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也早,“有幸”親歷了中國近半個世紀的風風雨雨,雖說不過是小小一介書生,無法與聞高層政治,但仰首遙觀,有些事情令我思之悵然,可以說終生揮之不去。
周恩來總理的人格我是景仰的,知情者所說的他在“文革”中的困難處境,當代中國公眾可以說既不為賢者諱,又給予由衷的同情和理解。他盡其所能保護了一些能保護的人,但更多的時候是連自己深知和摯愛的人也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殞命。賀龍是他南昌起義時的戰友,“文革”初起風聲日緊時,周恩來曾把賀龍接到西華廳自己的住處秘密保護起來,但不久后,就把賀龍轉移他處,最后慘死。用周的保健醫張佐良的說法是:“諒必當時周恩來定有他的難處,迫于無奈只好出此下策,讓賀龍離開西華廳。”問題在于,即使周恩來把賀龍保護下來,也只是僥幸救助個別人避免死于非命,仍有大批無辜者罹難。事情的關鍵在于整個意識形態和政治體制,在歷史的巨大惰力面前,個人的道德力量又能有多大分量呢?
使我感慨的還有一件事。今之同學年少大概沒有多少嘗過挨餓的滋味了,不幸上世紀60年代三年困難時期,我正負笈京華,剛巧趕上那個“悠悠萬事,唯吃唯大”的時代。記得那時早餐是窩頭二兩,萵苣咸菜一塊;午、晚兩餐各三兩米飯,白菜湯一碗。由于醬油能買到,大家就用醬油沖水糊弄肚子。后來,看到許多身邊人關于毛主席他老人家當時與民同苦的回憶,據說毛澤東從1960年新年伊始就決定不再吃肉了。有一次在頤年堂待客,席上有紅燒肉,而毛澤東只吃素菜,秘書高智給他夾肉,他只吃了一塊,第二塊無論如何不肯再吃。作為歷史偉人,毛澤東的倫理人格巍然高聳,使人感懷不已。但是,就治國而論,他大搞大躍進和人民公社,1959年廬山會議不納忠諫,錯批彭德懷;1962年,八屆十中全會又大批陳云、鄧子恢、田家英等人關于包產到戶的主張,提出“以階級斗爭為綱”。實際上,1960年糧食產量比1957年減少1031億斤,下降了26.4%。這個歷史的大語境又使我想到毛澤東那時從自己口里省下的那點肉。當然,從主觀上,用一位毛傳作者的話說,這是偉人的“自責和自慰”;從客觀上說,也有一種表率群倫的作用。但是,考慮到整個困難時期因糧食問題導致全國“非正常死亡人口”的高額數字,領袖的“不吃肉”就使人感到另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眼下,中國已步入小康,“唯吃唯大”的時代已經漸行漸遠,挨餓的滋味已成為記憶。中國,至少沿海發達地區的中國,真是富起來了。據說,美國前總統克林頓參觀上海時,對這座花紅酒綠的商業大埠,竟發出“紐約亦不如”的驚嘆。存在決定意識,身在大邑上庠的某些(不是所有,但愿也不是多數)學界新銳們,對上個世紀前半葉那些革命者苦戰前行的歷史,已經十分隔膜。于是,對過去一代國人選擇革命的責難聲,調門日漸其高,不僅共產黨的新民主主義革命似乎是歷史的誤會,甚至“五四”新文化運動,乃至辛亥革命都大可不必。于是,那位主張以西方代議制民主,通過政治改良建立好人政府,以學理和自由言論匡正世風的胡適先生(這里不談績溪先生的學術,那當然是令人拜服的),成為新銳們心中的旗幟;就連賣身投靠日寇、在民族危亡關頭躲在苦雨齋里弄些閑情逸致的“小男人”文字的周作人,也使此輩心儀不已。非但此也,這竟然成了界標:準此就是有良知的“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違此不是“阿世取容”的投機分子,就是頭腦糊涂。有些專門研究中國“自由主義知識分子”的先鋒學人,“發現”了一個“規律”:在現代中國,“治哲學、政治學、社會學、文學等的學者,似乎總不如治史學的人看得透,看得深”,根據呢?“比如胡適、傅斯年、錢穆、姚從吾、毛子水、陳寅恪這些做史學研究的人,比馮友蘭、金岳霖、賀麟、錢端升等人,在許多事情上,還是更有決斷”。哪些事情呢?作者語焉不詳(也許我沒看懂),但我有個印象,至少作者特別看重的是一件事:當解放大軍兵臨城下、何去何從的關鍵時刻,所列“治史學”的諸公,除陳寅恪之外,選擇隨蔣去臺灣(陳雖未去臺,但選擇了遠離政治中心的嶺南);而“治哲學”等科的馮、金、賀、錢諸公卻都既“看不深”,也“看不透”,硬是沒有“決斷”地跟著共產黨留在了大陸。其實,當時中國“治史學”的除了這位先鋒學人列舉的六位外,如果統計一下,恐怕還是留在大陸的多。雖以我之孤陋,也能立即證偽這位先鋒學人所提出的“史家高明律”。即使不說那些馬克思主義史學家,至少陳垣、顧頡剛、商承祚、謝國楨、蔡尚思、鄧廣銘等幾位是“響當當”的“治史學”的名家罷,其學問聲名當不在姚從吾、毛子水以下。
如果把半個世紀以來,無數中國革命者、包括同情他們的文化人的投身革命,統統視為“集體無意識”,視為一群天真的幻想家,這是吃膩了麥香雞、唱卡拉OK喊啞了嗓子的人發出的夢囈。按照上面提到的有些先鋒學人的標準,黃仁宇先生大概是一位貨真價實的“治史學”的人了罷,畢業于成都中央軍校,從戎于國軍新一軍,任上校參謀,后入美國陸軍參謀大學,任職美國防部,然后才改行專攻歷史,在美國密歇根大學獲史學博士學位,可說與中共沾不上一點兒邊,立場不會偏袒中共當屬無疑。但他的一本《從大歷史角度讀蔣介石日記》,卻得出結論說:現代市場經濟需要數字化管理,中國傳統的道德統治不能適應社會進步的復雜性,需要極其艱巨的徹底革命,而共產黨則完成了社會基礎的再造。“蔣介石軍事上大權獨攬,空軍攥在太太手里,財政金融外交行政孔祥熙、宋子文郎舅兩個輪流坐莊,而且相互扦格不入,乃至公開攻訐構陷,家事國事天下事絞成一團,民怨沸騰”。連美國將軍史迪威都看明白了:中國百姓聽話善良,中國士兵吃苦耐勞,軍隊疲軟的原因是上層烏煙瘴氣;不改變結黨營私的腐敗,美援再多也沒用。跟十月革命后大批知識分子從蘇俄出走不同,1949年前后,中國知識分子中不僅一大部分選擇留在大陸,還有另一大部分沖破千難萬險回到共產黨執政的新中國。他們在蔣介石的法西斯淫威面前,從未作過軟骨頭,而在服膺新政權時卻義無反顧,而且真心地去學習馬克思主義。我上大學時恰好師從 “治哲學”的馮、賀二先生。聽他們的課,其哲人的真誠可謂感人至深,非親炙者絕難體會,有一條至少我是深信不疑的:二位先師是經過理性反思接受了馬克思主義的,并非缺乏決斷。當然,后來他們對初時接受的馬克思主義、包括經典馬克思主義本身,都進行了反思,有所批判,有所揚棄;但直到耄耋之年,二公對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態度仍是尊重有加,這有他們暮年的文字為證。中國選擇了共產黨領導的社會主義,沒有選擇印度式的議會民主的資本主義,乃是這一百年世界歷史的偉大事件,千秋功罪,歷史自有評說。記得正是芝生先師在講《中國哲學史史料學》時說過:“我推薦給你們的書 ,都經過至少百年以上的考驗。”馮先生1995年方歸道山,至今不過十年,離一百年還遠著呢。歷史老人是有耐性的,對那一代前輩學人的人生選擇的歷史評價,尤其是蓋棺論定式的評價,只有中國過去、現在和未來的發展才能做出,著什么急呢?
馬克思在談到18世紀的革命時說:“革命的戲劇效果一個勝似一個,人和事物好像是被五彩繽紛的火光所照耀,每天都充滿極樂狂歡;然而這種革命為時短暫,很快就達到自己的頂點,而社會在還未清醒地領略其疾風暴雨時期的成果之前,一直是沉溺于長期的酒醉狀態。”這很像上世紀40年代后期的中國革命情景。對受盡一個世紀屈辱的中國人來說,特別是對最敏感的知識精英來說,在這樣的革命狂歡中,選擇革命乃是歷史的必然。王蒙說過:“設想那時候人們會以陳寅恪為楷模,那是隔代做夢。”至于后來中國政治舞臺上演出的一出出悲劇,當政者當然不能辭其咎,但至少主要不是能用個人品質和道德心性來解釋的。中國大批“自由主義知識分子”接受革命的行為,是中國社會根性所使然,泛道德化的解釋不僅是膚淺的,簡直就是扭曲。先輩們在作出“留下”的選擇的時候,做夢也不會想到什么批二胡、反右派、搞“文革”。但是,如黑格爾說的,歷史常常走錯房間。歷史是不能假設的,但憑后人說短長。那些文化前輩作出那樣的選擇是必然的,無可移易的,這只是因為“他們”就是“他們”。我相信,他們付出的慘痛代價已經得到了歷史的回報,正像歷史已經演出過的無數悲劇一樣,那種理想主義的壯美是輝映千古的。當遠離那個激情燃燒的英雄主義時代,在沙龍中邊品味軒尼詩邊談玄的時候,放肆地責備前輩們用血的代價去在蠻荒中所做的無法不帶某種盲目性的探索,用老百姓的話說就是“站著說話不嫌腰疼”。
波普爾主張社會只能通過“逐步工程”求得進步,這也許是因為他看到革命帶來的人道代價太大了。但是,歷史表明,不管人的主觀愿望如何,革命總要發生,而且革命確實是歷史的火車頭。當然,今天看來,把革命僅僅定義為暴力革命是一種偏見。鄧小平說“改革是中國的第二次革命”,而且這一次革命是非暴力的,但并非不付代價:從計劃經濟轉向市場經濟,從中央集權體制轉向民主法制,是深層社會結構的根本變革,必然觸及到許多人的切身利益。但按照“卡爾多福利標準”,即卡爾多改進,改革中受益的總量大于受損的總量,以致可以對受損者進行補償。1994年1 月8 日,革命前輩謝子長的兒子謝紹明給中央領導寫了一封信,講了他去革命老區調查的情形:在一個老太太家看見一塊黑豬皮,竟是這位老人半年的食油;中秋節政府救濟的一碗豆渣,老人珍藏在土罐里。謝紹明建議,組織國家機關干部每年一次向貧困地區捐贈衣物的活動。這一建議得到中央主要領導們的批示,于是1996年開始了“扶貧濟困送溫暖活動”。這當然是件好事,但是我想,一年一次捐贈,貧困地區的人民有多少人能分到手呢?得到的衣物穿破了又怎么辦呢?再說,穿的之外,還有吃不上飯的問題呢?所以還是得搞改革即“第二次革命”,今天說叫做“全面建設小康社會”,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在道德層面上,做好人還是做惡人,兩者畢竟有天壤之別,是不能同日而語的。在人們到處亂扔廢棄的塑料瓶、果皮、廢紙時,看見一個老人佝僂著身子把這些廢物一一拾起;在有人大擺“黃金宴”一擲三十萬元、而幾十萬山區兒童卻因貧困輟學時,聽到一個退休老人把自己積攢的幾千元養老金全部捐獻給希望工程。每當看見和聽到此類事情時,我心中總是感到莫名的痛楚。想到經濟學界流傳的說法,“國有資產每年流失一個億”;想到已被槍斃的原沈陽市長馬向東,將沈陽中街的商業用地以行政劃撥方式無償劃給黑社會老大劉涌,使劉一夜之間增加資產3.5億元,我不禁為那些義務拾廢物、無償捐養老金的人掬一捧傷心之淚。不過轉念一想,面對世間的諸多丑陋,個人的堅持道德真的沒有意義嗎?這倒使我想到一件事。辛亥革命元老廖仲愷夫人何香凝是丹青高手,“九·一八”后,她回國紓難,把自己的全部畫作變賣,所得款項盡數捐獻供抗日救傷之用。柳亞子感慨萬端,慨然為《何香凝畫集》作序,說:“獨念中山先生致力革命四十余年,目的在求中國之自由平等,而創業未半,中道崩阻,廖先生繼之,復為霄小所害。自是以來,秉國鈞者,跋扈桓溫,終非英物,書空殷浩,慣誤蒼生,誰為為之,孰令致之,坐使驕虜橫行,神州陸沉。”遼沈淪陷,日寇長驅直入,這是“秉國鈞者”的責任,何香凝“憬然一老”,無職無權,所能為者僅僅是賣畫捐款,區區幾個小錢,濟得何事,真是螢火之微。但亞子先生說:“余維昔人有言,厘不恤其緯而憂宗周之隕為將及也。夫人一代人豪,英姿天挺,其不能忘情于國家果宜。”廖夫人雖是名人,但當時亦不過一介布衣,她老人家雖“不能忘情于國家”,所做也只能如此而已。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所謂“位卑未敢忘憂國”,集腋成裘,社會的根本改變,歸根結底著落在每個成員的身上,畢竟世道人心最終決定歷史的走向。
魯迅在“大夜彌天,饕蚊遙嘆”的無邊寂寞中,雖然明知個人的作為實在是“小補之哉”,但卻從未停止過吶喊,希冀“于無所希望中得救”。舶來品“后現代”所推崇的“小型敘事”,甚得“當代英雄”們的青睞,何物國家,何物集體,早就被先鋒們“解構”了,今日正在宦海商潮文浪中縱橫馳騁的酷哥靚女們,練的是金庸小說《天龍八部》中天山童姥的功夫——“八荒六合惟我獨尊功”。我也知道,像我這樣的微末文人,說這些不合時宜的話,也只是“Q豪”一把過過“筆癮”而已。不過,好像是狄德羅說的吧:“我已經說了,我已經拯救了我的靈魂。”馬克思還把這段話當作《哥達綱領批判》的結語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