀中的情侶一樣,沉浸在幸福的感覺中。有時,蓮子會出現在我的夢里,她看著我,美麗的臉被淚水劃得支離破碎,那楚楚可憐的樣子讓我無比內疚。但是等我醒來,見到溫柔的小可,夢中的同情與罪惡感便統統消失了。
既然她已經死了,那么她的仇恨,也會一并被帶去陰冷的地下吧?活人有活人的生活,我只能向前看。人死都死了,我也沒有辦法了……每當那種罪惡感無法抑制的時候,我就這樣喃喃自語。
一個晚上,我跟小可約會到很晚。送她回家后,我自己開車回家。當時是十一點左右,馬路上的車輛比較少。在一個十字路口遇上紅燈,于是我停下來。
這時,旁邊一輛車也減速停了下來。在一個路口并排等紅燈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今晚的車特別少,所以我不自覺地注意起那輛車來。
一輛普通的黑色別克,前邊的車窗搖下來一半,我可以借著路燈的光看見駕駛員,一個中年男子。車里沒有亮燈,我只能模糊看見他微胖的身材和放在方向盤上粗短的手指。
這時,他似乎注意到我在看他,轉過臉來,在黑暗里瞪我。我抱歉地一笑,把視線收回來。但是在收回視線的一刻,我忽然意識到他的眼睛不對勁——一個普通男人的眼睛會瞪得那么大嗎?不等我回頭再看,紅燈已經轉換成綠燈,旁邊的男人一踩油門就走了。
也許是我看花了眼吧?那么暗的光線,看錯東西也不奇怪吧?一路上我都在想。可那個眼神似乎是個不吉利的開端。
停車場很遠,每次停完車后,我都得穿過一條夾在兩棟樓之間的狹長小巷。今天回來得晚,兩邊的樓里的燈光幾乎都暗了。當我走到小巷中段時,突然從樓上掉下一個很大的物體,砸在離我不到一步的地方,發出瓦礫樣破碎的悶響。
我被嚇了一跳,同時慶幸不已,如果當時走快一步,那東西就要在我頭上炸開了。仔細一看,是個花盆。這一來我憤怒了,沖樓上的人大叫:“誰家的花盆?放都沒放穩,砸了人怎么辦?”
一扇窗子打開了,一張臉從窗子里探出來,一張老女人的臉。我認定她就是元兇,正要開口跟她理論,話到嘴邊又生生吞了下去。
那個老女人正用怨毒的眼神看著我,過大的眼球附在歪斜的眼眶邊緣,好像隨時會掉出來一樣……
我冷汗直冒,腿幾乎軟掉,趁著還有一絲力氣,我頭也不回地逃離了那條巷子。身后那個眼神一直在追隨著我,直到我逃離它的視線范圍。
到了家中,我仍然心悸,靠著門軟軟滑坐下來。是的,我不能不怕。那種不尋常的眼神讓我想到蓮子,這會不會是那句詛咒的延續呢?那個花盆,原本是用來要我的命的吧?
蓮子,當時你真的是在看我嗎……
那灘鮮血又浮現在我眼前,那灘在冬日陽光下肆意反著光的血跡,現在回想起來是那么令人眩目。
睡了不知多久,電話突然響了,我迷迷糊糊地接起來,小可的尖叫從聽筒里毫無預兆地傳來——
“阿申救我!救我!啊啊!眼睛啊!阿申!啊啊啊啊——”
我丟下電話沖了出去。是蓮子嗎?蓮子去找小可了嗎?
我到的時候,小可的房門緊鎖。我不顧一切撞開它,啪嗒一聲,掉在地上的電話被門掃到屋子的更深處。
“小可?!”
我打開房間的燈。小可正躺在床上,發出輕輕的酣聲,看起來很安靜。看來這里什么都沒有發生過,那么電話是怎么回事?難道是小可的噩夢嗎?可是,在噩夢中打電話求救,有可能嗎?我盯著屋子角落里的電話,它確實掉在地上。
“小可?醒醒,我是阿申!”我拍著她的臉頰。而她依然發出均勻的呼吸聲。我只得搖著她,希望她能醒過來。
她的確醒過來了——她突然睜開眼睛,用那種怨毒的眼神瞪我——跟今晚遇見的其他人一樣,她溫柔的眉眼不見了,眼眶撐得很大,眼珠漸漸凸出,直勾勾地瞪著我!
“小可?!”突如其來的恐怖眼神讓我不由倒退三步。小可沒有回答,她的眼眶簡直要裂開,眼神越發猙獰。但是她的呼吸依然那么平緩,叫人感覺……叫人感覺她是被那雙兇惡的眼睛操縱,本人卻不自知。只是那雙眼睛而已……能夠活動的只是那雙眼睛……
難道不是蓮子的冤魂留下來,而只是那眼神留了下來?
我這么一想便毛骨悚然起來,而小可的眼睛越撐越大……
“不……不要!”我逃離了小可的家。我想起死去的蓮子,她躺在馬路上的尸體,她不斷涌出的鮮血,她臨死前的詛咒……沒錯,蓮子想讓我永遠忘不了她,要我永遠記住她!
這種眼神會一直跟著我嗎?
一夜的不安穩讓我在第二天上班的時候十分疲倦。想起夜里的遭遇,實在令人后怕。可是白天回想起來,又是那么不真實……小可現在不知怎么樣了,我一直沒敢給她打電話。我在焦灼的狀態里度過了一個上午。
下午的時候送計劃書給老板,他很滿意,邊看邊點頭。
“做得很不錯啊,陳申。”老板笑著抬頭。
我也笑笑,但笑容逐漸在我臉上僵硬了。老板的眼眶在我的眼前漸漸起了變化,越來越大,眼珠也逐漸凸出……
“怎么了,陳申?你那是什么表情啊?”老板的語調充滿詫異,跟他的詭異眼神很不相稱。
“沒有……我、我先失陪了……”話音在顫抖,我自己聽得清清楚楚。
出了老板的辦公室,關門聲讓整個工作室的同事都抬頭看我。他們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是被撐破的眼眶,搖搖欲墜的眼珠,怨毒的眼神齊刷刷朝我射來……
我的理智要被恐懼吞噬了!我發瘋一樣奔進洗手間,打開水龍頭不斷用冷水潑自己的臉。誰來告訴我,這是一個噩夢……這是一個噩夢!一定要讓我醒過來,我要清醒過來,再這樣下去,我會發瘋的!
一個男人從里邊出來,開門的聲音嚇了我一跳。他看看我,走到水龍頭邊洗手。鏡子里我們兩個的臉都很蒼白。水流的聲音嘩嘩作響,洗手間里安靜得嚇人。他一言不發地洗手。我注意到他的目光正慢慢向我移來,我用余光偷偷打量他,發現他也正在打量我——用那雙恐怖的撐開的眼睛,那怨毒的眼神!
“啊!別過來!”我跌坐在地上。
那個男人的眼神還是那么怨毒,聲音中卻帶著嫌惡:“神經病!”說罷走了出去,那雙眼珠的焦點依然對準我,直到他關上門。
——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正被什么操縱嗎?他們都不知道,只有我能看見……
我大口大口地喘氣,思考今后應該怎么辦。只要有人的地方,我就擺脫不了那種眼神……我要每天在那些眼珠搖搖欲墜的人中間行走,接受他們的注視,感受蓮子的怨恨,一直到我死……
我爬起來,繼續用水沖臉。我決定了……我要隱居起來,到沒有人的地方……我不能在有人的地方呆了。我要馬上辭職,馬上離開……
洗著洗著,我的觸感漸漸不對了,我摸到自己臉上有東西正在凸出。
抬起頭,鏡子里,我的眼眶逐漸撐大,血水混著清水流淌,暴露出的眼珠死死瞪著我自己……
啊,是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