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竹深好聽雨”,一進深屋,心中因幽寒而念叨。日尚未落,便有促織聲。在左廂房見到那個暗舊的古床。問堂屋的老嬸娘:“這床很舊了吧?”半日無回聲,才想起老嬸娘是個聾子。到后門,門檻下有階,橫著濕漉漉的竹葉,一邊是廢置的轱轆井,還有一些半埋的老甕罐子。積水里照得見很多童年的事兒。月夜下該是多么的美啊。月夜窗下讀書,何等幽靜。可惜這屋不是我祖父母的,我也不堪享用了。未辭老嬸娘,我就回老屋了,屋很暗,床上輾轉了一會,入了夢,見到我站成了竹子,用心地搖。
二
桂花要開了,你家的桂花要開了呢。隔院樓上的女兒在一陣很涼的風過時說。那時桂還星蕾淡無。但仿佛真有香。尤其在月下,心境幽閉時。屋依丘勢而筑,夜深人靜時,看云影橫空,月華皎潔。真正天宇空闊,煩心頓釋。但有時又覺出一種凄涼得不能言語的情緒。或是受了剛才聽的一曲二胡《凋謝的紅顏》的影響,凄美絕倫,哀怨幽憐,很煽情。分明又不是。應該是這里始終被人遺忘的荒僻吧。桂花開時又如何,在碧海青月里星星點點迷人眼,如夢似幻。不過更令人悵然罷了。
昨游桃花源,但見溪深如潭,顏色如黛,曲如驚蛇,惑如幽夢,兩岸樹茂蔽日,溪突明突暗,夾岸桃花或伏或偃,竭盡幽媚。驚有捕魚人,仿佛是在古畫里站了千年的那一位。
這是春極為紊亂的時候,剎時一簾夾著月光和花的雨打下,燈也滅了。恍惚聽到有人唱: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風微寒,月淺淺地擱在莓院里。
三
我是祖父母養大的,那時我問祖母我是哪兒來的,祖母說,我是祖父一個清早去撿牛糞時在一堆牛糞里撿來的,于是我的腦海中出現了那個有霧的蒼茫凄清的場景。自得知我是撿來的后,我便十分悲傷,常常夢見月下,我在老屋前,老屋深閉,月下梧桐聲蕭蕭,祖母不要我了。我常哭著醒來。秋天的時候這樣的夢境更多。記得有一天黃昏,落了一會小雨,后來睡了,夜里,屋上淅淅瀝瀝不已。第二天一早,我早祖父母先起來,一個人赤著足跨出高高的房門檻,往屋后去。但見開門落葉深。我那時是真落淚了。一個人在冷冷的臺階上想些寂寞的心事。一晃二十年后,我再回到老屋時,祖父已于去年冬死了,老屋還是孩提時的老屋,只是門旁的石獸再也坐不下我了。本想春季的時候來的,卻又錯過了。我在偏屋里睡,祖母在堂屋和一個作古的老人幽暗地說著話。漏來的日光照在中堂,也照在門后,夢一樣幽幽地搖動。門還是那時的樣子,翻來白天,翻來黑夜。變了的終究只是我啊。
四
除夕前也是下過雪的,但不像這節后的雪大。今天已是初九了,聽祖父說,年已經騎馬從屋前跑過了。他這么說的時候,我向門外張望了好一會,那年我是知道的,就像繡像或年畫那樣花花綠綠的東西。
還沉浸在失落和哀傷之中,自然覺不出這雪的喜氣。雪是日暮的時候開始落的。偏屋里的氣息異常特別:老榻、鏤刻著“金玉滿堂”的紅柜、祖父的民間老書都散發著愈加威嚴的氣息,但又讓人覺得絕對的安逸。這時是少不了犬吠聲的,犬吠聲轉過一些人家、樹林來,已顯得急促而低沉了。這聲音讓人覺得分外的凄涼。就這樣,我翻檢出祖父小時用過的私塾千家詩本子。面上用蘆花紙包著,有祖父的墨跡,寫著:爆竹聲中一歲除……我知道祖父小的時候,是沒有這屋的,當初是兩間透風的草屋。想象夜里,油燈下寫這字樣的祖父,是怎樣一種感覺。
五
祖父死后,我總夢到老屋的祖母。又是一次,夢到老屋被柵窗外神秘的古銅色的月光照耀著,祖母在堂屋像木偶一般僵硬地給雞把食,木偶一般雕琢的臉毫無表情。老屋的物什都有經久的時月,它們的安靜有一種無法言說的威嚴、陰郁、悲涼。我還時常夢到一片風竹聲里祖母清寒的臉木木地對著幾重被時光湮沒的高墻,墻之后是虛無。
天地密布大雪,遠犬驚而低吠,便有那遙遠的寂寞襲來。屋門佇立過結辮的曾祖,佇立過賞雪的祖父,逝者如斯。往往想起這些,不由潸然淚下。
祖母還在屋前場地上拾掇,而月已被搖曳的樹梢攪得濁亂,如此弱小的身影,真怕突然淡得從此不見。我在門邊,想喚她回來,但在這般的肅穆、靈魂歸息的時刻,我不敢出聲。“咕咕”的夜的聲音借幽鶻而發出,紛繁的夜靈在樹叢中低鳴,霧即生起,對死亡暗夜的虔誠敬畏使我幾乎要跪下膜拜。至祖母跚跚回,我關門,最后一剎,風聲樹語,是因為寂寞了今生來世。滿耳的瑟瑟,不忍去眠。
六
老屋在一個高處,丘石泠泠。老屋是磚石基,正臉是木構的門墻。已是青苔閑處綴綴的年景。我在老屋那時是孩提,每日坐在門檻上,屋前高高地伸在云霄的生了青苔的樹枝遮了許多的明亮,如今嫡派的祖上都死光了,屋里住著一個族里的老嫗,自此老屋不再令我眷念。昨夜風竹敲秋韻,又想起這老屋來,想起雞籠上祖母的木屐和一個村莊映現的深深淺淺的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