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而不同之美

古時圖勒有國王，

至死真情終不渝，

堪憐愛妃永訣日，

留贈黃金杯一只。

王愛金杯勝一切，

宴飲必傾杯中液，

每從杯中飲酒時，

珠淚盈眶難自制。

國王晏駕期已近，

歷數國內各名城，

一切都付予嗣君，

惟有金杯不肯贈。

王設御宴宴百官，

桓桓騎士禁衛嚴，

座列上代高堂上，

宮鄰汪洋大海邊。

老年酒客徐起立，

生命余瀝拼一吸，

飲罷乃將此圣杯，

投入萬丈洪濤底。

王見杯翻逐浪游，

深深沉入海水流，

王眼也隨波紋闔，

從此不飲一滴酒。

——《浮士德》“圖勒國王之歌”

詩劇《浮士德》是德國大文豪歌德的百科全書式巨著。

浮士德本是中世紀德國民間傳說中的巫師，為了永生，他將靈魂出賣給了魔鬼。而在歌德筆下，浮士德卻被塑造成一個具有雄心壯志，又兒女情長的知識分子和理想主義者，他自強不息，永不滿足，不斷追求生活的更高境界，最終戰勝了死亡，獲得了永生。

這部偉大史詩給許多音樂家提供了靈感的源泉和想象的空間，施波爾、李斯特、古諾、布索尼、馬勒等西方音樂大師都留下了取材于《浮士德》的傳世之作。其中，法國作曲家柏遼茲的戲劇傳奇《浮士德的沉淪》，是一部介于歌劇和清唱劇之間的“交響戲劇”，也是無數浮士德音樂作品中較著名的一部。

全劇由4大部分20分場構成，情節主要改編自《浮士德》的第一部，主要描寫了浮士德和瑪格麗特的愛情悲劇。不過，柏遼茲改變了歌德原詩的結局——瑪格麗特因犧牲而升入天堂，浮士德則因背叛被罰入地獄。柏遼茲的戲劇傳奇采用蒙太奇手法，剪接了原詩中最動人的場景，用音樂和舞臺的手法組合拼貼而成，從而與原詩呈現出若即若離的微妙關系。

在歌德的原作中，除了浮士德和魔鬼梅菲斯特外，要數瑪格麗特這個角色給人的印象最深。這個楚楚動人的布爾喬亞少女具有純凈樸實的生活氣息，她的身上體現了典型的德國中產階級女性的優點和缺陷，也是《浮士德》中最為生動成功的藝術形象。在《浮士德》第一部“傍晚”一場中，這一首出自瑪格麗特之口的《圖勒國王之歌》是非常有名的。

這首短詩，純樸雅致，古風洋溢，具有古代敘事歌的風味。圖勒國是中世紀傳說中位于北海的島國，也許這首詩也同樣受到了古老民歌的啟示，在贊美忠貞的愛情的同時，也發出對生命無常的喟嘆。這首膾炙人口的詩作被無數音樂家配上音樂，成為一首獨立的歌曲；它自然也出現在柏遼茲《浮士德的沉淪》的第3部分第11場中，成為全劇最重要和最動人的段落之一。可以說，音樂戲劇中的這一唱段，是對原詩中相應段落的詮釋和再創造。所謂詮釋，是保留了《圖勒國王之歌》的古樸敘事風格；所謂再創造，是因音樂戲劇與原作的差異而與詩歌呈現出“和而不同”的特征。

在原作中，該詩的內容雖與故事主線并無直接聯系，但在人物心理的塑造和情節的推進上卻具有重要的暗示作用。這一場景，發生在瑪格麗特的閨房中，時間是傍晚。瑪格麗特一邊梳挽發辮，一邊回味白日里撞見浮士德的情形，而這時浮士德和梅菲斯特悄悄登場。瑪格麗特在獨白“我要知道今天這位先生是什么樣的人”之后，暫時退場（這段臺詞在《浮士德的沉淪》中被略去）；浮士德念道：“歡迎，你這甜蜜的朦朧天光……”（這段臺詞在《沉淪》中被壓縮，并成為一曲深情動人的詠嘆調）隨后，梅菲斯特將一匣珠寶放在桌上，和浮士德一同隱去（這一重要道具被《浮士德的沉淪》舍去了）。這時，瑪格麗特再度出場，在一段簡短的自言自語后（這在《浮士德的沉淪》中表現為一段序引式的宣敘調），隨即借這首貌似隨口而出的短歌，含蓄地表明對浮士德的愛慕之心。

柏遼茲將這首著名的敘事詩處理為不同于一般歌劇詠嘆調的謠曲式的分節歌形式。原詩的六個詩節，被分為每兩個為單位組成的三節，再加上一個簡短的尾聲。這樣做，使這段唱在音樂風格上與前后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弦樂撥奏引出舒緩的前奏，異趣奇詭的女高音隨即進入。每一節的音樂大致呈“AABA1”的結構，非常規整。經過兩次反復，歌詞的意境被層層推進， 最后以第一節歌詞的不完全再現作結。在風格的把握和意境的烘托上，音樂和原詩確有神似之處，同樣給人以古老悠遠的民歌風情。不過，原詩中瑪格麗特在這首古歌之后隨即發現了梅菲斯特遺下的珠寶匣，驚嘆道：“這美麗的匣兒怎么放在這里”，透露出少女虛榮而天真的個性；而在《浮士德的沉淪》中，匣兒和這段重要臺詞被柏遼茲摒棄了，這就使得同樣的歌詞，在兩部作品中具有了不同的結構功能和表現意義。在原作中，這首敘事詩和其后關于珠寶的獨白相輔相成，表現出少女復雜而豐富的個性特征；而在《浮士德的沉淪》中，這段獨唱更多地起到了烘托氣氛的作用。顯然，柏遼茲并不愿展示瑪格麗特對物質財富的迷戀，因為這樣會削弱作品結局的邏輯性——瑪格麗特必須是一位完美的女性，而浮士德背棄了她，理當得到下地獄的懲罰。

探討《浮士德》及《浮士德的沉淪》之間的關系，是一個復雜的問題，但僅就《圖勒國王之歌》在原詩和音樂戲劇中的差異來看，我們即可感受到柏遼茲對于歌德的原著并不是完全移植，而是創造性的改編——作曲家力圖借助原著中最引人的場景，來表現出與原著不盡相同而又相互映照的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