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讀陳西汀先生《大音希聲》劇作選,仿佛看見暮春高古寥廓的星空下,有一條寂寞的古道,如古琴之遺韻,裊裊綿綿,飄向虛無的歷史深處。行行重行行,一個長長的背影,踽踽獨行,漸行漸遠。在萬簌俱寂的靜謐之中,字里行間,隱約可聞波濤夜驚風雨驟至的呼喚,可聽金戈鐵馬破冰而來的鏗鏘。很有一種“于無聲處聽驚雷”的驚心動魄。時時處處可以觸摸到陳先生秉承的中國傳統文人才有的劍膽俠骨琴心。
陳西汀的戲劇創作大體以“文革”為界。前期的創作主要是歷史劇,后期的創作主要是取材于古典文學名著《紅樓夢》的“紅樓戲”。而值得注意的是前期對于歷史的關注一直延續到后期仍有悠遠的余緒,對于紅樓的興趣則濫觴于前期創作之中。其中既有明顯的縱向的分期,卻也有著橫向的分類的交叉和重疊,顯得相當有趣而微妙。
在中國京劇、中國戲曲向著現代轉型的歷史進程中,陳西汀占據著容易被人忽視卻又極為重要的地位,是一個具有轉折標記的藝術大家。在中國戲曲主要是京劇發展史上,一度出現過著重聲腔打磨而忽視文學劇本創作,以悅耳為上忽視動心的藝術過程。而文人墨客羅癭公、陳墨香、齊如山等人也只是出于中國傳統文人士大夫之積習和喜好,以玩戲玩票的態度,傍著名角兒打本子。在他們的經營下,戲劇劇本的文字雖有起色,但始終未能集大成成大器,獲得自為自覺自足的地位。及至田漢、吳祖光一輩新文化人出身,才真正實現了戲劇劇本從玩戲票戲到戲劇文學樣式獨立的轉變。西汀先生正是這一轉變中的一位重要的領軍人物。在與諸多名家大師的合作中,他既堅持為演員編戲寫戲又始終不失戲劇文學的尊嚴,堅持用一流的劇本和堅挺的風骨引領名角演員。很難想象十七年的上海京劇沒有陳西汀的劇作,也很難想象晚年周信芳未曾演過《澶淵之盟》,更難想象沒有塑造過尤三姐、王熙鳳的童芷苓!從粉墨獨占鰲頭,到翰墨遮蔽在粉墨的濃蔭之下,直到翰墨粉墨平身對話和諧發展,陳西汀開始了戲曲劇本向著文學的回歸。讀他的劇本,我們可以看到他對文字的慘淡經營和追求,可以看到文學力量對傳統戲劇的豐厚滋潤。不少唱詞猶如精心剪裁的絕句小品,可唱可看可思,耐得觀者反復吟詠玩味。如《桃花宴》嚴蕊之唱詞委婉凄美,一唱三嘆,令人感佩唏噓不已。即使離開了舞臺,置其于案頭,仍然不失其燦爛的文學價值。正是這種高濃度的戲劇文學性的王熙鳳,才最終成就了1983年被寒山樓主鄒葦澄推崇為“降山岳之靈,煙霞之秀,以三珠之樹彩,增七寶之壯嚴”的童芷苓!
驛外斷橋,寂寞無主,西汀先生一生創作甚豐,但其一生創作總體卻是充滿著寂寞和曲折。即使風光,也時日短促。《澶淵之盟》由周信芳大師上演不久即遭“文革”摧殘,至今仍為絕唱。《王熙鳳大鬧寧國府》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童芷苓先后在滬港臺獻演三次,不久病逝大洋彼岸,直至去年才由臺灣魏海鳴女士重接余緒。陳先生用心良苦最為鐘愛的昆劇《妙玉與寶玉》,直待先生遽歸道山的次年,才由上昆青年才俊搬上舞臺。正是咫尺千里,已隔蓬山之遠了。他的不少優秀的劇本,至今仍未搬上舞臺。先生生前曾多次與我談及他劇本的命運和歸宿,希望看到這些劇本的舞臺演出。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陳先生的劇本不同凡響,底蘊深厚,精于人物心理情感刻畫而不求外在的熱鬧好看。他善于化繁為簡,舉重若輕,輕盈的騰挪之間,就為舞臺表演預留出了巨大的空白與空間。這樣的劇本,總是期待著與劇作家旗鼓相當的大師級的藝術家來闡釋來完成二度的創造。可是,環顧菊壇今日可還有周信芳、童芷苓這樣的藝術家么?
大音希聲。在熙熙攘攘的劇壇中,陳先生越到晚年越是顯出他的寂寞來。他十歲即讀遍四書五經詩詞曲文,即到晚年仍能倒背如流。同時出入、醉心于中國傳統文化的書法、圍棋、太極之間,飄逸散淡,均有精深造詣。他的歷史劇大都以悲劇落幕,實際上傳達了一個飽浸詩書的中國傳統文化人的哲學理念。在全面失去古典文化生長的氛圍以后,像陳西汀先生這樣國學底子深厚、傳統文人意味極濃的劇作家,已經完全不可再生了,難得的是他同時保持著對西學新學的濃烈興趣,尼采、叔本華諸家耳熟能詳,刊發新見的報章書刊手不釋卷。敬畏傳統文化,關注新興文化,構成了他戲劇創作廣闊的文化寬度。他既是傳統文化的最后傳人,也是新興文化最早的接受者。直到晚年他的心靈依然保持著赤子的熱誠情懷,在筆下人物的身上寄寓著“人之初”的本善之心和愿望。這一切決定了陳西汀先生不見容于流俗,決定了他劇作的寂寞。從某種意義上看,他的寂寞是對一種時代文化的詮釋,也是他個人作為文化人命運的一種必然和不幸之中的幸運。
“蕙蘭花好閑中老,蔬菜根香淡墨優。”陳先生晚年的這句詩,頗有夫子自道的意味,既是他晚年生活的寫照,也是其一生人格的顯現。他劇作的寂寞其實不僅在于他的藝術追求之高遠高古,也在于他那種中國傳統文人不求聞達、淡泊名利、大隱隱于市的人格。寫作,在他首先是為表達而不是為聞達。在一個紛繁多事的年代里,陳先生傳承了先哲“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文化品格。即使在日常生活中,他也時有嫉惡如仇怒目金剛的情緒表達。上世紀末他曾為黃梅戲《紅樓夢》署名權拍案而起,掀起一場軒然大波。其實與之對陣的文化名人恐怕始終未能明白陳先生憤怒的原因。陳先生是在捍衛一種文化理解的尊嚴。這是一位曾經和周信芳、蓋叫天、童芷苓諸多京劇大師合作過的前輩劇作家,一位長者對《紅樓夢》畢生解讀后,對這種文化解讀的捍衛。老人認為,《紅》是色空的挽歌。而有色無空,是對《紅》的文化誤讀和文化傷害。他無法容忍這種輕巧世俗的誤讀和傷害。他捍衛的不是個人的名譽而是一種戲劇文化戲劇文學的尊嚴。他必須在人格上贏得這種文化上的尊嚴。
我曾經有幸在陳先生供職的上海藝術研究所擔任所長。在任職期間,我也真切地感受過這位藹藹長者的古道熱腸,聆聽過他給我的點撥和教誨。他去世前,我們曾在醫院門診間見過一面。誰知不久他即駕鶴西去,道歸仙山。現在在編他劇作選的時候,我又一次體會了他內心的寂寞,我仿佛聽見他在悠遠的古道盡頭,向著這個世界的人們發問:
微斯人,吾誰與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