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出成都沿岷江逆流而上,過汶川,循著雜谷腦河上行。桃坪羌寨是這條路上的一筆重彩。桃坪羌寨,僅這幾個字就帶著一種新鮮的氣息。我們懷著好奇和興奮,在雜谷腦河上的一座橋前停下。橋,連結著路與藏在樹林中的羌寨。橋頭木匾上書“桃坪羌寨”幾個大字,感覺像要走進古裝片里某個藏龍臥虎的山寨一樣。
陽光朗照著雜谷腦河,河水在秋天看來清澈透明。河邊生長著許多老樹,狂舞的枝葉搖得心想開出花來。人來人往的路邊,有一些美院的學生在寫生,更為羌寨營造出了一份美麗神秘的氛圍。穿著各式各樣的衣服,操著各種各樣的口音,懷著各種各樣的心情擁向羌寨的人們,首先被路邊仿古董的小攤前羈留了腳步。他們挑選,比較,慷慨地掏腰包,咋咋呼呼地買東西,咋咋呼呼地大笑,老在“場外”把我的心情弄得有點灰,我希望能夠很快進入“場內”。身邊走過去的每一個羌族妹子都吸引著我的眼球,黝黑的建筑像一個個沉默的飽經風霜有著滄海桑田故事的男人。羌寨由兩座雄偉挺拔的石碉和大片石室民居組成,依山而筑,結構嚴謹,氣勢恢弘。遍布山野的片石加上作為粘合劑的泥,經過羌人先民卓越的智慧信手砌成的古堡,歷經風雨歲月侵蝕,還巋然屹立。與石碉連為一體的民居,高低錯落有致,戶戶相連,作為外來者總搞不清從哪兒進,從哪兒出,整個羌寨像一座巨大的迷宮。在羌寨的角角落落總有女人,老的蹲在太陽下,看一地的玉米與辣椒。年輕的穿戴整齊,像隨時準備出嫁的新娘。我們站在一家裝飾得富麗堂皇又體現羌寨特色的木門前照相,穿青色衣服衣邊繡花的羌女說,“交錢。這房子是我的。”
有男人拉著羌女要合影,羌女說“交錢。置這身行頭要花錢的。”
我們在寨子彎彎曲曲如腸子一樣的巷道里走走停停,交無數次錢,照無數次相。冷不丁一樹紅透的石榴出現在眼前,它對于我們的誘惑,在于它還在樹上。羌族大嫂喊了價,說這樹上石榴味道最好,有點貴。再貴還是想買。因為這是羌寨,帶回家,意味著遠方。羌族大嫂先還熱情,幫著挑選。忽然圍了一圈人來,都鬧著要買石榴的時候,羌族大嫂不賣了,稱好的也不賣了,要漲價。
“怎么能這樣?”買石榴的人喊。
“怎么不能這樣?”羌族大嫂反應很快,擺出一副拼到底的樣子。算了,算了。勸的人和吵的人越來越多,仿佛這也是羌寨應有的一幕,沒有人覺得它不該出現。
2
好心情逃逸了,又想跳到“場外”的時候,不知從哪兒冒出一股人流,還聽見了鼓樂聲,一種興奮在人群中遞來傳去。原來前面走著幾個穿紅色繡花衣服、包著繡花頭巾的妙齡女子。導游說今天是羌寨寨花小瓊出嫁的日子。同行的男子一陣歡呼,我也很興奮。異族婚禮,新郎,新娘,這些詞匯讓人激動。盛裝的小瓊在照片上像部落的公主,小瓊與某些要員的合影,以及出席各種各樣的會議的照片掛滿一間屋子。新娘還沒出場,倒先聲奪人了。有人說,羌寨之所以這么熱火,就是因為小瓊,是小瓊推出了羌寨,此女子是沉默千年的羌寨出現的精靈嗎?想一睹芳容不僅是男士們的渴求了,女人們也往人堆里扎。在摸不清到底有多少房間有多少門的小瓊家拐進拐出,一個目的,找新娘。在一間類似堂屋的地方,新娘被擠在人群中間。我鉆到她的背后,高挑的身材,鮮艷的衣服。我碰了一下她的肩,我看到她煩躁的表情,怒視的眼睛。
“干什么?”低喝,凜然。我自己鬧紅了臉,賠笑說:“我只想看看你。”小瓊大概看出我并無惡意又非男士,轉身不再理我。只聽見她在分派她眼前的人,第一,不再接待游客;第二,婚禮前疏散游客;第三,給電視臺的人留出位置。我擠出人群對大家說“鐵腕新娘”。下到院子里,院子已經里三層外三層地坐滿了人,我們站在人圈外,看新娘的洞房。有男士在洞房前照相,表情像新郎。撩開簾子,新郎新娘很大的婚紗照掛在墻上,黑白相間的胡桃木家具,加上席夢思床墊。有一瞬間很困惑,這是羌寨嗎?
婚禮在幾家電視臺的攝像機前,在數不清的照相機前進行著,婚禮已經不是小瓊個人的婚禮。有人懷疑道:他們可能天天舉行這樣的婚禮?既沒人證實,也沒人反駁。盛裝,狂歡,對唱,嚶嚶嗡嗡,不知道唱些什么。隔壁院子里的有獎競猜游戲也在進行,然后是圍著篝火跳舞。人們在火堆前隨著羌寨男人孔武有力的喊聲尖叫,跟在羌族女人背后笨拙地舞蹈。不能停下來,停下來快樂就飛了。
黑黝黝的古堡在夜晚的火堆熄滅之后,喧鬧沉寂之后,誰聽見窗外核桃樹的嘆息?誰真正地觸摸到羌寨?
3
似夢非夢中,覺得有人在黑黑的屋子里行走,似乎看到一群精壯的男人和女人,帶著他們從草原上退隱的基因,迫于征戰的艱辛,選擇了依山伴水的地方,筑起堅固的以防御為主的城堡。一代又一代,開始了他們的安居樂業,繁衍子孫。沒有路也沒有橋,生活就在他們的城堡里。他們說一種稱為羌語的語言,卻沒能發明一種文字把它記下來。他們唱淳樸厚重的民歌,跳一種稱為莎朗的舞蹈。他們吹羌笛,講關于開天辟地的神話。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把數不清的日子過成一串串的紅辣椒,黃燦燦的玉米棒和圓圓的南瓜。秋收之后舉行敬天敬地的宗教儀式,儀式實質上是羌人的狂歡。他們收獲莊稼的時候也收獲愛情,日子在先人的庇護下過得自然而安靜。
不知道是哪一天,雜谷腦河對面的馬道變成公路,越來越多的汽車載來別處的生活。寨子里有人在河上修了橋,于是有玩家帶著照相機闖進寨子里,就那么咔的一下,對于寨子原來生活方式的改變,不亞于槍炮的入侵。游人蜂擁而至,羌寨敞開神秘的古堡,敞開他們的文化,敞開他們的生活方式,讓別處的人們進來。別處的人們帶來別處的生活方式,羌寨的歷史到了該是大轉彎的時候了。天天鼓樂喧天,夜夜笙歌燕舞。不知羌寨的人們是不是欣喜這樣的改變,是不是也只能在夢里才能回到過去。而祖先的靈魂在夜夜的狂歡中,越來越沒有空間和時間。祖先的聲音丟在黑夜的夢里。
4
當陽光又一次照臨羌寨時,古老的羌寨又從夢中醒來,喧嘩又充滿了它的每一個角落。我穿著羌族女人的服裝,蹲在一堆鮮紅的辣椒前,做出勞作的樣子,作為攝影師的道具,永遠地留在照片上。真正勞作的羌寨女人卻沒有穿羌族服裝,對于我的作秀,她一副見慣不驚的樣子。
我問她:這些辣椒你能吃完?
她說:看的。
又問:這南瓜賣嗎?
她又說:看的。
再問:玉米用來喂豬?
再答:看的。
我明白這些東西已經從生活必需品變成了裝飾品,一種讓來客看成是羌寨特色的必不可少的道具。他們的生活,到底哪些是真實的,哪些又是拿來給游客“看的”?而游客看到的,是他們真實的生活嗎?
當大家忙著研究羌寨的水碾時,我問一個在水邊洗床單的羌寨女人,現在的生活是不是比以前好多了?她說生意不怎么好做。問她還到地里勞動嗎?她說當然。問她羌寨的今天是不是因為小瓊?她說因為政府,又補充說小瓊聰明能干。其實羌寨每一個女人都聰明能干,她們充分掌握了游客的心理,守在門口以一元二元的價格讓你走進房子,看古老的桌椅板凳,看古老的火塘,然后告訴你誰誰(絕對是名人)來過,還買了她的東西。
我沒有買東西的興致,看一個老奶奶抱著一個可愛的小孩,拿出一袋餅干遞過去,老奶奶擋了手說;過期了吧,小孩吃了拉肚。我當然被嗆得興味索然,但反過來一想,如果自己抱著小孩,當然也會拒絕一個素不相識的人遞過來的食物,從保護孩子安全的角度,從維護自身尊嚴的角度……反思自己看起來友善的行為,難道不是暗含著觀光客莫名其妙的優越感,正該受到拒絕的嗎?
回望桃坪羌寨,只覺得作為寨子和作為觀光客的我們,都有太多難以厘清的情緒糾結。
責任編輯張即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