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此文慰藉在日本侵華戰爭中受害的中國人、日本人、韓國人及其他受害國的人民
一
一聲狼嚎般的汽笛劃破了黎明的夜空,一艘殘破不堪蒙滿塵垢的船緩緩駛離了中國海岸。船上沒掛國旗,也沒有任何標識,只是從船舷一側殘存的多半個“丸”字上,使人感到它是一艘日本船。
在凜冽的寒風中,有一個人站在船舷邊,回望著漸漸遠去的大連港,好像在思考著什么。七年前,也是在這片海域,他是站在船頭,以居高臨下的姿態虎視這座城市的,是在“君之代”的旋律中走上海岸的。可現在……他不愿再想過去,也不敢去想未來。他覺得自己的腦子變成了一片空白,任憑這艘破船載著他駛向海中的故鄉。
天漸漸亮了,甲板上的人逐漸多起來,他們多是被船艙里那憋悶的空氣、嘔吐物的味道和其他莫名其妙的怪味熏出來的。早就站在船舷邊的那人對此視而不見。大連他是看不見了,但他的目光還是對著大連的方向。刺骨的寒風使他的身心都涼透了,他仍然一動不動地站著,像一尊雕像。
突然,人群中發出一聲驚叫,一個女人跌跌撞撞地向站在船舷邊的那人撲去,沒等那人反應過來,他已經被這個女人緊緊地摟住了。
“川島!是你嗎?我好想你!”那聲音好微弱,但那個男人用心聽到了。
憑著醫生的直覺,那個叫川島的男子知道懷中的女人馬上就會出現短暫的虛脫和昏暈,而這時他自己也有一些眩暈感。他使勁摟住她,盡力使他和她不至于摔倒在甲板上。幾分鐘后,他懷中的女人恢復了知覺。他柔聲地說:“惠子!是我,我是川島。你、你怎么會在這里?”一個可怕的想法涌上了他的心頭,而且揮之不去。
惠子不說話,只是在抽泣、在流淚。他們相互依偎著,都試圖用冰冷的身體去溫暖對方的心,并從對方那冰冷的身體上獲得一絲溫暖。突然,惠子推開了川島,用微弱的、幾乎是只有她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說:“別碰我,我身上臟?!?/p>
川島又是一陣眩暈,剛才那個可怕的預感終于被證實了。他盡力穩住自己,輕輕地將惠子拉回身邊,說:“惠子!你永遠是我的惠子。”短暫的沉默后,他喃喃地說:“你說你……”他沒有接著這個話題說下去,而是自言自語地說:“我身上……我身上又有什么呢?”
突然,川島的雙手死死地抓住了惠子的雙肩,用急促的聲音問道:“孩子!咱們的孩子呢?你來了,孩子呢?太郎在哪里?”他有些語無倫次了。
“我把他托付給了他的姨媽?!被葑映槠f。
川島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盡管他仍然在強烈地思念著他的孩子,對孩子的擔心并未消除。但他太了解他的妻妹良子了。孩子留在他那善良、聰慧的姨媽身邊,再加上由他的姨媽支配的兩個家庭殷實的家底,孩子應該不會受多大的委屈。
起風了。海風卷起的怒濤搖晃著船只,浪花不時濺上甲板。川島和惠子攙扶著隨著人群回到了船艙里。
二
風浪越來越大,暈船嘔吐的人越來越多。川島和惠子不暈船,但他們也被周圍惡臭的氣息熏得一陣陣作嘔。他們依偎著,相互訴說別后的經歷。
八年前,身為醫學博士的川島和夫被征召入伍,經過簡單的軍人教育和訓練即奔赴支那戰場?;葑赢斎徊辉缸约旱恼煞螂x開這個溫馨的家。她覺得,她的生命是由兩部分組成的,一部分是丈夫,一部分是孩子,如果兩部分中失去一部分,她的生命就失去了一半;如果兩部分都失去了,她自己也就失去了生存的意義。但是,出身于武士世家的她,效忠天皇的思想已融入到她的血液中。對天皇發動的這場“大東亞圣戰”,她并不完全理解,但她認定,向天皇效忠,為“大東亞圣戰”做貢獻是她丈夫的天職。同時,她想她的丈夫到支那戰場一定是當軍醫官,面臨的危險要比其他軍人小得多。她就是抱著這種信念、這種幻想,帶著一種矛盾的心理送川島奔赴支那戰場的。
川島走了,惠子生活在無盡的思念中。和多數日本家庭一樣,她這個帝國大學醫學院護理專業的高材生在婚后辭去了工作,在默默地為家庭、為丈夫的事業做著貢獻。丈夫赴支那戰場前,她的生活是充實的,幸福的。可現在,她常常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有時候,她走進廚房,要為川島準備晚餐,忙了半天,才想起丈夫已經遠赴支那戰場。她經常聽到丈夫的腳步聲甚至敲門聲,當她打開房門,看到的只有失望,原來是幻聽。這種幻聽不僅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消失,出現的頻率反而越來越高。
多虧兒子太郎,是太郎給了她精神上的安慰和寄托,照看太郎使她打發了許多難以打發的時光。但丈夫和兒子是不能互相取代的。兒子一天天長大,她對丈夫的思念也與日俱增。
兩年多的時光就這樣過去了。這天,她照例帶著太郎在街上無日的地閑逛,意外地看到了招募女性“戰地慰問閉”的工作站。當她得知“戰地慰問團”將赴支那“慰問”時,她毅然將孩子托付給他的小姨,報名參加了這個團體。她認為,作為一名帝國大學護理專業的高材生,她能為遠征支那的勇士們做很多事。每想到這里,她的心中就升起一種神圣的使命感。當然,在內心深處,她參加戰地慰問團,是要到支那尋找川島,與川島相聚。
地踏上了支那的土地,乘上了一列不知開往何處的火車。下了火車再上汽車,經過幾天的顛簸,惠子她們終于到達了目的地——位于山東腹地的一座城市。當汽車路過一座軍營時,軍營內外的軍人發出了一陣輕佻的、夾雜著許多臟話的“歡呼”。
惠子第一次聽到了“慰安婦”這個詞。
汽車在一個大院前停了下來。大院門口掛著“大日本皇軍娛樂所”的牌子。這就是惠子們的“家”。
三
“難道這就是‘慰安’?難道我就是‘慰安婦’?難道這就是我要做的‘工作’?”惠子又一次從昏睡中醒來,她至今不相信這是真的。然而,下體的疼痛與乳房的腫脹明確地告訴她,這一切都不是夢。
三天前,“慰問團”剛剛到達目的地,娛樂所所長就給她們訓話,要求全體“慰安婦”以偉大的獻身精神為偉大的“大東亞圣戰”提供“慰安”服務。弄清了什么是“慰安”的惠子驚呆了,用“五雷轟頂”來形容當時的惠子一點也不過分。但她很快清醒過來,拿出“帝國大學醫學院護理專業”的文憑和川島給她的信,找到了娛樂所所長。她仍然幻想著到野戰醫院去,到救護所去,用她那精湛的護理技術為“大東亞圣戰”服務。
“我們這里用不著這個。”娛樂所所長毫無表情地將文憑放到一邊。當他看到惠子手中的信封,態度稍為和緩,向惠子問道:“你的丈夫也在支那?”“是的!是一位中佐?!被葑佑脧娬{的口吻回答。“你的丈夫為大東亞圣戰流血,你更沒有理由不為圣戰獻身?!彼L用不容爭辯的口氣說。
然而,川島是皇軍中佐的事實畢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在最初的“慰安”活動中,惠子少受了一些駭人聽聞的折磨。
訓話后的第二天,一群“皇軍”闖了進來。所里的老慰安婦他們早就玩膩了,這次就是沖著新到的慰安婦來的。
娛樂所里一片哭喊聲,新慰安婦中除去幾個當過妓女的人外,絕大多數以不同方式表示了反抗。
多數人的反抗很快被“武士道精神”征服了,還有幾個人不肯就范。一位韓國姑娘在拼死反抗,娛樂所里的一名管理員拿著一條活蛇在她面前晃動,姑娘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緊緊地捂住了雙眼。管理員趁機將活蛇從她的領口塞進去。姑娘當場昏了過去,皇軍當場施暴。
一位日本姑娘也在拼死反抗,皇軍武士的拳打腳踢也沒能將其征服。最后被武士們放到一條長凳上,由兩個武士拉住她的胳膊,兩個武士拉開她的大腿,一名武士施暴。
鮮血從她的下體流出來。
她是個處女。
她是個地地道道的日本人。
惠子也不肯就范,那位被欲火燒紅了眼睛的武士撕扯著她,不時拳腳相加,惠子像被疾風暴雨撕扯的一株幼樹。她拼命地保護自己,努力使自己的衣服不被扯掉。匆匆趕來的所長制止了這個武士的瘋狂行為,讓幾名武士按住惠子,給她打了一針。
十三名皇軍武士在昏睡中的惠子身上實施了“慰安”。
第二天,仍然不肯就范的惠子又被打了一針……
現在的惠子只想死。她用頭猛烈地撞擊地面。然而,早有防備的所長在她身邊布置了一名老慰安婦,使她求死不得。
惠子不吃不喝,也不說話,連哭泣也沒有,在那里發呆。所長當然不希望惠子就這樣死去,大日本皇軍還需要惠子為“大東亞圣戰”獻身呢!所長采取了他所能采取的一切措施,但惠子像一根木頭,任何措施都沒能奏效。
就這樣過了好幾天,這天上午,看管她的老慰安婦趁著惠子出現的一陣短暫的清醒,輕輕地問:“你想不想你的丈夫?你想見你的兒子嗎?”惠子的眼睛開始活動?!澳銘摶钕氯?,至少應該看看你的丈夫和兒子?!崩衔堪矉D緊接著說。惠子的眼睛又失神了,那失神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天花板。突然,惠子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哭聲震動了整個大院,眼淚像泉水一樣在臉頰上流淌。老慰安婦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經驗告訴她,惠子不會再反抗了,也不會自殺了。
惠子活了下來,可那是怎樣一種活法呀!每天都有成群的皇軍武士在她身上實施“慰安”。對于皇軍武士那瘋狂的性行為,她已經麻木了。她像一具尸體,任憑皇軍武士騎在她身上拼命地沖撞。她的心已經死了,躺在那里的只是一具軀殼……
四
當惠子向川島訴說自己在支那的遭遇時,川島就叉開話題,不讓惠子說下去。其實,從見到惠子的那一瞬間,他就意識到了惠子在支那的境況。在支那的七年中,他也無數次地從慰安婦身上獲得“慰安”,當然知道“娛樂所”、“慰安婦”是怎么回事。他出身于一個顯赫的家族,這個家族刻板地遵守著東方文化傳統,容不得家族內的女性有任何不貞。可自己的妻子卻被成千上萬人奸污,他實在不愿接受這一現實。他那武士的自尊、家族的自尊和紳士的自尊同時被摧垮了,為天皇效忠的信念動搖了,他感到了失去自尊、失去信念的可怕。
可這能怨惠子嗎?惠子多次表示她“身上臟”,可自己身上又有什么呢?惠子身上有屈辱,自己手上有鮮血??蛇@能怪我嗎?我是個軍人。軍人的天職是服從。川島用矛盾的心態反思著自己在支那的經歷。
川島后來才知道,他所以被征召入伍,是因為他接連在著名醫學刊物上發表了幾篇病理學、細菌學論文。731部隊的部隊長石井四郎看到了這些論文的巨大價值。他立刻對川島進行調查,隨之以最快的速度將其征召入伍。當時的川島在日本國內已經有一定知名度,進入731部隊后很快被授予少佐軍銜,不久又晉升為中佐。
川島在這個殺人魔窟里展開了他的工作。一開始,石井讓他主持防疫研究,主要研究怎樣防止鼠疫、霍亂、傷寒、炭疽等病菌的感染,以及部分人感染后如何防止疫情的擴大。這是因為,當時的“731”在病菌生產和投放方面已取得了突破性進展。然而,在犬牙交錯的戰爭中,細菌戰的破壞力往往會波及實施方。因而,防疫和疫病的控制、救治工作是實施細菌戰的重要環節。
這里的試驗設備比東京帝國大學更完備、更先進。標本室里泡在玻璃器皿中的標本從各種臟器、骨骼、肌肉到皮膚、毛發無所不備,記錄了男女老幼從健康人體到感染病菌、發生病變直到死亡的全過程。學過醫的人都知道,從尸體上摘取的器官總會發生一定的變異。這些器官大多是從活體摘取的,其變異度很小,這更有利于研究。而且,只要需要,助理人員隨時會送來帶著人的體溫的任何器官。當然,這些器官也是從活人身上摘取的。
川島的研究取得了很大的進展。當研究工作深入到一定程度時,石井要川島親自進行活體試驗。石井解釋說:“這是走捷徑,效果觀察比其他試驗方式更真實可靠?!?/p>
其實,先前的試驗也是活體試驗,不過這些活體試驗是由助手進行的,他只看試驗記錄和相關數據,所需器官也由助手提供?!坝H自進行活體試驗”,就是要他直接參與讓細菌感染人體的“工作”,直接參與解剖活體。當他看到感染后出現病變的“活體”那生不如死的慘狀時,當他看到活生生的人被解剖、被肢解、被取走器官時,他的心戰栗了。他感到迷惘。他在給惠子的信中透露了這種迷惘的心情。第二天,他被直接叫到石井的辦公室,受到了嚴厲的訓斥。此后他有一段時間沒給惠子寫信,因為他提起筆來,不知該寫些什么。當他再次給惠子寫信時,惠子已經到了支那。
為加快研究進度,石井嚴令川島必須做更多的活體試驗。被用來做活體試驗的人主要是中國人,也有蘇聯人、蒙古人和韓國人。他們中有戰俘,有反滿抗日的工人、教員、學生,有所謂的政治嫌疑犯,還有極少數是犯了“叛國罪”的閂本人。他們被稱之為“馬路大”、“原木”、“木材”、“猴子”。川島對這些名稱的理解是:他們都是試驗用的材料。如果材料一時短缺,石井就命人到周邊市鎮秘密抓捕,致使周圍數百公里內居民,特別是兒童失蹤案屢屢發生,鬧得人心惶惶。
這些“材料”通過“特別輸送”運進“731”。殘絕人寰的“試驗”就在這些“材料”身上進行。
活體試驗有用動物血和人血交換注射的試驗;把人頭朝下吊起來的“倒控試驗”;將活人置于真空環境中觀察人的死亡過程的“真空試驗”;把人的胃切除,將腸子和食道直接縫合的試驗;把人胳膊鋸下,左右肢交換接肢的“交換接肢試驗”;研究在什么氣溫下、多長時間可以造成凍傷的“凍傷試驗”;檢驗毒氣殺人效果的“毒氣試驗”;將活人置于高溫條件下使之迅速脫水變成干尸的“高溫脫水試驗”:只給水不給食物將人活活餓死的“饑餓試驗”;只給食物不給水將人活活渴死的“干渴試驗”;還有“肢體傷殘試驗”、“疲勞試驗”、“加壓試驗”等多種名目的試驗。
這種種試驗無論哪一種都是令人慘不忍睹的??纱◢u隨著時間的長久對此已經習以為常了。偶爾,川島心中也閃現一星人類良知的火花。比如,有一次,他從毒氣室的觀察窗口看到一位母親在臨死前拼命保護自己的小女孩,小女孩那充滿稚氣的大眼睛慢慢地閉上的情景,他不由地想起了惠子和小太郎。但這一星良知很快就泯滅了——我的惠子和太郎是武士的后代,有著高貴的血統,這些人算什么?他們是“馬路大”、是“木頭”,是供皇軍試驗的材料?!?31”門外的墻上涂著“中日親善”、“同文同種”、“建設大東亞共榮圈”的大字標語。他知道,這是用來騙人的。
五
分離八年又重新相聚的夫妻應該有說不完的話題。然而,川島和惠子之間的話題并不多?;葑幽乔璧慕洑v實在說不出口,川島也不要聽。而川島呢?他現在的軍階是少將,可這就值得夸耀嗎?軍階的提升來自于研究成果,研究成果來自于被肢解的軀體,來自于從活人身上摘取的,帶著人的體溫的器官,來自于死于細菌戰的上百萬無辜的百姓。把這一切都說出來,惠子會怎么想呢?他只能告訴惠子,他是一名少將軍醫,“無條件投降”前在日本關東軍控制的長春市偽滿“國立醫院”工作。
在日本投降前夕,川島確實在長春市偽滿“國立醫院”工作,這使得他既沒能和其他“731”隊員一起取道韓國撤回日本,也沒有像其他日軍將佐一樣被送進戰犯管理所。
一位哲人曾經說過:在旅途中,行程的前一半是回憶過去,后一半是考慮未來。船離支那越來越遠,距日本越來越近,川島和惠子開始想象戰后日本的景象,想像見到兒子的場景。
川島和惠子回到了魂夢縈繞的故土。
這是日本嗎?港口里停泊的軍艦上高高地懸掛著星條旗,碼頭上,荷槍實彈的美國大兵用充滿敵意的目光掃視著這一群疲憊的、狼狽不堪的人群。離碼頭稍遠的地方,瓦礫中搭起了一個個軍用帳篷,構筑了臨時工事。軍車進進出出,士兵狂呼亂叫——這是占領軍的臨時軍營。
一望而知,這個港口曾受到毀滅性的轟炸,是為了方便占領軍而臨時修復的。
他們回到了東京市區的“家”。“家”沒有了?!凹摇钡奈恢檬且粋€碩大的彈坑。
川島和惠子來不及多想,立刻趕往良子的住所。良子的住所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府第。惠子與良子的父親是一位將軍,曾是駐韓日軍的高級軍官,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在韓國被刺殺。老將軍沒有兒子,他死后不久,惠子的母親也離開了人世,只剩下姐妹倆相依為命。川島赴支那戰場后,良子常住惠子家,幫助惠子照料小太郎,將軍府常常交給仆人照管。
這座古色古香的將軍府已不復存在,一個同樣巨大的彈坑說明了它消失的原因。
“太郎——”惠子絕望地呼喊著。她撲到廢墟上,徒勞地翻動著瓦礫。被炸彈撕碎的磚瓦刺破了她的膝蓋,將她的手磨得血肉模糊……
惠子病了。她發著高燒,說著胡話。但胡話只有一個內容,那就是小太郎。她忽而唱著催眠曲哄小太郎睡覺,忽而在囈語中訴說和長大了的小太郎在一起的情形,但更多地是呼喚小太郎的名字。
川島借住了朋友的一間閣樓,忍著巨大的悲痛照顧惠子。他醫術精湛,但他知道,惠子的傷痛是無藥可醫的。當惠子稍為清醒一點的時候,他對惠子說:“……咱們應該去找,說不定他們還活著,正等著咱們去找呢?!苯又◢u又列舉了良子和太郎可能還活著的種種理由——也許他們聽到防空警報就進入了防空洞;也許他們提前疏散到了鄉下;也許轟炸時他們正巧不在家……這許多的“也許”,既是川島的設想,也是川島的真誠愿望。
絕望中的惠子一下子清醒了。她一骨碌爬起來,立馬要去找小太郎和良子。川島連勸帶哄地讓她吃了點東西,扶著極度虛弱的她上了路。
所謂尋找,實際上就是打聽。他們打聽了無數的人——認識的、不認識的,老朋友、新朋友,但誰都說不出良子和太郎的下落。
六
這些天,川島一直在做噩夢。醒來時,滿目瘡痍的景象和家庭的不幸也像是一場噩夢;睡著時,更是噩夢連連。
在夢中,他常見到小太郎。夢中的小太郎形象是模糊的,醒來后更是記不起他的模樣。有時,夢中的小太郎和其他同齡人一樣,正在教室里上課,突然,天上落下的炸彈將教室炸上了天,小太郎被炸得血肉橫飛;有時,夢中的他和惠子正在逗弄著襁褓中的小太郎——就像他遠征支那前一樣,突然,房子里燃起了沖天大火,他和惠子拼命保護著小太郎,小太郎卻不見了。更可怕的是,他不止一次地夢見小太郎被占領軍肢解,被摘取內臟和大腦——就像“731”對中國少年實施活體解剖一樣?;铙w解剖中國少年時,他沒有感到可怕。但他從夢中醒來,想起夢中小太郎被肢解的情形,他覺得可怕極了。
有時,他在夢中看到被“731”殘害致死的“馬路大”成群地向他撲來,有的渾身發黑——那是死于鼠疫的冤魂;有的渾身潰爛——那是炭疽病受害者;有的肢體殘缺——那是凍傷試驗的結果……更可怖的是那些被摘取了器官的軀殼——空空的腹腔沒有內臟,眼睛的部位是兩個空洞,他們跳動著向他索命。他也常常夢見從活人身上摘取的器官——噗噗悸動的心臟、像風箱一樣工作著的肺臟、滴血的肝臟……這些器官飛舞著、旋轉著向他撲來,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他想跑,但跑不動;他想喊,但喊不出來,只能從口中發出恐怖的、含糊的聲音。當他被惠子叫醒時,已是全身冷汗。
難道這是報應?
他又一次想到了這個問題。自己的兒子死了(準確地說是失蹤了),自己是那么地痛心,惠子更是痛不欲生。那些在“731”被殘害致死的支那人、俄國人、韓國人……還有日本人,他們就該死嗎?他們的妻子兒女,難道就不痛心嗎?他不愿想下去,也不敢想下去。
川島和惠子繼續尋找。
既然不能證實他們確實是死了,那他們就有可能活著,就不能放棄希望,川島這樣想。惠子則固執地認為,小太郎還活著,一定還活著。川島的邏輯分析和惠子的直覺都成了他們繼續找下去的動力。
要找下去——他們的信念是如此的堅定。他們在東京市區租了一處房子,辦起了私人診所。川島回國后,有數家著名醫院和研究機構請他去就職,都被他謝絕了。他辦私人診所的直接動機是利用私人診所的方便條件,向流動的就診者打聽小太郎和良子的消息。
他們一邊行醫,一邊打聽。
川島那高超的醫術和惠子那精湛的護理技術吸引了大量的就診者,他們的診所不斷擴大,僅僅幾年時間,就擴展成了一座醫院,醫院的規模也在不斷擴大。
現在的川島已經是薄有資產了。他開始開發利用他從“731”獲得的資源?!?31”試驗是殘酷的,是滅絕人性的,然而,這些試驗獲得的數據資料卻是不可多得的,有著巨大的應用價值。
川島沒有帶回任何文字性資料,但很多資料已經刻在了他的腦子里,想忘都忘不了。他首先利用這些資料開發了治療某些多發傳染病的特效藥,在自己的醫院里進行臨床試驗,獲得了巨大的成功。一時間,他開發的幾種特效藥在日本成了搶手貨,以至于他不得不從銀行貸款建立了第一家制藥廠,以應付那如云而至的經銷商。
川島將他的醫院定名為“川島醫院”,將他控股的公司定名為“川島公司”。隨著他的事業的發展,他成了諸多媒體采訪的對象。他樂于接受媒體采訪,而且要求媒體傳播時一定要寫上自己的全名。有時,他接受采訪時,會把“我——川島和夫”幾個字重復好幾遍。日本的公司在做廣告時,一般只宣傳公司而不宣傳董事長或總經理,但川島卻反其道而行之,既宣傳公司,也宣傳董事長——川島和夫。
他幻想著,說不定有一天,太郎和良子看到或聽到他的名字,會自動跑來呢!
七
太郎沒有被引來,卻引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川島先生!好得意喲!”這個人沒有敲門就直接闖入了川島的辦公室。川島循聲望去,原來是石井——原“731部隊”的部隊長。
像石井這樣惡貫滿盈的罪犯,是必須接受正義的審判的。作為細菌戰的倡導者和實施者,作為用慘絕人寰的手段殘害了無數無辜生命的兇手,理應得到與東條英機一樣的下場。
然而,美國政府和軍方早就盯上了“731”。他們對“731”那惡魔般的罪行了如指掌。他們明白“731”試驗的不可重復性和這些資料的不可多得性,知道“731”試驗數據資料的巨大價值。于是,美軍以不將石井等人列為戰犯,保護石井等人不受審判,為日本保守細菌戰秘密為條件,輕易地換取了這些資料,以及大量的標本和實驗設備。并把以石井為首的部分“731”隊員網羅到了美方。
美軍利用網羅的“731”成員、技術資料和專用設備,在“731”研究的基礎上,展開了大規模的細菌戰研究。研究所設在日本北海道附近的一座孤島上,取名為“防疫研究所”。石井任研究所的顧問,負責指導全部研究工作。為此,石井千方百計地將已解散的原“731”隊員網羅到研究所。當他得知川島的下落,就立刻趕來,要動員川島參與孤島上的研究。在“731”期間,川島的精明干練,敏銳的思維,獨到的眼光以及超強的研究能力給石井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連美國情報部門也早就知道川島的大名。
川島大體上猜到了石井的來意?,F在的川島對石井有一種本能的反感——如果不是石井將他拉進“731”,他會做那些過去連想都不敢想的事嗎?如果他不去支那,惠子會淪為“慰安婦”嗎?
“請坐!”反感歸反感,川島還是客氣地打招呼。
石井等待著川島的下文,但川島沒有說話。
“我是來請你出山的。”片刻的尷尬后,還是石井打破了沉默。他本想跟川島敘一下友情再談正題,但川島的神情不容許他這樣做。
“出山?我本來就沒在山里。我不是隱士?!?/p>
話不投機。但石井還是要說下去,因為他是帶著占領軍給他的任務來的。
“盟軍想請你去主持防疫學、病理學和疫病治療學的研究工作。他們可以給你優厚的待遇,你也可以提出你的條件。”石井繼續說。
“我不去!”川島堅定地說。
“為什么?是不是你放不下這里的事業?你的公司和醫院可以使你大大發財,不過……”石井想跟川島談條件。
“我還沒到把錢財看得比人的生命更重要的程度?!贝◢u打斷了石井的話。
“如果你不便去,你可以領受任務在你的公司里展開研究。資金、設備都由盟軍提供,有些研究成果可以首先在你的公司里應用。這對你的公司也大有好處呀!”
這是一個極具誘惑力的條件,可川島并不為之所動。他正色說:“你想讓我為占領軍服務嗎?你想讓我為用原子彈屠殺日本國民的人研制殺人武器嗎?我還沒有無恥到這種地步。”
“八格!”絕望的石井又擺起了“731”部隊長的架子,“你忘了!你是‘731’隊員,你要牢記‘731’精神?!?/p>
“什么狗屁精神!再說,我現在已經不是‘731’隊員了,你也不是‘731’部隊長了。石井先生!請——”川島做了一個送客的姿勢。
石井走了,可川島的心情久久難以平靜。他閉門謝客,一個人在屋里坐了好半天。
然而,石井的來訪啟發了他。他四處尋找原\"731部隊”的研究人員,以優厚的待遇將他們羅織于自己的公司。同時又與帝國大學等多所大學的著名醫學教授聯系,與他們進行長期合作,并請他們向川島公司推薦優秀人才,從而使川島公司具有了同行業其他公司無法望其項背的人才優勢。而人才優勢又使川島公司快速發展,具有了全面優勢。到了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川島公司已發展為擁有四家國內分公司、一家海外公司、四所大型醫院的醫藥王國。醫藥王國的總部設在東京,豪華氣派的總部大樓聳立云天。
八
醫藥王國在發展,川島和惠子的白發也在增多。望著蓬勃發展的醫藥王國,夫妻二人同時產生了一個想法——這個王國要有一個繼承人。
其實,這一想法早就在他們的頭腦里批旋多年了。由于他們始終將找到太郎為第一要務,只要找到了太郎,繼承人的問題自然解決,因而沒有過多地考慮其它方案。
一九五三年,良子的好朋友找到惠子和川島,提供了良子與太郎的信息:良子在一九四二年被征召到一家軍工廠工作,于一九四三年死于一場意外事故。小太郎在一九四二年美軍第一次轟炸日本時就被良子讓將軍府的仆人帶到鄉下避難,但說不清避難的準確地點。根據良子的這位朋友提供的線索,惠子和川島又找到了幾位知情人,他們提供的信息基本一致。
惠子和川島在痛悼死者的同時去找生者。惠子的父親遇刺后,將軍府只有一對仆人夫婦?;葑訉λ麄兪鞘熘?,連他們的故鄉也知道得一清二楚。然而,這對夫婦卻神秘地“蒸發”了?;葑雍痛◢u年復一年地尋找,幾乎把日本找了一個遍,始終沒有發現這對夫婦的蹤跡。
他們頭上的白發日益增多,繼承人問題已是刻不容緩。
“慰安婦”的屈辱經歷徹底摧毀了惠子的生育能力?;葑蛹葹樽约旱那杞洑v而自慚形穢,又為不能再為川島生育繼承人而歉疚,更為沒照看好小太郎而擔負著沉重的、難以解脫的心理壓力。她多次提出要和川島分手,讓川島再娶一個太太,但都被川島拒絕了。川島知道惠子對自己的感情,也知道惠子為了自己吃了不少苦;他更知道,如果自己真的和惠子分手,惠子就會失去生活的勇氣。
惠子繼而提出為川島找一個“二房夫人”。盡管這有悖于法律,但在日本卻屢禁不止。這一方案也被川島拒絕了。誰能保證這個為醫藥王國傳宗接代的“二房夫人”不把這個“王國”攪個一塌糊涂呢?
惠子又設計了“借腹懷胎”的方案。那就是,用重金秘密雇,一個女人,讓其替女主人生孩子,孩子生下后即交女主人撫養,生育者拿錢走人,此后兩無瓜葛。這種方式曾一度成為無子女家庭延續后嗣的常用方法。
這一次川島既沒有點頭,卻也沒有搖頭,只是輕輕地說:“上哪里去找這樣一個女人!”
“我去找!我去找!”惠子忙不迭地應承著。她明白川島的心思。在日本,出賣肉體的女人并不難找,但川島絕不想讓這樣的女人為他的醫藥王國生育繼承人。有資格為川島家族延續后嗣的,只能是“端莊淑女”,可端莊淑女能做這種事嗎?
惠子開始尋找。她對這件事的難度早有思想準備,但真找起來才知道比原先想像的更難。然而,功夫不負有心人,幾個月后,她在“準紅燈區”發現了一位姑娘,這位姑娘身材勻稱,相貌端莊。她手里拿著“梆梆女郎(妓女)”常拿的那種花,神態凄苦地站在那里。
惠子接連觀察了好幾天。她發現,有好多次,一些嫖客模樣的人與她搭訕,但都搖搖頭走開了。惠子既為好奇心驅使,更為她和川島共同的使命驅使,不由自主地走到姑娘身邊,輕輕地問:“姑娘,是不是有為難的事,我能為你做點什么嗎?”
“大媽!我……我……”大滴的淚水從她臉上流下來。她開始向這位陌生的大媽講述自己的遭遇。
“你媽媽是蝴蝶女士?”聽了姑娘的哭訴,惠子問道。姑娘點點頭。在日本,很多人知道蝴蝶女士的傳奇故事。
姑娘叫美紀子,她從來沒有見過爸爸。只知道爸爸叫山田武信,爸爸媽媽曾同在廣島某小學任教。他們婚后,媽媽辭去了工作。
美紀子抽泣著講述了媽媽的遭遇。
她的媽媽叫藤原文榮,與爸爸結婚后被稱為山田文榮。一九四五年,戰敗的陰云籠罩著整個日本,大規??找u威脅著各大城市。廣島周圍的許多城市,接二連三地被摧毀了。令人奇怪的是,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的廣島市幾乎沒有受到轟炸。七月下旬至八月六日,廣島上空幾乎每天都有偵察機飛過,但沒有投下一枚炸彈。市民對只有他們長期不受驚擾而感到奇異,有很多異想天開的關于敵人對廣島有特殊考慮的謠言。
廣島人已經習慣了種種防空警報——演練的、誤報的、為從廣島上空路過的敵機而報的、為敵偵察機而報的。以至于每當防空警報響起,廣島人不像其它城市的人一樣拼命跑向防空設施,很多人總是習慣地看一下天空,聽一聽廣播,再決定自己的行動。
八月六日,山田武信照例到學校上課。身懷六甲的山田文榮收拾完家務,到附近的一個小廣場散步。她穿著寬松的白色長裙,打著一把白色的陽傘。她穿的長裙前后都繡著一只美麗的紅蝴蝶,那是她親手繡上的。
防空警報又響了,山田文榮習慣地向空中望去,她看到三架大型飛機從她頭上飛過。緊接著,她看到飛機投下一只降落傘,隨之她感到了比太陽光強許多倍的強光。她的身旁是一條干涸的水溝,她本能地跳進水溝,并伏下了身子。這是政府強化防空知識教育并多次演練的結果。
事后得知,她距原子中心(廣島人對核爆中心的稱呼)2500米。
她趴在干涸的水溝里,雙手緊緊地捂住了雙眼。強大的氣流卷著瓦礫沙石從她身上呼嘯而過,落下的沙石擊打在她身上。接下來,她感到了灼熱的氣浪。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只有幾分鐘,她站起來,向原子中心望去——到處都在燃燒,熟悉的建筑統統沒有了,一團巨大的、蘑菇狀的煙云魔鬼般地矗立在自己面前。她一聲驚叫,轉身就跑。她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也辨不清方向,只是被裹在奔跑的人流中本能地跑。她的腦子變成了一片空白。
在奔跑中,她的頭腦逐漸清醒。她想起了山田,返身向原子中心跑去。一位渾身是傷的老者一把拉住她,使她不能移動一步。
“山田……山田……我的丈夫!”她哭喊著。但那位老者充耳不聞,就是不放手。
她暈了過去,在那位老者的扶助下慢慢軟倒在地上。天上落下的帶著油漬的黑雨,將她的白裙子染得漆黑。
這次暈倒的時間并不長。醒來后,美紀子的媽媽順從地跟著那位老者,隨著人流向原子中心相反的方向跑去說是跑,實際上是蹣跚行進,因為他們都跑不動了。
終于到了“安全地帶”。這是一所規模較大的小學。原子彈爆響后,學生被緊急疏散,學校內外站著、坐著、躺著的全是核爆的幸存者。沒有組織、沒有管理、沒有醫生、沒有藥品、沒有食物,自來水也沒了。幸虧院子里有一眼井,學校里的老師用吊桶將水打上來,卻沒有足夠的碗和杯子,有限的盛水工具在幸存者中傳遞。
不斷有人死去。傷者在呻吟、在喊叫,核爆引起的大火向四外蔓延,引起一陣陣恐慌。有的幸存者冒著危險走向核爆中心,他們要去尋找親人。美紀子的媽媽也想去找,但她已是筋疲力盡了,想移動半步也難。
市政人員終于來了,還帶著一小隊士兵。
士兵們開始清理尸體,但對于傷者卻手足無措——沒有醫生,沒有藥品,除了對有些還在流血的傷口進行簡單的包扎外,對其它傷情只能順其自然。又過了數小時,他們才開始用不知從哪里弄來的油脂涂抹灼傷。
美紀子的媽媽不顧市政人員和其他幸存者的勸阻,向距原子中心只有700米的美紀子的爸爸工作的學校走去。一路上的慘狀令人難以置信,就是地獄也不過如此。
熟悉的小學已是蕩然無存,美紀子的媽媽在灼熱的瓦礫叢中徒勞地尋找——哪怕能找到山田的遺體也是一種安慰。然而,山田連遺體也沒能留下。市政人員半哄勸半強制地將她帶離了市區,同時記下了她的名字,答應一有消息就通知她。后來,她得到了一份骨灰。她知道,這是從集體火化場采集的,可她還是珍藏著,后來將其安葬。因為這是廣島原子彈遇難者的一部分,而她的丈夫是遇難者的一分子。
美紀子的媽媽以傷者和孕婦的雙重身分被安排住進了醫院。醫護人員發現,她的灼傷傷口形狀是一只完整的蝴蝶,治愈后的傷痕呈粉紅色,正位于胸口,像蝴蝶且栩栩如生。這引起了醫學界和核武器研究人員的注意,為研究不同色彩反射與吸收核武器光輻射,以及不同顏色的服裝在核武器光輻射條件下對人體的保護作用提供了翔實的資料。
這個不可多得的蝴蝶傷痕確是一個奇跡。廣島核爆時,在同等條件下,穿不同色彩的服裝受不同程度灼傷的病例并不鮮見。比如,有人在核爆炸時穿了一件白藍相間的海魂衫,結果身上形成了“斑馬紋”,可這些傷者不僅花紋不規范,往往在身體的其它部位、尤其是裸露部位有灼傷傷痕。美紀子的媽媽奇就奇在除蝴蝶痕之外,全身沒有任何其它灼傷傷痕。
就是在日本宜布無條件投降的日子里,某些無聊的小報也沒忘了對這一題材進行炒作。
美紀子的媽媽由此獲得了“蝴蝶女士”的雅號。
一個月后,美紀子降生了。
九
“那……后來呢?你媽媽現在怎樣?”惠子急于知道美紀子的媽媽現在的情況。
美紀子抽泣著,繼續講述她們母子的遭遇。
死的死了,活著的還要活下去。她們的家產已經隨著那一聲巨響化成了一縷輕煙。一位親戚將美紀子的媽媽介紹到東京郊區的一所私立學校任教。工作之余,她刻意培養美紀子,美紀于是她的精神寄托,是她的希望所在。
她終于將美紀子送進了師范大學,她希望美紀子能繼承她爸爸的事業。
可誰能想到,那罪惡的蘑菇云多少年后還陰云不散,還在殘害著幸存者。數月前,美紀子的媽媽常常發燒、乏力,最初她并不在意,直至有一天,她暈倒在課堂上,才被同事送進了醫院。
“慢性粒細胞白血病”。美紀子被檢驗結果驚呆了。她沒有將這一結果告訴媽媽,只是暗自流淚。
美紀子的媽媽已經轉院治療。她至今還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只是被告知有些貧血,治療一段時間就會好的。
美紀子卻陷入了焦慮之中。她既為媽媽的病憂心,又為高昂的醫療費而發愁。
美紀子決定“賣身救母”。可她又不想成為真正的“梆梆女郎”。她開出的條件是,誰能為她的媽媽支付醫療費,她就為誰獻身。幾天來,她懷著焦慮、痛苦、矛盾、羞澀的心情在“準紅燈區”打轉。她的外在形象和內在氣質確實吸引了一些人,但對方一聽美紀子開出的條件,都搖搖頭走開了——“慢性粒細胞白血病”的治療往往是一場希望渺茫的持久戰,誰知道這個無底洞有多深呢?
美紀子陷入了絕望之中。
惠子一邊聽美紀子的哭訴,一邊陪著流淚。她暫時忘記了自己的使命,只是覺得應該幫助這個可憐的女孩。而美紀子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會向一位素不相識的大媽傾訴了那么多。
惠子替美紀子擦了擦掛在臉上的淚水,說:“你的媽媽不是住在川島醫院嗎?你知道我是誰?”
紀子搖搖頭。
“我是川島夫人。我能幫助你?!?/p>
“那……川島夫人,我能為您做點什么嗎?”
“你只管照顧你的媽媽就行了!救治你的媽媽才是最要緊的?!被葑釉谶@里只說“救治”而不說“治好”,是因為她知道,在當時的醫療條件下,白血病的治愈率實在太低了。
惠子領著美紀子找到了醫院院長,要他將美紀子的媽媽——山田文榮由個人支付的醫療費轉到總公司的賬上,由總公司支出。并特別關照,要用最好的醫生、最好的藥、最先進的手段和最好的護理救治山田文榮。必要時,可請日本最著名的專家會診。接著,她給美紀子開了一張支票,支票上的錢數要比美紀子企望的數目多好多倍。
美紀子辦了休學手續,全力照顧她的媽媽。每當她想起與川島夫人的奇遇,她都覺得像是一場夢,而且總有些忐忑不安。直覺告訴她,這位老婦人定有所求,可她會讓我做些什么呢?每想到這里,她都強制自己不再想下去。她一次次地告誡自己:“救治媽媽才是最重要的?!?/p>
最好的醫生、最好的藥品、最先進的手段、最好的護理都用上了,著名專家會診也不止一次,可這一切都沒能留住美紀子的媽媽。八個月后,美紀子的媽媽還是離開了人世。這八個月中,美紀子在照顧媽媽的同時,也學到了不少關于白血病的知識。她知道,在當時的條件下,白血病就等于死亡。能將媽媽的生命延續八個月,這在當時已經是一個奇跡。但美紀子還是哭得死去活來。
得到消息的惠子急忙趕來,一面安慰美紀子,一面幫她料理后事,直到她媽媽入土為安。
她們在葬禮上分手。此后,惠子沒去找過美紀子,也沒有以其它方式與美紀子聯系?;葑又?,美紀子總會來的。果然,當失去親人的痛苦稍為緩解時,她走進了惠子的房間。
美紀子說了很多感激的話,很快,美紀子切人了正題。
“夫人,我能為您做點什么?”
“什么?啊——不……你好好上你的學就行了。”惠子言不由衷地回答。美紀子從她的神情上證實了自己的直覺。
“夫人,我的一切都是您給的,您要我做什么都可以?!?/p>
美紀子說的是真心話。當初,如果她能找到一個能幫她救治媽媽的人,她要為之獻身。如果找不到,為了媽媽,說不定真的會淪為“梆梆女郎”呢!
“可是……我……曾經……可現在……”惠子語無倫次,面紅耳赤,不知說什么才好。八個月中,她通過各種渠道,用各種方法對美紀子進行全方位的“考察”??疾旖Y果證明,無論從哪方面看,美紀子都是實現惠子“原計劃”的最佳人選??砂藗€月來,惠子真心喜歡上了這個姑娘。美紀子無微不至地照顧垂危的母親的情形,為了母親甘愿獻身的精神,令惠子欽羨不已。她甚至想,如果我有這樣一個女兒多好!讓這樣的好姑娘干這種事……她猶豫了。
“夫人,您一定有為難之處。您的難處就讓我來為您分擔吧!否則,我會寢食難安的。”
惠子吞吞吐吐地將她的“難處”說了出來。既談到了她初見惠子時的想法,也談到了現在的想法。當然,她是不會將她失去生育能力的真正原因告訴美紀子的。
美紀子低下頭,在沉吟著。這畢竟不是一般的事,她畢竟還是處女之身,她希望有一個幸福的家庭……。
“姑娘,看我說了些什么!你別介意,全當我什么也沒有說。我真是……咳!”望著沉吟的美紀子,惠子趕忙說?;葑釉谄谂?,但又總覺著這樣做對不起美紀子??傊?,她的心里充滿了矛盾。
“夫人,您的難處我幫您解決?!睆幕葑忧把圆淮詈笳Z、前后矛盾的話語中,美紀子體會到了這位老婦人的矛盾心理,也感覺到了這位老婦人的善良。
“不過,您得答應我,我只能為您生一個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除此之外,我不能與您的先生有任何瓜葛,您和您的先生要終生為我保密?!?/p>
這正是惠子希望的,尤其是后兩條,本是惠子想讓美紀子做到的?,F在,只要她點頭,就可以定下來。可事到臨頭,她又有些猶豫。眼前的這位姑娘給她留下的印象太美好了,論年齡,她只配做自己的女兒,她有些不忍心。
然而,對川島家族的責任感,以及她本人的使命感最終占了上風。她對美紀子說:“姑娘,你可得想好了,這事可非同一般?!?/p>
“就這樣決定吧!”美紀子的聲音很輕,語調中飽含著羞澀,但語氣是堅定的。
十
不愧是搞醫學的。川島精確地計算好美紀子的排卵期,只一次行房就使美紀子受孕。美紀子續辦了休學手續,惠子將她安排在一個秘密的地方。
現在,輪到川島和惠子這對老夫妻“表演”了。
惠子生過孩子,裝起孕婦來毫不費力,她將不同時期孕婦的不同表現表演得惟妙惟肖。
川島也在“表演”。他常常不失時機地、恰到好處地向親朋好友傳播惠子懷孕的消息。當得到消息的人向他道賀時,他有時蹙著眉頭,向這些人說他的擔心,如說些“高齡受孕,焉知是福是禍”之類的話;有時,他當著很多人的面,用“老蚌生珠”之類的話自嘲。
他們的表演使看過他們表演的人深信不疑。川島夫人將要“老蚌生珠”的消息不脛而走,甚至連新聞媒體也注意到了這件事,不斷有記者前來“聒噪(采訪)”,“聒噪”的主要對象當然是惠子。這恰好給川島帶來了機會。他以惠子希望安靜為名,將其轉移到了另一處住所。過一段時間,故意讓媒體“探知”新住所,于是記者再度來“聒噪”。“聒噪”數日后,再以同樣的理由轉換住所,記者再來“聒噪”。
惠子“臨產”前幾天,川島對外宣稱他將惠子轉到了一所醫院。這一次,關注此事的媒體費盡心機也沒能找到。
八月十五日,一個男孩的第一聲啼哭使川島公司洋溢著喜慶氣氛。川島以個人名義宴請川島公司的全體員工。東京各大飯店的酒席幾乎全讓川島訂購了,員工按班次輪流入席,滿面春風的川島在各大飯店和各宴會廳中穿梭,在接受下屬祝賀的同時向下屬敬酒。
川島公司的繼承人取名為川島次郎。
在川島夫婦表演期間,美紀子在干什么呢?
為了安置美紀子,川島真是費盡了心機。他有多處別墅,可這些別墅都是公開的,別墅里的仆人都是熟識的,如果讓美紀子住進去,難保不透出什么風聲。
老謀深算的川島在東京市遠郊新購置了兩處宅院,這兩處宅院都是用他人的名義注冊的。宅院周圍環境優美,內部整潔優雅,裝有電話,配有小型圖書室和健身房。每處宅院都臨時雇用了一男二女三個仆人,以照顧美紀子的飲食起居。兩處宅院相距數十公里,分屬兩個行政區。兩處的仆人分別被告知,宅院屬于東京的一位富豪,這位富豪家的少奶奶有時要在這里讀書和休閑。
美紀子就被安置在這兩處宅院里,她既可以呆在宅院里,也可到周圍的田園、樹林中隨意游玩。只要在既不暴露身份又不暴露懷孕的事實,她也可以到東京或其他城市去。
美紀子除了有時在宅院周圍散散步外,哪里都不去。她還要為自己保密呢。
每隔一段時間,她就要回“東京的家”。事實上,她是從一處宅院轉到另一處宅院。回家前,她都要仆人幫助她收拾行裝,使仆人對此深信不疑。到時候,“家里”自然會有車來接,車都是惠子臨時租來的。
惠子常搭出租車來看她,每次來,都是電話預約,在宅院外的某一個地方會面?;葑訉iT交待,缺什么東西盡管要,“家里”會及時送來。有什么要求盡管提,“家里”會及時解決。惠子反復強調說,這除了解決實際問題外,更重要的是向仆人顯示富豪家的少奶奶與“家里”的聯系,以免除仆人可能產生的懷疑。
環境固然優雅,但一個人住在這樣一所宅院里難免有些寂寞。好在美紀子早有計劃,她要利用這段時間補修大學課程,希望盡早修完學分,按時畢業。她除偶爾想一想腹中的小生命外,心無旁鶩,專心致志地學習。如果缺什么書籍或資料,只要打一個電話,“家里”就會送來。在這里,她的學習效率比在大學課堂上還高。除自修大學課程外,她還讀了大量的課外書籍,主要是世界文學名著。
她順利地生下了孩子。然而,她還沒有看清孩子的模樣,孩子就被抱走了。她悵然若失,卻又無可奈何。身體復元后,川島親手為她修復了處女膜。
恢復了女兒身的美紀子就要復學了,惠子再一次找到她,說了很多感激的話后遞給她一張支票。按當時日本普通人的生活標準,這筆錢幾輩子都用不完。但美紀子說什么也不肯收。她對惠子講的拒收理由是委婉的,但心靈深處卻認為收這筆錢是不光彩的,是有辱她的人格的。
惠子哭了,她理解美紀子此刻的心情。她對美紀子說:“山田小姐,我的好妹妹。我知道,我們對不起您。您為我們付出的,決不是金錢能換回來的。您成全了我,成全了川島家族,成全了川島公司,我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您的大恩大德。對于這筆錢,老姐姐什么都不敢說。既不敢說是給您的酬勞,也不敢說是給您的謝禮,就算是老姐姐送給您的助學金,用它來完成學業吧!”
美紀子沒有說話,她的眼睛潮潤了。短暫的沉默后,惠子繼續說:“看到小次郎,我們心里確實高興。但一想起您,我的心里就不安。讓一位這么好的姑娘為我做出那么大的犧牲,真是罪過,我總覺得天神會處罰我。老姐姐求您,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幫您完成學業,以減輕我的罪孽吧!”
美紀子默默地收起了那張支票,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美紀子將這筆錢捐贈給了廣島的一所小學。
十一
從小次郎被抱到惠子身邊的那一刻起,惠子就認定這是她的親生兒子,而她就是孩子的親媽。她對這個孩子的疼愛甚至超過了當年的太郎。這也難怪,當年她生下太郎,是自然而然的事,是每一個女人都能做到的事。況且,她還可以生第二個,第三個……可這個孩子來得是多么不易啊!更何況,在這個孩子身上,寄托著她的希望,川島家族的希望,川島醫藥王國的希望。
家里雇的有奶媽,有保姆,可除哺乳外,育兒的工作基本上由惠子自己做。這不單是她對奶媽和保姆有些不放心,只有她自己做心里才踏實。更為重要的是,在育兒活動中,她找回了女性的尊嚴,體味到了做母親的愉悅。
小次郎的降生使川島一連好多天處于亢奮之中。工作之余,他常常站在小次郎的嬰兒床邊,一看就是好半天。有時,他將小次郎抱起來,哼幾句才學會的兒歌。二十多年前,太郎降生的時候,他當然也高興,但這些舉動基本上沒有。直到太郎牙牙學語的時候,他才有時逗弄一下孩子。而現在,他以弄兒為樂。
他們都沒有想到,還有一個人也在牽腸掛肚地想念小次郎。這就是美紀子。
美紀子回到了久違的課堂。她在“賦閑”時自修的那兒門功課順利地通過了考試,得到了學分。但學習新課程時卻遇到了麻煩。
與休學前一樣,美紀子坐在教室里聽課,然而老師講的是什么,她常常一句也聽不進去。偶爾聽進點授課內容,她也記不住。她常常一個人發呆,發呆的時候還常常流淚。
她的同學以為她在想念去世的媽媽,對她進行多方勸慰。其實,她們根本沒有讀懂美紀子。想念慈愛的母親固然是使她流淚的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是,她是作為一個母親在想念自己的骨肉。
她覺得自己的精神快要崩潰了,快要發瘋了,她再也不能忍受這種折磨,她鼓起勇氣,去見川島夫人。
她如實地向川島夫人談了自己精神上的痛苦。她禁不住痛哭失聲,哭著向川島夫人提出要見一見孩子,哪怕是只看一眼也行。
惠子替美紀子揩干了眼淚,讓仆婦將孩子抱來。等仆婦退出后,她小心翼翼地將孩子遞給了美紀子。
美紀子緊緊地將孩子摟在懷里,提心吊膽的惠子在旁邊不停地指導。惠子確實很擔心——沒有育兒經驗的美紀子連孩子都不會抱。
美紀子將臉貼到孩子的小臉上,淚水不斷地流淌,可熟睡中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
良久,美紀子將孩子還給了提心吊膽的惠子,低著頭對惠子說:“我知道,我不該提任何要求。可我實在受不了啦!夫人,您能不能答應我,讓我當次郎的家庭教師,每周來一次就行?,F在不是提倡幼兒教育要從零歲抓起嗎?我會盡力學習這方面的知識,盡一個家庭教師的責任的?!?/p>
望著沉吟中的惠子,她稍微停頓了一下,繼續說:“請您放心,我會履行我過去的承諾的。”
“這……我得和我的先生商量?!被葑踊卮鹫f。
沒有想到,川島堅決不同意。他怕美紀子闖入這個家庭,將這個家庭攪個亂七八糟,更怕美紀子與次郎建立感情,待次郎長大后告訴他真相,母子串通一氣將川島王國攪個一塌糊涂。
惠子列舉了無數理由,試圖說動川島,可川島就是不為所動。
惠子急了。她站直了身子,大聲說道:“你理解女人嗎,你懂得人的感情嗎?你非要把一個好姑娘遇瘋嗎?”川島驚愕地望著她。他們結婚以來,惠子還是第一次向川島這樣大聲說話。
惠子緩了一下口氣,繼續說:“你根本就不了解美紀子,她是我見到的最好的姑娘。你知道這次咱們給她的錢她都用到哪里去了嗎?她全部捐給了廣島。這樣的好姑娘上哪里去找。再說,正因為她是次郎的……把孩子交給她,我放心?!被葑优赂魤τ卸?,故意省略“母親”兩個字。
看著川島不說話,惠子繼續說:“你怕這怕那,其實什么都不用怕。她自己就會保密,她還要嫁人呢!”
川島在惠子咄咄逼人的攻勢下讓步了,說:“那就讓她試試吧!”
在惠子的安排下,美紀子每周兩次當小次郎的“家庭教師”,每次兩小時。美紀子認真備課,對小次郎實施從零歲開始的幼兒教育。有時,教學時間正趕上小次郎熟睡,她就坐在嬰兒床邊,輕輕地一首接著一首地唱兒歌,或者講那些小次郎既聽不見,也聽不懂的故事,直到下班。
不過,美紀子盡可能躲避著川島。川島倒也知趣,在美紀子做家庭教師的時間里,他一般不回家。
美紀子的學習重新步入了正軌。大學畢業時,惠子希望她在川島公司的職工教育中心就職。這樣,既可以圓她當教師的夢,也可繼續給小次郎當家庭教師。美紀子同意了。
就職后的美紀子每天都能為小次郎當兩個小時的家庭教師。
美紀子多想讓次郎喊她一聲媽媽呀,哪怕只有一聲??伤?,這是不可能的。
十二
“董事長先生!請多關照!”一位年輕人站在川島面前遞上了一封推薦信和履歷書。
在川島公司,求職者一般由人力資源部進行考核并決定是否錄用??蛇@位年輕人持有日本醫界泰斗、世界著名醫學專家川崎先生的推薦信,故人力資源部部長安排他直接與川島會面。
川島看到這位年輕人,心里不由得猛地一震。眼前的這位年輕人舉止得體,顯得精明干練,眉宇間透著一股英氣。然而,這決不是引發他心理震動的理由。精明干練、英氣逼人的年輕人他見得多了,可從來沒有今天這種感覺。
他不由自主地盯住眼前的年輕人上下打量。在日本,長時間盯著看人是不禮貌的。川島終于注意到自己的失態,帶著歉意問道:“你是川崎先生的學生?”
“是的!川崎先生是我的恩師。”年輕人不卑不亢地回答。接下來,川島又問了幾句不著邊際的話。他的心緒有點亂,問的話幾乎全部偏離了正常的工作程序。
“為什么會這樣?”川島定了定神,再一次看了一眼面前的這位年輕人。他總覺得曾經見過這位年輕人。不僅是見過,而且是熟知。可究竟在什么地方見過呢?啊!對了,這位年輕人像自己年輕時的照片。想到這里,川島的心里又是一震。為了掩飾自己可能出現的失態,他把眼睛盯在了年輕人遞過來的履歷書上。這引起了他更大的心理振動——履歷書上注明的出生日期與他的大兒子太郎完全一樣?!半y道……難道……他是太郎?”一個不可遏止的念頭沖擊著他的神經??蛇@位年輕人的履歷書上明白無誤地寫著,他姓大和。這個姓一般是不會有人冒用的。
“歡迎你到我公司工作。相信你能為公司的發展做出巨大的貢獻。”川島草草看了一眼川崎先生的推薦信和履歷書,說起了官樣話。
站在川島面前的這位年輕人叫大和昭夫,是川崎先生的高足、病理學博士。他早就知道川島公司在引進人才時以嚴格考核著稱,可沒有想到,考核竟是如此簡單。他注意到,川島董事長甚至連履歷書中關于他的特長、他的研究成果等方面的欄目都沒看,就決定錄用了,這使他感到有些意外,也有些淡淡的失望。他本想借考核的機會展示一下自己的才華的,可考核還沒有開始就結束了。
坐立不安的川島沒等下班就回到了私宅,向惠于談了見到這位年輕人的奇異感覺。
“我能見一見他嗎?”惠子用顫抖的聲音問。
“這好辦,我讓他下午將‘員工登記表’直接交到我手上?!?/p>
下午三點,大和昭夫如約而至。站在川島旁邊的惠子眼睛都直了。她死死地盯住他,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她想和這位年輕人說句話,可哽咽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好轉身退出了董事長辦公室,任淚水在臉上盡情地流淌。
惠子一口咬定大和昭夫就是川島太郎。可川島問她憑什么如此肯定時,她又說不出來。此事確是非同小可,僅憑相貌的相仿和直觀的感覺是不行的,非經多方證實不可。
公司安排大和住進了專為引進人才準備的單身公寓。這一天,他進入洗澡間,發現室內燈光特強。他沒有多想即開始沐浴,沐浴時水突然停了。當他準備穿衣退出時,水又來了。他不知道,就在這一瞬間,數部照相機從不同的角度拍下了他的祼照。
“你看,他大腿根部這兩顆連在一起的黑痣。難道你忘了,這是咱們兒子的標記?!被葑诱裾裼性~地說。
“難道別人就不能長痣嗎?”川島已經有八分相信這是自己的兒子,但還有二分疑問。第二天,他讓下屬以新員工查體為由,抽取了大和的血樣……
沒有疑問了,大和昭夫就是川島太郎,是他們日思夜想的兒子。
失散二十多年的兒子回到了自己身邊,川島夫婦此刻的心情是任何語言文字都無法形容的。經過“731”的磨練、心腸硬如鐵石的川島已是老淚縱橫,惠子的情形更是可想而知。
他們由驚異而驚喜,驚喜帶來了巨大的幸福感。他們長時間沉浸在這種幸福感中。幸福感中,他們又產生了無數的疑問。如這些年來,太郎究竟在哪里?是怎樣生活的?太郎的小姨良子是不是真的死了?是怎么死的?太郎為什么改姓大和?等等。他們急于打開這些謎團,卻又不敢操之過急。
這些謎團決不是一兩句話能解釋清楚的。
在惠子赴支那時,良子主動承擔起照顧小太郎的責任,除親情關系外,還因為,她的未婚夫也在支那。她希望姐姐在找到姐夫后也探望或照料一下自己的未婚夫。再說,親人走的走了,死的死了,這么大的宅院,除仆人外只有她一個人,難免有些無聊。照料小太郎可以幫助她打發難以打發的時光。
可沒有想到,姐姐一去杳無音信,姐夫也信息全無。后來,連未婚夫的信也斷絕了。她日日處在焦慮之中,對小太郎的責任感成了她生活的精神動力。
與其他有親人在戰場的人一樣,良子時刻關心著戰局。她的身上流淌著武士家族的血液,卻又善于理性思考,見過她的人都稱她為奇女子。1941年,日本偷襲珍珠港,舉國上下一片歡騰,慶?;顒痈愕搅丝駸岬牡夭健?闪甲訁s覺著有些不妙。她懷疑,以島國之力與那么多大國、強國同時開戰,會有好結果嗎?1942年,美國對日本進行了首次空襲,良子預感到更大的災難將會降臨。她將家中僅存的一對仆人夫婦叫來,讓他們到鄉下尋找一個安全的地方,帶著小太郎去避難。
家里的男仆曾是良子父親的勤務兵,老將軍看他樸實能干且又忠心耿耿,特意安排在私邸服務,并將一仆婦配與他為妻。老將軍遇刺后,將軍夫人將其他傭仆全部遣散,只留下了這對夫妻。這對夫婦有一個兒子,不久前被征人空軍,正在接受訓練。
“避難所”找好了。那地方距東京市區約50公里,村名山町。那里民風質樸,環境清幽,良子專程去看了看,感到很滿意。
這一天,良子將一包現金和珠寶交給仆人夫婦,讓他們帶著小太郎到“避難所”去。生性木訥的仆人對良子說:“我們都走了,誰來照顧您呢?”“我會照顧好我自己的!”良子說?!翱墒恰〗?,家里的錢都讓我們帶走了,您怎么辦?”作為老仆,他清楚良子家的家底?!安灰o!我這里還有姐姐留給我的錢呢!”其實,良子此時的想法是,只要大家都能平安地活到戰爭結束,什么都會有的。如果做了戰爭的冤死鬼,錢財又有什么用?“要不……小姐,您和我們一塊走吧!您一個人留在這里,我們不放心?!倍嗄陙恚甲拥膵寢尯土甲咏忝脤@對夫婦信任有加,仆人覺得不應丟下小姐。“哎呀!你們怎么這么羅嗦!”良子有些急了,“我走了,姐姐姐夫回來找誰去?”說這句話時,她省略了一個人,那就是她日思夜想的未婚夫。
收拾好行裝的仆人就要上路了。仆人猶豫了半天,多少次欲言又止,最后終于下定了決心,吞吞吐吐地對良子說:“小姐,我的姓……我怕辱沒了小少爺。”良子明白了,原來仆人是“賤民”,屬于“非人”一族。
讀過日本歷史的人都知道,賤民制是在幕藩體制下,統治階級所采取的最殘酷的不平等制度?!百v民”分為“穢多”和“非人”兩大類?!百v民”往往從姓氏上就能看出來,他們的子子孫孫都要受歧視。1871年(明治4年)日本宣布了“解放令”,停止使用“穢多”、“非人”等稱呼,規定他們的身份、職業與平民相等,但制度上雖規定為平等,實際上卻長期使用“新平民”的稱呼,在居住、婚姻、職業等方面仍殘留著種種的歧視。
良子理解仆人的心情,她爽快地說:“那就改個姓吧!”
“請小姐賜姓?!逼腿苏\惶誠恐地說。
“……那就姓大和吧!”說到這里,良子靈光一閃,交待道:“有人問起,你們就說太郎是你們的兒子,對外就叫他大和昭夫好了?!?/p>
就這樣,太郎成了昭夫,而那位“非人”出身的“賤民”則變成了大和。
仆人夫婦帶著太郎到了山町村,良子去看過他們好幾次。有一次,仆人帶著昭夫(太郎)到東京去看望良子。良子知道仆人的好意,她也確實想見到太郎,但還是裝出一副怒氣沖天的樣子,將仆人訓斥了一頓。最后她說:“讓你們到鄉下為了什么?是因為東京不安全。你們快回去,不打完仗不許回來?!?/p>
此時的東京也在苦難中掙扎。供應不足自不待言,能源短缺更是困擾著政府和國民。能源短缺迫使日本的企業由機械化生產改為半機械化甚至手工勞動,這需要增添大量的人力。良子就在這時被征人東京市郊的一家軍工廠做工——這是一家專門生產化學武器的工廠。半年后,良子——這個聰慧、善良的才女死于一次生產事故。
戰爭結束了,仆人夫婦帶著昭夫回到了將軍府,看到了巨大的彈坑。他們又趕到川島的住宅,看到的是同樣的景象。他們去找自己的兒子,得知他們的兒子在戰爭即將結束的時候被編入“神風大隊”,駕著自殺性飛機起飛后再沒回來。
他們的眼淚都流干了,只好帶著太郎回到了山町村。由于良子所在社區的戶籍檔案全部毀于戰火,他們就以大和的姓正式注冊。隨后,他們用良子留下的錢買了一塊水田,含辛茹苦地拉扯著太郎。
現在,他們已經不是將太郎“當做兒子”,而是認定他就是自己的兒子了。川島太郎也正式成了大和昭夫。
大和昭夫升入大學后,他的養父母——這對善良的夫婦先后辭世。
在大學,昭夫靠自己的努力獲得了最高獎學金,大學畢業后又考碩、考博,成了川崎先生的得意弟子。
十三
狂喜過后的川島夫婦在考慮如何與兒子相認。川島以了解大和昭夫的知識結構、專業特長、研究能力為名,多次召見他。召見時,惠子有時以種種借口闖人川島的辦公室,在合適的時機與昭夫搭上幾句話。川島夫婦發現,昭夫對自己的身世不甚了解。他認定大和夫婦就是自己的生身父母,對含辛茹苦地將他養大,并將他培養成才的父母感情深厚,時常流露出“子欲孝而親不在”的傷感之情。在套問中,川島夫婦發現,昭夫還記得他有一個叫良子的小姨,早就死了。至于是怎么死的,他也說不清楚。
“還是先建立感情,再慢慢相認吧!”川島嘆了口氣,對惠子說?;葑右舱J為貿然相認有可能超出太郎(他們在私下里常這樣稱呼昭夫)的心理承受力,說不定會產生意外的波折。再說,太郎就在自己眼皮底下,早認晚認都是自己的兒子,晚認幾天有何不可。“不過!你要抓緊培養喲!”惠子說?!斑@用得著你說嗎?”川島笑了,惠子也笑了。
大和昭夫被安排在病理研究所工作。川島公司實力強大,但總不能與國匹敵。因而,川島公司的研究所要比“731”小得多,分工也沒有那么細。除病理研究外,這個研究所還要研究防疫和治療。主要任務是要在病理研究的基礎上,研究開發傳染病的疫苗和治療藥物,并以最快的速度將科研成果投入應用,進行生產性開發。這些疫苗與藥物的先進性是川島公司生存和發展的首要因素。因而,這里集中了公司最優秀的研究人員,川島也常常親自指導研究所的工作。
大和昭夫進入該研究所后,川島到研究所指導工作的次數明顯地多了,而且往往是直接進入大和昭夫的研究室,與昭夫共同研究。
在川島的指導和幫助下,大和昭夫很快就出了一項日本國內領先、居于世界先進水平的科研成果。這項成果算是他與川島二人的合作項目并不過分,可川島將業績統統算到大和昭夫頭上,專利也以大和昭夫的名義注冊。
首次研究的成功,也使川島進一步了解了大和昭夫的知識底蘊和科研能力,以及勤奮工作的精神。當他向惠子談到太郎的表現時,精通漢學,且又在中國呆過多年的川島脫口說了一句漢語:“孺子可教也?!?/p>
這天,川島又和昭夫一起進行某項研究,下班時,川島堅邀昭夫到家中做客。盛情實在難卻,昭夫請川島先走,他回住處換上一套得體的服裝,從禮品店買了一束鮮花,來到了川島的私宅。
惠子掩飾不住自己的歡喜,簡單的客套后,她親自下廚為他們做飯。川島公司建成后,他們很少在家宴客,偶爾在家宴客也是廚師掌勺,川島夫人親自下廚是破例的。
早有準備的川島夫人做著飯,歡喜得直掉眼淚。她要讓兒子吃自己親手做的飯,以補償兒子缺失的母愛。
此后,昭夫又多次應邀到川島家做客。次數多了,雙方自然不那么拘謹?;葑映秊樗麄冏鲲埻?,還常常噓寒問暖,關心昭夫生活的方方面面,昭夫在這里感到了家的溫暖,從惠子身上感受到了母親般的關愛。
昭夫被告知,他隨時可以來,這個家永遠歡迎他??墒?,貿然闖入上司的家,特別是董事長家,是不禮貌的,昭夫自然要守規矩。
有一天,昭夫被研究中出現的一個問題困擾著,下班后仍在冥思苦想。突然靈光一閃靈感來了,他急忙趕往川島家,要與川島共同探討靈感的可靠性。他沒有換衣服,也沒有帶做客時送給主人的小禮品。
惠子歡天喜地地接待了他。川島不在家,她立刻打電話讓值班人員查找他的下落,“令”他趕快回家。此后,昭夫常常不請自至,成了川島家的???。
川島更多地還是關心昭夫的工作。在他的引導、幫助下,昭夫的研究能力迅速提高,管理能力也打下了一定的基礎,業績更是直線上升。他晉升得也很快,晉升的方式是“小步快走”。
在日本,員工的晉升往往要考量年功因素。企業在提升員工時,一般不突破年功序列,這已成了具有日本特色的企業文化。像昭夫這樣“小步快走”,迅速晉升的情形較為罕見。對此,同事們議論紛紜。有一種意見認為,這是老川島在刻意培養接班人。
十四
在川島家,大和昭夫見到了美紀子。初次見面,他就為美紀子的氣質和形象傾倒??傻K于禮儀,加之川島夫人在場,他們只是互致問候。此后,昭夫常選擇美紀子做家教的時間去川島家。幾次“無意”相見后,昭夫產生了一種壓抑不住的激情——他墜入了愛河。
然而,將心中的愛向心愛的人表述,是需要勇氣的。盡管昭夫有著剛毅的性格,在其它方面并不缺乏勇氣,但在心愛的姑娘面前卻有些畏縮不前,致使一次次的機會溜走了。這一天,趁川島夫人下廚的機會,他鼓足了勇氣,悄悄對美紀子說:“下午七點半,咱們到水上公園散散步好嗎丁”他知道,美紀子從不在川島家吃飯,這個時間是他算好的。
美紀子的臉紅了。她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更知道她面臨的是決定終身命運的抉擇。她低下頭,稍做沉思,又抬起頭來,看了看昭夫那期待的表情,輕輕地點了點頭。
其實,美紀子早就暗戀著這位英氣勃發的年輕人??伤荒軐⑦@種戀情藏在心底,甚至強制性地壓抑這一戀情的發展,更不敢向昭夫表達這種戀情。這固然與姑娘家特有的羞澀有關,更重要的是因為次郎。生下次郎后,盡管她恢復了女兒之身,盡管只有天知地知,可這件事給她帶來了強烈的、難以克服的自卑感,這種自卑感使她沒有勇氣面對自己的情感。在她心中,昭夫太完美了,昭夫形象的完美更強化了她的自卑感。如果自己主動向昭夫示愛,而昭夫心中卻沒有她,那多難為情啊!
可現在,昭夫向她求愛了。她的心臟在快速地跳動,手在發抖。提前準備好的、裝在腦中的對小次郎的教學計劃頓時變得顛三倒四,她只好領著小太郎到庭院中玩耍。
有了第一次的約會,兩人之間朦朧的愛慕之情就被捅開了。美紀子與昭夫都是文學愛好者,都對某些世界名著有自己的見解。這種共同的愛好使他們的距離更近,感情更易溝通。很快,他們就變得“如膠似漆”了。
他們常常相約在花前月下。在川島家,他們從來只有禮儀性的接觸,但他們的熱戀還是被惠子發現了。她是從美紀子的眼神中發現的。她看到,近來美紀子見到昭夫,眼睛就會流露出一種異樣的光彩,她和昭夫說話的聲音也變了,盡管只是禮儀性的問答,但親昵之意還是從語音中透了出來。
惠子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她除繼續觀察外,甚至運用了偵察手段——對下班后的美紀子進行遠距離跟蹤。預感被證實了,惠子的心緊縮了起來。她確信到目前為止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越軌行為??蓪砟?戀愛的結局是結婚,在婚后正常的生活軌道上,他們必然會……惠子不敢想下去。如果真的那樣,父子二人共同……一個女人。這個女人既為做父親的生孩子,又為當兒子的生孩子。次郎算是昭夫和美紀子生的孩子的叔叔還是哥哥?這種事如果真的發生,如果為外人偵知,川島家族就會留下永世洗不掉的惡名,顯赫的川島家族就會變成妖魔化的家族,就會不齒于人類,變得比“賤民”還賤,就會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即使是無人知曉,他們自己在心理上也承受不起。
惠子恐怖極了。這種恐怖感不亞于蝴蝶小姐看到了蘑菇云。
她不由自主地向著佛像跪下了。佛像是川島回到日本后請來的。當時,他常常夢見“731”冤魂來找他索命,有時大白天也能看到“731”冤魂。而他們唯一的兒子又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尸。他請來佛像,是要超度冤魂,是要懺悔自己的罪孽,是要佛祖保佑太郎,讓他們父子早日相聚。
川島推門進來,看到惠子正在頂禮膜拜,他覺得有些怪。作為企業家,他拜佛的方式也程序化、制度化了,而他拜佛的時間與形式又影響了惠子,夫妻兩個一般是同時拜佛,而現在根本不是拜佛的時候。
惠子急不可耐地將她的發現告訴了川島。川島也驚呆了,他比惠子更怕此事的后果,尤其是怕川島醫藥王國會因自己名譽掃地而崩潰。他跌坐在沙發里,嘴里喃喃地說:“真是罪過……罪過。冤孽啊!冤孽!”
“必須將他們分開!”惠子說。
“必須將他們分開!”川島以堅定的語氣將惠子的話重復了一遍。
可將一對如膠似漆的戀人分開又談何容易。
十五
川島很快捕捉到了一個機會。
昭夫和美紀子做夢都想不到,溫柔的卻又是殘忍的,充滿真情的卻又是陰毒無比的一刀正向他們砍來。
昭夫與美紀子的戀情公開化了。這一方面是因為他們早已心心相印,已經開始討論訂婚、建設自己的小窠等具體事宜了,也就是說已經到了公開他們的戀情的時候了:另一方面,是川島促使他們公布的。
得到惠子的密報后,川島還想證實一下。他到了昭夫的研究室,在工作的間隙以上司和長輩的雙重身份表示對昭夫的關心。他問及昭夫生活的方方面面,最后問道:“你的年齡也不小了,該成家了?!薄笆堑?我正在籌備這件事。”“那可以問一問嗎?你要娶的姑娘在哪里高就?”在日本,婚前的姑娘一般都參加工作,川島作為長輩,只能這樣問?!熬褪敲兰o子小姐呀!次郎的家庭教師?!闭逊蚧卮饡r,語氣中透著得意?!班?祝賀你!”川島言不由衷地說。“不過,”望著昭夫那注視的目光,他說,“咱們日本講究先立業,后成家,你可要充分準備喲!”川島一時想不起拆開他們的辦法,只好給他們出個題目,能拖一天算一天。
川島回到董事長辦公室,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就在這時,一份文件遞到了他手上。
這是一份由外務省和衛生省共同簽發的文件,要求數家著名的醫藥公司、研究機構派出部分專業人員進行一項國際合作科學研究。由于川島公司在病理學研究方面的領先地位,文件點名要川島公司派出一名病理學研究人員參與,時間約在一年左右。同時說明,由于事涉機密,派出人員到達目的地后,不能回家,不準親屬探望,實施全封閉管理。要求派出人員出發前安排好家事。
川島讓昭夫看了這份文件,說:“我看你去最合適。第一,你是我公司最優秀的病理學專家;第二,別的專家都有家室之累,只有你……”“我明白!我去?!辈坏却◢u把話說完,昭夫就表示說。“我還沒有說完,這第三才是最重要的。這是一次國際合作研究,參加這項工作,本身就證明你的研究能力達到了國際水平。在研究期間,你將與多位國際著名專家一起工作,并結識他們。這是個絕好的機會,將為我公司及你個人開展國際合作提供很多條件和機遇。
應該說,川島說的是真心話。如果昭夫沒有與美紀子的戀情,他也要派昭夫去。這是鍛煉昭夫、培養昭夫的絕好機會??稍谀壳扒閯菹?,上述理由統統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想通過這次分離,淡化昭夫與美紀子的感情,最終使他們分開。
昭夫將這一消息告知了美紀子,善良純真的美紀子自然不會阻攔,可她還是哭了。不知為什么,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種預感很強烈,可她又不敢將這種預感告訴昭夫——送遠行的親人上路是應該說吉利話的。
昭夫也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有些心神不寧。他從小就認為“好男兒志在四方”。他有著堅強的意志,良好的心理素質。此時此刻,有些惜別是正常的??蔀槭裁磿行纳癫粚幧踔辽x死別的感覺呢?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他也沒有將這種感覺告訴美紀子,他怕美紀子不放心。
“到了那里,我每周都會給你寫信?!辈粶视H屬探望,不準打電話,但可以通信,這是文件規定的。
“我會馬上給你回信的!而且,我每天都會寫日記。等你回來,讀我的日記,就會知道我在做什么、想什么。”美紀子說。
昭夫走后,美紀子有時不由自主地來到與昭夫約會的地方。她有些傷感,強烈地思念著昭夫。她時常勸慰自己,一年的時間很快就會過去,待昭夫回來后,他們將開始新的生活。
她有寫日記的習慣。從這天起,她的日記有了新的主題。
十六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日本,海難發生率要比現在高得多。說來湊巧,就在美紀子送走昭夫的第三天,一艘駛往北海道的客船失事,船員和乘客全部死亡或失蹤。這一消息迅速傳遍了日本。
得到消息的美紀子心揪了起來。因為昭夫臨行前曾告訴她,他要去的那家神秘的研究所可能就在北海道附近的一座島上。他之所以如此判斷,是因為他的恩師川崎教授就曾應召到這個研究所搞過一段病理研究。盡管川崎教授比較注意保密,還是在有意無意之間透出了有關研究所的一些信息。再說,這個研究所設立已有二十年了,不透出點消息才怪呢。他對美紀子說,如果是這個研究所的話,那他要先乘船到北海道,再從北海道換船上島。
美紀子在擔心的同時,不斷地寬慰自己。她想,也許昭夫還在東京沒有上船;也許他上的不是這班船;也許他們根本就不乘船,而是乘飛機;也許昭夫判斷錯了,那個研究機構根本就不在北海道附近……
得到消息的川島立刻行動起來,他迅速搜集失事客船的名號、外形特征、噸位、載客量、開船時間、失事地點等信息,而后自己駕車到了失事客船所屬的海運公司,以川島公司董事長的身份直接進入了海運公司總經理辦公室。
面對一臉愁苦的總經理,川島首先對該公司發生的不幸事件表示同情,對死難者表示哀悼。然后說,川島公司有一名叫大和昭夫的職員就在這條船上。作為國內班船,一般情況下,乘客直接買票上船,既不查驗證件,也不需辦什么登記手續。因而海難一旦發生,核對死者身份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不過,鼎鼎大名的川島公司董事長說他的員工上了船,應該是沒錯的。海運公司的總經理連連致歉,心里七上八下,在緊張地判斷川島此來的目的。
沒想到,川島將一張支票遞到了總經理手上,上面有一筆數目不小的錢。同時說:“誰都不愿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不過,大和是我公司最優秀的研究人員,我們應該對他本人、對他的親屬有所交待。請貴公司盡力搜救,搜救成功那當然好,萬一搜救不成,能找到他的遺體,對其親屬也是一種安慰。搜救費用及對其親屬的撫恤由我公司負責。拜托了!”
那家海運公司的總經理好感動,他將支票遞了回來。說:“搜救是我們應盡的責任,哪能讓你們出錢呢?錢請您收回去,我們一定盡力搜救?!?/p>
“發生了這樣的事,貴公司資金可能會有些困難,這筆錢您先用著,搜救遇難者才是最重要的。如果貴公司需要,我公司還可以提供其它方面的幫助。”川島又將支票遞回了總經理。
回到川島公司,川島立刻將原收發室主任調換做別的工作,任命在“731”當過他的勤務兵的山本煙六當收發室主任。當年,從支那回來的山本生活無著,是川島拉了他一把,先是讓他在川島診所服務,而后是在川島公司任職。這個人沒有別的特長,唯一的特長是對川島的忠誠。
在川島公司,一般的郵件是先送到公司收發室,再由收發室分發。掛號郵件也是由收發室先簽收,再由收件人簽收。山本就職時,川島專門交待,遇有美紀子的郵件,必須交給他,由他轉交美紀子。多年來,山本一直對川島的指令無條件服從。美紀子又是川島家的家庭教師,由川島代轉郵件也順理成章。他哪里知道,幫助川島扣壓美紀子的信件,才是川島任命他當收發室主任的真正目的。
“這太殘酷了吧!”惠子對川島說?!拔乙仓肋@樣不好!可有什么辦法呢?”川島流露出一臉的無奈?!拔遗旅兰o子會承受不了,萬一出什么意外,那我們造的孽可就大了。”惠子擔心地說?!拔蚁氩粫词菚簳r的,等她的傷痛平復一些的時候,咱們要幫她盡快嫁人?!贝◢u打著他的如意算盤?!翱商?昭夫)他………‘等太郎回來,看到她已經嫁人,又能怎么樣呢?我想,太郎的傷痛也是暫時的?!贝◢u想像著,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再說那家海運公司,該公司的總經理對川島那種關心員工的精神佩服得五體投地,川島給的那筆錢也確實救了公司的急。此后,他不斷打電話向川島通報搜救信息??捎捎陲L大浪高,幾天來不僅沒有救上一個活人,連尸體也沒撈上來幾具,這些尸體與大和昭夫的特征根本對不上號。三天后,搜救工作告一段落,官方催要遇難者人數及名單。如前所述,由于乘客上船不須登記,因而每次的海難,遇難者名單總是少于遇難者人數。該海運公司總經理問川島,是否將大和昭夫的名字列到遇難者名單中,川島故作沉吟后同意了。
其實,這正是川島企盼的,是他棒打鴛鴦計劃中最關鍵的環節。他仔細地詢問了官方媒體公布此次海難遇難者人數及名單的時間。
第二天,遇難者人數及部分遇難者、失蹤者名單在媒體上公布。同時,一家沒有名氣的、發行量極小的小報,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刊登了大和昭夫的訃告。
十七
可憐的美紀子!
她得知昭夫的死訊,當時就昏了過去。同事們慌忙將她送進了醫院。
醒過來的美紀子一個勁地流淚。她不過是一個少女,可她經歷了那么多,忍受了那么多。她失去了疼她、愛她、培養她,與她相依為命的媽媽;忍受了說不出來的羞辱;還要忍受骨肉相見不能相認的折磨。她心力交瘁,覺得每一根神經都快繃斷了。就在此時,昭夫闖人了她的生活,重新燃起了她的生命之火,她看到了光明,看到了希望??烧逊蚓瓦@樣走了,臨走的時候,他和她正憧憬著幸福的未來??伤肋h地走了,想看一眼他的遺體也不可能。這怎能不使她傷心欲絕呢?
流了幾個小時的淚,美紀子開始發燒、說胡話?;葑觼砜此X得她的癥狀與她從支那回到日本發現小太郎失蹤時的情形相似。她指示醫院給予最好的治療,并指示,一旦美紀子醒來,立刻通知她。
為美紀子診病的多位醫生一致認為,美紀子是因為精神受到巨大的刺激而致病的。時間是治療這種精神創傷的良藥。也就是說,她的精神創傷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平復,隨著精神創傷的平復,她的身體也會好起來。
高燒持續了三天,昏睡中的美紀子終于醒來了。匆匆趕來的惠子來醫她的“心病”。與當年川島醫她一樣,惠子也設計了無數的“也許”。也許是媒體公布錯了呢?媒體上說的是“失蹤”,而不是死亡,也許昭夫已獲救,正在某個不為人知的地方呢?也許媒體上公布的是重名重姓的人呢?
惠子沒有想到,當年她能挺過來,川島設計的許多“也許”固然起了重要作用,可畢竟有川島在她身邊,畢竟小太郎生死未卜,給她留下了無限的希望??涩F在的美紀子有什么呢?
美紀子搖搖頭,慢慢地說:“沒有那么多‘也許’了,我很快就會去找昭夫了。我覺得,我現在的病,和我媽媽的病一樣?!?/p>
惠子大吃一驚,默默地念著佛號勸慰自己——但愿這只是美紀子的一種感覺,但愿這種感覺是不真實的。她立刻讓醫院請來在白血病研究方面最著名的專家進行會診。會診的結果是:“慢性粒細胞白血病急性發作”。
從根本上說,美紀子的病還是那該死的原子彈遺留的禍患。核爆產生的輻射和放射性污染可以危害人體數十年。
原子彈爆炸時,美紀子正在媽媽的肚子里,可以說是受到了最好的保護。但核輻射和放射性污染給她媽媽帶來的損害也隨著媽媽的血液在她身上流淌。她受的傷害當然比媽媽輕,所以發病比媽媽晚。對美紀子這樣帶著核爆遺患的人來說,心理的輕松和生活的愉快是預防白血病或癌癥發作的最好的良藥。一個生活在快樂之中,對未來充滿了希望的人,完全有可能推遲發病甚至不發病。
可這幾年美紀子生活得太不輕松了,她現在是徹底絕望了,病魔不找上門來才怪呢。
惠子找到川島,說:“要不,咱們告訴美紀子,讓她知道昭夫還活著,同時請求外務省讓昭夫回來。這樣或許能挽回她的生命。”“沒有用的。她是原子彈的受害者,發病是遲早的事。如果沒有昭夫的死訊,她也只能推遲發病??涩F在沒用了?!粤<毎籽〖毙园l作’即使是昭夫回來,也無力回天了?!贝◢u說。
明知回天無術,川島還是給醫院下了“用最好的醫生、最好的藥、最先進的手段和最好的護理救治山田美紀子。必要時,可請日本最著名的專家會診”的指令。
十八
昭夫走后的頭幾天,美紀子天天都為昭夫寫日記。與其他情侶相比,這次與昭夫的別離,美紀子除傷感和思念外,更多地是擔心。這種擔心主要來自于離別時那種不祥的預感。這種不祥的預感實在太強烈了,給她的感覺簡直就是一種生離死別。她不敢對昭夫談自己的預感,但日記可以寫。如果昭夫平安地歸來,這種不準確的預感自然成了笑料,變成了生活中的調味劑。如果預感被證實……不!不可能!她強制自己這樣想。她在日記中寫道:
“……昭夫!你究竟在哪里?我好思念、好擔心。你走的時候,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這種不祥的預感實在是大強烈了,以至于我不得不想到了生離死別。可我不能將這種感覺告訴你,我祈愿你平安地到達,平安地工作,平安地歸來。可是,那種可惡的、不祥的預感總是纏繞著我,使我吃不下飯、睡不好覺。即使是朦朧睡去,也常常被疊夢驚醒。令人奇怪的是,這些夢并不像有些人做的噩夢一樣,出現什么不測之禍,而是一種說不清的東西。比如,我們正依偎在一起,突然,一團妖云將我們罩住。黑暗中,我呼喚你,你也在呼喚我??晌铱床坏侥悖阋舱也坏轿?。妖霧中,似乎潛伏著殺機。真是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有時,我夢見一座山硬生生地將我們隔開。這是一座陡峭的山,山上到處是巉巖怪石,布滿了死亡陷阱。我聽到你在山的那邊呼喚我,我不顧一切地想翻過山去找你……可跌入了無底深淵。
“更多的時候,我夢見一片大水將我們分開。我們彼此都能看見對方,可這片無情的大水無情地將我們隔開了。
“我離不開你,你是我的靈魂。你也說過,我已經走到了你的心里,溶化到了你的血液中。世界上沒有任何力量能把我們分開,除非是像我感覺的那樣‘生離死別。’
“這太可怕了。如果真的那樣,就讓我去死吧!。你應該在這個世界上有所作為。只要能在你心里保留一個位置,我死也甘心。
“瞧我都說了些什么?簡直是胡說八道。感覺是靠不住的,夢是虛幻的。你要看了生氣,就打我一下好了。不過,要輕輕地打喲!”
第二天,美紀子繼續為昭夫寫日記。文字中仍然布滿了擔心與恐怖,這是因為,她那不祥的預感比昨天更強烈。在日記的最后,她寫道:
“……不祥的預感死死地纏著我,一連串的噩夢折磨著我。我是多么地想你呀!等你回來,我會在你懷里大哭一場的。哭過之后,咱們就結婚。什么‘先立業、后成家’,我才不在乎呢。有個遮風蔽雨的地方就行。沒有也行。戰爭剛結束的時候,有很多夫妻連遮風蔽雨的地方都沒有,可他們相親相愛,他們的故事才叫美麗動人呢。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你那寬闊的胸膛和強有力的手臂就會使我幸福,使我安全。你全心全意地搞你的研究,我為你燒飯,幫你整理資料,為你,不!為咱們照料小孩,咱們會有好多孩子的……你一定會成就一番事業,一定能成為全世界最著名的醫學家。
“昭夫,你在哪里,快回來吧!”
第三天,開往北海道的客船失事的消息傳來,美紀子的日記記載的是焦慮。在日記的最后,她寫道:
“……你是一個好人,又經歷了那么多的磨難,你一定會吉人天相的,一定會平安地到達,平安地歸來的。你到達后,一定要快給我回信。你不知道,我是多么企盼你的信。接到你的信,看到你那熟悉的字跡。我就不會在提心吊膽中過日子了?!?/p>
昭夫遇難的噩耗傳來,美紀子有好多天沒寫日記。這一方面是因為她被噩耗擊倒了,病魔纏上了她,她體力不支,更重要的是,她的日記是為昭夫寫的,她要讓回來的昭夫知道她在做什么,想什么??涩F在昭夫永遠地走了,她寫給誰看呢?
十九
美紀子患的病與她的媽媽一樣,但她現在的境遇卻遠遠不如她的媽媽。她的媽媽在患病期間,一種母親對女兒的未盡責任感支持她活下去。盡管女兒已經上了大學,但在母親眼里仍然是個孩子,她要活下來,繼續擔當起培養女兒的責任。而她那孝順的女兒幾乎是日夜守護在她的身邊,無微不至地關心她、照顧她,使她得到了巨大的精神安慰。美紀子的媽媽患白血病后能存活八個月,她對女兒的責任感和從女兒那里獲得的安慰起了重要作用。
可現在的美紀子有什么呢?她失去了一切,只擁有絕望。
有誰真正關心她呢?川島夫人倒是來過幾次,每次來都特別關照醫護人員給美紀子最好的治療、最好的護理。而醫護人員也確實盡職盡責,但醫護人員的關心和親人的關心是不一樣的。美紀子永遠不會忘記她小時候偶染小恙的情景,她躺在媽媽懷里,媽媽不時用溫柔的手摸她的額頭,為她喂水喂藥,她感到的是幸福、是安全?,F在她病了,護士為她倒水送藥,高燒時,護士也喂水喂藥,可她既沒有幸福感,也沒有安全感。她的感覺是,媽媽喂的水甜蜜蜜的,護士喂的水是苦的。
病情稍為穩定了一些,美紀子又用顫抖的手拿起了筆,她要繼續為昭夫寫日記。她要從寫日記中得到一點精神寄托,她要將日記帶到另一個世界去,讓先她而至的昭夫讀她的日記。
“……我時常感到你就在我身邊,時常記起你和我在一起的情景。你還記得前不久咱們共同營造屬于自己的‘小窠’的情景嗎?咱們一起到房地產公司看住宅模型,以分期付款的方式購買了預售住宅,等住宅建好就結婚。
“這一切都已經變得不可能了。可每想到此情此景,我的心里就升騰起一種甜蜜的幸福感。因為它表明一個事實——我愛的人也愛我。與這種甜蜜的幸福感俱來的,是揪心的難受和無限的悔恨。我們干嗎非要死守‘先立業、后成家’的信條?我愛你,你也愛我,這就足夠了。沒有‘窠’又有什么關系,你我在一起就是一個家。我的心早已交給了你,卻沒有把身體交給你。我在等什么?我好后悔。假如……,假如……我在將心交給你的同時也把身體給了你,我也許會少一些難過,少一些悔恨,少一點遺憾……
“盡管我沒有把身體交給你,可我就是你的妻子,你就是我的夫君?!?/p>
難熬的日子又熬過了幾天,美紀子在日記中寫道:
“我感到死神在向我走來……冥冥中真的有另一個世界嗎?小時候夏日乘涼時,常聽大人們講另一個世界的故事,有些故事好可怕。聽故事時,我緊緊地偎在媽媽身邊,拉著媽媽的手,半步都不敢離開。我就要到那個世界去了,我感到好恐怖??植乐?,還覺得冤屈。這個世界實在是太不公平了。如果冥冥中真有主宰的話,為什么不將那些作惡多端的人盡早送到那個世界去呢?
“我想哭。為你哭,為我哭,為咱們兩個哭,為咱們這個‘家’哭。可我已經沒有力氣哭出聲來了。誰又能想到,眼淚也有流干的時候。我哭的時候,流不出一滴眼淚,只感到眼睛干痛。我只能在心里哭,只有你才能用心聽到我的哭聲。
“想到了你,我心里一熱,一種巨大的幸福感流遍了我的全身——我很快就要見到你了。你知道,我對幽冥世界是存疑的??涩F在,我真誠地希望有這樣一個世界。不管那個未知的世界里有什么,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足夠了,足夠了。
“有人將那個未知的世界分為地獄和天堂。我們兩個一定會進天堂,因為我們都是好人。天堂里的天使會引導我們見面,你一定會在天堂的花徑上等著我……”
第二天,美紀子連拿筆的力氣也沒有了。她將日記本交給一個她信得過的名叫興子的護士,讓興子幫她寫最后的日記,并鄭重交待,日記由興子保存,只能交給大和昭夫,她堅信大和昭夫還活著。
興子懷疑美紀子的神經出了問題,但她還是忠實地將美紀子的口述記了下來:
“我又進入了恍惚的狀態,似睡非睡中,我聽到了你的呼喚。那呼喚是那樣的深切,那樣的充滿深情,又是那樣的清晰。我循著聲音望去,看到你站在一個小島的岸邊,對著茫茫大海發出深情的呼喚。我真的看到了你,真的……真的……那就是你,就是你。你正在呼喚我。我張開雙臂向你撲去,我要在你懷里痛哭,我要好好看看你……
“我努力地睜開眼睛,看到的卻是一片白色。白色的墻、白色的窗簾,護士小姐穿著白衣守護在我的床邊??晌颐髅骺吹搅四阊?……我確實聽到了你的呼喚。這絕不是夢。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難道……難道你還活著?……是的,你還活著,真的還活著。你在思念我,在呼喚我。我真高興。我真想立刻去找你。
“突然,一陣莫名其妙的恐懼攫住了我的心。假如……假如是在三周前,我知道你還活著,我不會病。就算是病了,也許會奇跡般地好起來??涩F在,等待著我的是死亡——隨時可以到來的死亡。我馬上就要到另一個世界去了。在那個未知的世界里,我是多么的孤獨。我直想哭,可我的眼淚已經流干了。我好怕……好怕!
“我又一次進入了似夢非夢中,我又看到了你。你正在給我寫信,我飄浮在你的頭上,看到了信上的字跡。信上說,你曾經給我寫了很多信……可我怎么一封也沒有收到呢?如果我能收到你的信……
“我就要走了。我看到了親愛的媽媽,媽媽來接我了。依偎在媽媽懷里,我一點也不孤獨,我好幸福。昭夫,你不用擔心我,你要好好地活著……好好地活著。
“你一定……一定要娶……娶一個好姑娘做你的妻子,……一定……一定喲!你們一定會生很多孩子。你一定要帶……帶著孩子們到我的墓前來看我,……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地喜歡孩子……孩子。
“你能帶小次郎來看我嗎?我也想他。我畢竟……畢竟是他的……他的……他的……家庭教師……”
日記寫到這里,美紀子又一次進入了昏迷狀態,再也沒有醒來。
二十
此刻,大和正在給美紀子寫信?;秀敝?,他看到美紀子走了進來,就站在他的面前。他正要站起身來,美紀子的身影又消失了。又是幻覺。他定了定神,繼續給美紀子寫信。信中除表達對美紀子的思念之情外,還對美紀子不及時給他回信略有責言。
大和是乘飛機到北海道的,從北海道乘船到了孤島上的研究所。他是個重感情的人,同時又剛毅、堅強。到研究所的頭幾天,他雖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但這種不祥的預感并不十分強烈。而且,與美紀子的惜別之情和這種預感交織在一起,使他難辨彼此。
可是,幾天后,這種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有時甚至有心驚肉跳的感覺。晚上,他常常夢見美紀子,夢中的美紀子一臉病容、一臉愁苦,朦朧中,他還聽到過美紀子的哭聲。他急切地想得到美紀子的消息。按時間推斷,美紀子該回信了,可他一封信都收不到。越是收不到美紀子的回信,他越是擔心,給美紀子寫信的頻率也就越高。
他常常以“妖夢不足憑,感覺不可靠”為理由勸慰自己,但實在難以控制自己的感情。他多次一個人走到海邊,向著東京的方向大聲呼喊美紀子的名字。那聲音,響遏流云,壓倒了濤聲。
這天,他又來到海邊,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美紀子。突然,他看到美紀子向他走來,那身影是那么地清晰。他張開雙臂迎上去,卻撲了一個空。他驚愕、失望,甚至有些毛骨悚然。
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真想找人傾訴一番。可研究所里全是新朋友,將這種感覺上的東西,甚至說是虛幻的東西向他們訴說是不太合適的,他的性格特點也決定了他不會這樣做。
然而,一位新朋友還是發現了問題。他是從大和的神情中發現的。經過幾次交談,大和終于道出了情緒波動的真情。這位新朋友多方勸慰他、開導他,并對他的那些預感或感覺,以及收不到美紀子的來信等問題做了較為合理的推斷與解釋——說了許多“也許”。
說也奇怪,聽了朋友的勸慰后,大和的情緒逐漸穩定了,幻覺也沒再出現。
情緒穩定下來的大和投入了工作。先前的大和是在“做”工作,情緒穩定后是“投入”工作——盡管他仍然強烈地思念著美紀子,擔心著美紀子
孤島研究所是世界上最先進的研究所之一。這里擁有研究能力最強的科研人員,最先進的試驗設施,擁有大量的試驗資料,而且能以最快的時間獲知世界最前沿的研究信息。投入工作的大和如魚得水,他負責的工作進展很快。
在孤島研究所,他看到了“731”試驗資料。這些資料使他震驚、使他憤恨、使他不忍卒讀——世界上竟然有這樣的惡行,竟然有這樣的吃人魔窟。做這些試驗的那些家伙是人嗎?如果他們也算是人的話,為什么會做出惡魔都不敢做的惡行來?
更令他震驚的,是他在“731”資料(多是影印件)上,看到了川島和夫的名字。有很多活體試驗是按川島親手簽署的命令進行的。大和明白,在這種慘絕人寰的殺人行為中,下達命令者才是真正的兇手。他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可眼前的證據又不容他置疑。
進入川島公司后,他一直將川島當作自己的良師,視為自己的長輩。作為良師,川島對他的事業給予了無私的幫助;作為長輩,他從川島那里得到了父親般的關愛。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敬仰的師長竟然是殺人惡魔,他敬仰的川島形象就這樣被摧垮了。
不管怎么說,“731”留下的那些空前的、絕后的、震古鑠今的、不可多得的資料還是大大推進了他的研究進程。經過他們這個研究群體的共同努力,原定一年完成的研究課題他們十個月就完成了。在研究成果被鑒定驗收后,他們離開了孤島。
歸程中,對美紀子的思念與擔心占據了大和的全部身心。
美紀子是不會變心的。可她為什么不回信呢?究竟發生了什么事?等待他的將是什么呢?
二十一
大和返回后首先去他供職的研究所報到。他推開門,所長和同事們一齊站起來,用驚愕的眼光看著他。那神情,不亞于地球人遇到了外星人。
所有的人都沒有聽見大和的問候,也沒有人向大和致意。同事們的反常舉動使大和一時不知所措。大家就這樣呆呆地站了幾分鐘。
“你是大和?”所長用略帶顫抖的聲音打破了沉寂。
“我是大和!怎么,不認識我了?大家這是怎么啦?”大和的目光掃視著同事們,對同事們的奇怪舉動表示奇怪。
“你不是……不是??龋形以趺凑f呢?”看到大和那困惑的眼光,一位同事定了定神,吞吞吐吐地說,“……你不是死了嗎?”
“笑話!我好好地站在這里,怎么會死?”
“可是……可是,報紙上已經登了你的訃告,所里還舉行了悼念儀式?!蹦俏煌抡f。
原來,川島雖然制造了大和的死訊,卻不想擴大事端,公司對大和的死沒有大的舉動,這個小型的悼念儀式是所長自作主張搞的,他覺得只有這樣才能對得起死去的同事。
大和越聽越糊涂。他突然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純情的美紀子聽到他的死訊會怎么樣呢?
“美紀子!我的美紀子!她怎么樣了?”大和有些失態。他抓住所長的前胸,使勁搖晃著,用急切的聲音問道。
“美紀子……”所長欲言又止。
“她怎么啦?”
“她死了!”
“胡說八道!她怎么會死?”大和眼睛血紅,簡直要噴出火來。
所長驚恐地退了一步,掙脫了大和的手臂,說:“她聽到你的死訊就病倒了,三周后就死了。”
“啊——”近乎于瘋狂的大和沖出研究所,跑向美紀子住的公寓。所長趕忙讓兩個研究人員跟了過去,他隨之撥通了董事長的電話。
大和用美紀子給他的鑰匙打開了房門。屋里一切如舊,床頭櫥上有一本《嬰幼兒教育大全》,擺放著鑲有大和照片的鏡框。
物在人亡,大和伏在地上悲聲痛哭。跟來的同事想對他進行勸慰,被他粗暴地趕開了。兩位同事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又不敢走開,只能像保安一樣站在門口。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大和站了起來,要去美紀子死前住過的醫院憑吊美紀子。同事領他到了美紀子住過的病房。
病房里早已住進了新病號,找不到一絲美紀子住過的痕跡。不過,一直護理美紀子的護士興子小姐詳細講述了美紀子病中的情形和接受治療的情況,并將美紀子的日記交到大和手里。
“是誰制造了我的死訊?是誰扣壓了我的信件?是誰用這種殺人不見血的手段將美紀子送上絕路?為什么要用這種殘酷的手段對付一個與世無爭的弱女子?”讀完日記的大和急于搞清這些問題。
他驅車到了發布他的訃告的小報報社。沒想到,面對他的質問,接待他的報社職員反倒振振有詞。
“官方已經在《死亡與失蹤者名單》中公布了您的名字,貴公司的董事長親自來辦的登報手續。我們所做的完全符合程序,責任不應該由我們來負?!闭f著,報社職員找到了一張當時的官方報紙。大和在上面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并牢牢記住了向官方媒體提供《死亡與失蹤者名單》的海運公司。
那家海運公司的總經理頻頻揩汗,一邊道歉一邊向大和講述將他的名字列入《死亡與失蹤者名單》的經過。大和沒等他羅嗦完就走了。
回到公司,他一腳踢開了收發室的門。
“是董事長讓我這樣做的。美紀子是董事長兒子的家庭教師,由他轉交您的信件也沒有什么不妥吧!”收發室主任山本煙六解釋道。
一切都搞清楚了。此時的大和心里一半是仇恨,一半是悲哀。他在同事的指點下找到了美紀子的墓,抱著冰冷的墓碑放聲大哭。他沒有注意到,在他左邊和右邊不遠的地方,有兩個人,那是川島派來監視他的——既要監視他的行蹤,又要防止他因一時想不開而出意外。
大和回到自己的住所,取出了一支手槍。那是一把粗笨的卻又是威力奇大的槍。是惠子的爸爸交給大和的養父,讓他守衛將軍府用的。
二十二
氣候有些反常,編號為“09”的臺風在深秋季節登上了這個島國。肆虐的狂風卷著烏云、夾著暴雨,搖晃著醫藥王國的摩天大樓,天空中充滿了肅殺之氣。川島坐在董事長辦公室里,等待著另一場風暴的到來。
惠子也感到了風暴將臨的氣息。她堅持要和川島在一起,但被川島堅決地阻止了。川島認為她不宜露面,否則會使局面更加復雜化。她只好躲到辦公室套間里,忐忑不安地等待著。
門開了,大和昭夫帶著一股寒氣闖了進來。
“川島,你這個混蛋!你這個‘731’惡魔!你這個殺死美紀子的兇手!”大和昭夫用拳頭猛力敲打著川島的辦公桌,把瘋狂的語言潑向桌子對面的川島。
早有準備的川島想用充耳不聞的方法應對大和的責罵,可“‘731’惡魔”這幾個字還是鉆到了他的心里。他覺得有些悲哀——他在“731”做的孽還是讓自己的兒子發現了,兒子又將他視為仇人。也許,這才是真正的報應。
“昭夫,你來了,請坐!”川島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用平靜的語言招呼大和。
暴怒的大和稍為一頓,隨之向大和甩出了第一個問題:“是你制造了我的死訊?”
“是的!”川島點點頭,他回答的語調是那么的低沉。
“是你扣壓了我給美紀子的信?”
“是的!”川島又一次點頭。
“這就是說,是你害死了美紀子!”
“這……不是……我沒有害她,她是……”川島有些慌亂,不知該如何回答。
“是你把她逼上絕路的!”大和一字一頓,語言中充滿了殺機。
“她死于白血病。你知道,這種病目前沒有特別有效的治療手段!”絕望的川島大聲抗辯。
“可是,生活在快樂的、充滿希望的環境中的人可以推遲發病,甚至不發病,這你是知道的!”不等川島辯解,大和又繼續向川島嚷道:“你為什么要讓美紀子絕望?為什么?為什么?”這時,川島注意到,大和手中出現了一把手槍。但從“731”魔窟出來的川島并不驚慌。
“你就是害死美紀子的兇手!你這個‘731’惡魔!我要殺了你!我要你為美紀子償命!”大和狂喊著,將槍口對準了川島。
“不許動!”幾名保安闖了進來,數支手槍對準了大和。
“誰讓你們進來的?給我滾出去!”川島一聲斷喝。保安們面面相覷,一時不知所措。
“滾出去!”隨著川島的又一聲斷喝,幾名保安倒退著走向門口。
“回來!”保安們站住了?!拔腋嬖V你們,今天無論發生什么事,都不要再進來。還有,如果我死了,那是我自殺,與這位年輕人沒有關系。你們要為我證明。記住了嗎?”說完這幾句話,川島揮揮手,保安們帶著一臉的迷惘退了出去。
大和一時也不知所措,無數個問號在他頭腦中飛旋,但仇恨的烈火很快把問號燒光了,他又一次舉起了槍。
“慢著!”川島大聲說。
在短短的時間里,大和幾次稱川島為“‘731’惡魔”,每次都像重錘一樣敲擊著川島的每一根神經。他在“731”做下的罪孽像放電影一樣掠過他的腦際。他意識到,報應是真的來了。而報應又是出奇地殘酷,他要死在自己的親生兒子手里。他不想死,卻也不怕死。怕的是自己的兒子會因此背上弒父的惡名。同時,他也有著深深的遺憾——他還沒有將兒子培養成川島王國的接班人。他望著自己的兒子,用低沉卻又是堅決的口氣說:
“我的確是罪孽深重,早就該死。但你不能殺我,你沒有權力殺我?!贝◢u越說越激動,越說聲音越大,“我不能讓你背上洗不掉的惡名,不用你動手,我自己會死。我會給你一個了斷的。”
川島停頓了一下,用和緩的口氣對大和說:“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寫一份遺囑?”一邊說著,一邊提起了毛筆。大和知道,川島從來是用毛筆簽署重要文件的。
遺囑很快寫好了,川島簽上名,蓋上名章,然后將它推向大和一邊?!熬陀赡銇肀4姘?”川島平靜地說。
大和不由自主地將目光轉向了遺囑,只見上面寫著:“我罪孽深重,愿自殺以結束我的生命。我死后,我名份下的全部股份和其它財產全部由大和昭夫繼承,并鄭重推薦大和昭夫接任川島醫藥公司董事長一職。大和昭夫應善待川島次郎,使其成才?!?/p>
大和陷入了困惑的泥沼中。
“放下你的槍!”川島用命令的口吻說。“槍我自己有!”川島打開抽屜,取出一支袖珍手槍。
“記住,要善待小次郎?!闭f著,他緩緩舉起了槍,將槍口對準了自己的頭部。他神態鎮定。他覺得死是一種解脫。不過,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大和,他要在離開這個世界前好好看看自己的兒子。
怎么會這樣?眼前的情景實在令人匪夷所思。大和手中的槍不由自主地垂了下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不!不要!”隨著一聲尖叫,惠子從套間里跑出來。趁著川島與大和一愣神的功夫,她撲上去,奪下了川島的槍。
“他不能這樣死!你也不能殺他!”惠子將臉轉向困惑中的大和,用嚴厲的、不容置辯的口氣說。
“你知道他是誰嗎?他是你的生身父親。他是你爸爸!我是你媽媽!”這幾句話是從惠子心中進發出來的。說這幾句話,幾乎耗盡了惠子的全部精力。
大和一怔,他懷疑自己的聽覺出了毛病。
“不相信是不是?你自己摸一摸,你的大腿根部是不是有兩顆連在一起的黑痣?你懂醫學,你可以做血親鑒定!”
大和在困惑的泥沼中掙扎。他胸中波浪翻滾,大腦在飛快地旋轉。在這一瞬間,他好像想了很多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沒有想,頭腦一時變成了一片空白。
“你叫川島太郎!”惠子的聲音像從遙遠的天際傳來,滲透到了大和的心靈中。
“……太郎?……太郎?”大和那遙遠的記憶被喚醒了。他依稀記得他的媽媽(養母),還有小姨,曾經這樣叫過他。
突然,一絲亮光沖進了大和那困惑的大腦。他確信惠子的話是真的。站在自己面前的,確是自己的生身父母。
可這一切來得是那么地突然。他想不通,生身父母為什么會害死兒子熱戀的姑娘,他們未來的兒媳?這超出了他的思辨力,他從心理上難以承受,難以接受。
“你們……你們……是我的生身父母,可你們為什么要害死美紀子?”
川島張了張嘴,什么也沒說出來。倒是惠子囁嚅著說:“不是我們害死她的……不是。我們根本不想害她?!被葑诱f的全是真話,但她自己也覺著難以自圓其說。“我們……我們想給你娶個名門淑女。”她閃爍其辭,怎么也不敢將真相說出來。
“名門淑女!名門淑女!你們懂得人的感情嗎?我只要美紀子!可是她死了,她死了!是你們害死了她?!眱尚星鍦I從大和臉上流下來。
三個人都不說話,時間凝固了,房間里死一般地寂靜。突然,大和仰起頭,從心底發出了一聲長號——這聲音像狼嚎、像虎嘯,悲哀中透著憤怒,憤怒中透著悲哀,嘯聲震動了這個醫藥王國。
大和掄起手中的槍,恨恨地向地上摔去。槍被摔響了,子彈呼嘯著飛向窗戶,擊中了窗框,將窗玻璃震得粉碎。呼嘯的海風涌了進來,醫藥王國的文件資料被吹得亂飛亂舞,那份遺囑先是被吹向天花板,然后一個回旋,飄出了窗外。
大和猛地拉開門,向樓下走去?!疤?”在他的身后,傳來惠子的哭喊聲。大和沒有停步,他失魂落魄般地走著。在如此短暫的時間里,他經歷了那么多,他感到自己快要虛脫了。
辦公室里,風暴依然肆虐。而且,由于大和拉開了房門,使得從窗外涌入的氣流更加強烈。川島跌坐在辦公椅上,惠子站在門邊,夫妻倆像兩尊雕像,一動也不動——既動不了,也不想動。就這樣任憑海風吹動著他們的衣服,翻動著他們的頭發。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稚氣的聲音從門外傳來:“爸爸!媽媽!”
是小次郎。川島夫婦心里一震,兩人同時產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那該死的蘑菇云會不會殃及這個幼小的生命呢……
作者簡介:狄景山,男,山東省沂源縣人,1952年生?,F任聊城大學商學院工商管理教研究主任,教授、碩士生導師。長期從事“現代管理學”、“經營學”、“證券投資學“等學科的教學科研工作,著述頗豐。尤愛文學,業余從事文學創作活動。
責任編輯 房義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