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公眾眼中的科學

應當說，對中國而言，近現代意義上的科學是外來之物。以1582年西方傳教士利馬竇來華為起點標志的西學東漸，使中國人開始漸漸地接觸到了西方的科學和技術。但是中國百姓真正對西方的科學技術有切身感受并從此真正關注西方科學則可以說是在1840年以后了，是經歷了痛苦后的認識，“鴉片戰爭一聲炮響，使中國人看到了西方的科學技術”。

20世紀初葉，一批留學歐美的中國學子相繼學成回國。這些留學生經過歐風美雨的沐浴、西洋文明的洗禮，對科學之于近代西方國家空前進步的作用和影響有著實際的切身體會。他們回國后便積極著手籌辦刊物，建立社團，宣傳科學，開啟民智，很快便在中國社會上掀起了一股股傳播、普及科學的浪潮。一時間，科學這個名詞“在國內幾乎做到了無上尊嚴的地位；無論懂與不懂的人，無論守舊和維新的人，都不敢公然對他表示輕視或戲侮的態度”。賽先生（Science）——“賽因斯”被當作了人人尊崇有加的“賽菩薩”，無形中也為中國社會上的各種政治意識形態在科學名義下進行宣傳、擴張提供了價值上的合法性。中國社會對西方科學的吸納和接受愿望無疑是真誠的，但心情顯然是急迫的，隨之而來的種種急功近利、囫圇吞棗的現象也就在所難免了。結果賽先生成了到處貼的華麗標簽，表面上風光無比，大受歡迎，然而實際上對賽先生本身的認識卻遭到了忽略和誤解。此種情形下，中國公眾對科學的認識和理解自然與西方科學本身的含義相去甚遠。對此，梁啟超先生在20世紀20年代曾撰文總結和感嘆國人對于科學的態度存在著三點根本上的錯誤：其一，把科學看得太低了太粗了，多數人以為科學無論如何高深，總不過屬于藝和器那部分，頂多拿來當作一種補助學問就夠了；其二，把科學看得太呆了太窄了，只知道科學研究結果的價值，而不知道科學本身的價值；其三，把科學看得太勢利太俗了，只把科學當作應用的工具，而不知道科學的真正本質。

20世紀中葉，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為賽先生在中國正式“生根落戶”提供了必要的前提條件，科學事業的各個方面都得到了長足的發展。然而新中國作為極度落后的發展中國家，維護國家主權，提高國防實力是其首要的任務，這一任務的現實緊迫性使得中國政府更多地視科學為增強軍力、壯大國威的手段而無暇它顧。要使普通百姓對賽先生自身的本質和價值有深入的認識和理解始終任務艱巨而又道路漫長，這在中國廣大貧窮落后的農村地區更是顯得困難重重。建國多年以后，著名科普作家高士其仍感慨萬千地說道：“當人類的登月艇已經登上月球，宇航員們開辟了通向宇宙的進軍之路，而我國農村的許多群眾還依然沉淪在玉皇大帝統治天庭的荒唐謬說之中；當潛水艇已經在大海中行駛了將近一個世紀，而許多群眾還在津津樂道于東海龍王的種種神威。”

改革開放后，中國迎來了“科學的春天”。國家開始實施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發展戰略，科學技術榮升為“第一生產力”，賽先生在經濟生產方面的功能受到空前重視，得到了廣泛認同和普遍歡迎。然而，長期以來的這種對賽先生的功利片面的工具化態度無疑對國人的科學意識有著深刻的影響，賽先生在公眾心目中又成了脫貧致富奔小康的“賽財神”。在我國農村，請科技工作人員下鄉進行示范指導常常被戲稱為“搶財神”；科普工作的先進代表、學習典型往往是各種生產“大王”，致富“能手”，并形象地被冠以諸如：“小麥大王”、“種瓜能手”、“養鴨狀元”、“玉米專家”一類的稱號。賽先生只是多打糧食、快速掙錢的手段罷了。

進入21世紀，中國科學技術協會針對18歲至69歲的成年公眾分別于2001和2003年進行了兩次科學素養的專門調查，并正式出版了調查報告。兩次調查結果顯示我國公眾達到基本具備科學素養的比例分別為1.4％和1.98％，同時統計數據顯示，2003年，我國公眾超過1/2的人相信求簽，超過1/4的人相信星座預測，各有超過1/5的人相信周公解夢和相面，這顯然與只有不到1/50的人基本具備科學素養形成鮮明對比。此外，同年我國公眾對科技信息感興趣程度排第一位（占被調查公眾的83.1％）的是“致富信息”，可見脫貧致富仍然是當前普通公眾對科學技術的最主要企盼，“賽財神”的形象已是深入人心。由此也說明，至今絕大多數中國公眾對科學的認識理解依然只停留在很淺的表層之上，甚至存在著相當的誤解，這種狀況不得不發人深思，令人感慨。

今天，現代社會的發展和國家經濟的繁榮正越來越依賴于創新、傳播和應用以現代科學技術為核心的知識的能力與效率，國家間的競爭已明顯地表現為各國人力資源的競爭，良好的國民科學素質已成為現代社會健康、高效運行的基本前提，這一點已得到國際社會的普遍共識和認同。一些發達國家明確將提高國民科學素質列為國家發展的戰略目標，政府出面參與并給予高度重視。其中，目前唯一保持長盛不衰的超級大國美國在提高國民科學素質方面的一些戰略部署和實際舉措尤其值得我們參考借鑒。

1957年10月，前蘇聯首先發射了開辟人類航天時代的第一顆人造地球衛星Sputnik，一直在科技研發領域全球領先的美國朝野上下一片驚愕，但痛定思痛之后，1958年美國國會迅速通過的卻是《國家防衛教育法案》，大大加強了政府對各層次科學教育的支持力度。20世紀80年代，針對中小學生科學、數學成績有所下降的現實，美國提出了雄心勃勃的2061計劃，該計劃周期長達76年，旨在從“從娃娃抓起”，從系統正規的學?；A科學教育入手，經過若干代人的長期努力在2061年達到“所有公民具備科學素質”的目標。20世紀90年代，美國政府在其科學政策報告《為了國家利益的科學》中提出了發展科學的五項“國家目標”，第五項即是“提高全民科學素質”，指出“為了迎接21世紀的挑戰，美國應成為一個科學知識普及的社會”。進入21世紀，美國在《迎接風暴──振興美國經濟，創造就業機會，建設美好未來》的報告中又提出四項科技政策建議，以確保21世紀能夠繼續在科學與工程方面保持領先地位，進而成功地進行國際競爭，持續地保障國家繁榮。該報告的第一項重大建議即是針對中小學基礎科學教育的：通過大大提升K－12教育階段（從幼兒園到高中12年級的基礎教育）的科學和數學教育水平來擴大美國的人才基數。多年來，美國約翰·布羅克曼公司不斷組織世界著名科學家撰寫《科學大師佳品系列》，這套反映世紀之交科學前沿問題的科普讀物被視為“向這個世紀撒下了一張網，它捕獲的將是我們這顆行星的下一代思想家和科學家”。從中我們不難領略到美國人在提高國民科學素質、培養科技人才方面處心積慮的一貫風范和遠見卓識，也深深體會到美利堅合眾國在一個多世紀里風起云涌、潮漲潮落的激烈競爭中雄居鰲頭、百年不敗的深厚根基之所在！

我國擁有舉世無雙的人力資源，這一巨大而潛在的資源寶庫將是新世紀我國進行現代化建設的一筆無與倫比的財富。但是與發達國家相比，我國國民的科學素質仍處于十分落后的狀況，當前我國國民科學素質的低下水平已經日益成為制約我國社會進步、經濟發展、國際競爭力提高的嚴重滯后因素。數以億計的文盲、半文盲，正像日本的中國問題專家井上昌三所指出的：這對中國的政治、經濟、科學技術和文化的發展來說，已構成嚴重的障礙。展望未來，國家的現代化首先要求人的現代化，只有高度重視我國國民科學素質的提高，并固化為一種永久的國民科技意識，升華為一種民族追求、民族精神，使之成為我們民族持續發展的最持久和最不可缺少的社會推動力，從而把我國沉重的人口包袱變成現代社會最寶貴的人力資源優勢，才能真正地為我國21世紀的國家強盛、民族振興打下深厚堅實的根基！

五四運動鮮明地提出了“科學”與“民主”的口號，對于我國社會的發展進步至今有著深遠的影響。許多愛國志士深知賽先生對于中國社會發展的重要性，著名科學家顧毓先生早在20世紀30年代就曾撰文提倡“以科學的方法整理中國固有的文化，以科學的知識充實中國現在的社會，以科學的精神光大中國未來的生命”?？梢?，先輩們對賽先生以及賽先生之于中國社會的意義認識不可謂不深刻，態度不可謂不真誠，但時至今日中國國民科學素質依然嚴峻的現實狀況卻一再表明：“五四”提出的科學啟蒙、重塑國民素質的任務仍然尚未完成，賽先生在中國依然任重而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