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碩士生導師胡彥教授
計論者:藍碧議 楊雨涵 聶 珊 孫曉路 于佳川
時 間:2005年11月11日下午
地 點:云南師范大學明達樓502室
胡彥:范穩是一個對創作極為專注的青年作家。在《水乳大地》發表之前,他已有多種作品刊行。在云南中青年作家群中,他是一個出道甚早的作家。但坦率地說,我肘《水乳大地》發表之前的范穩的創作,評價不高,我以為,那只是范穩見習期的創作-《水乳大地》是范穩結束寫作的見習期走向成熟的標志:當然,他是以出手不凡、一鳴驚人的方式結束自己的學徒生涯的。無論如何,《水乳大地》當是新時期云南長篇小說的抗鼎之作,對這部小說,大家已研讀了一段時間,今天我們聚在一起,文流一下自己的閱讀體會。
藍碧議:在當前紛紜喧囂的文壇里,范穩的確算是沉得住氣。他幾年來樂此不疲地往返于滇藏交界處,手不釋卷地研讀著滇藏文化書籍.如飲甘霖地吸收著這塊土地給予的文化滋養。范穩震撼于這塊土地的渾厚,感傷于這方子民的苦痛……他是一名有心的寫作者,他潛心地諦聽.虔誠地書寫,這就是范穩奉獻給這方土地的心靈祭品——《水乳大地》,我所體悟的寓意是:水漫潤了大地,甘露潤濕了生靈,宗教恩澤了子民……
楊雨涵:《水乳大地》是一部對人類文明的沖突進行重新命名和書寫的文字。首先,它重燃了我們對史詩,對宏大敘事的熱情。這部小說致力于重新發現并構造本土文化的神奇與博大,講述了民族與文化的融合,多民族雜層地區的人們的生存智慧,這是一部二十世紀人類進步與發展的啟示錄,盡管我們為此曾經付出了血的代價。范穩曾說他是在近年來才慢慢領恬到,對于一個生活在國家文化中心之外的寫作者,優勢在于充分利用本民族地區的民族文化資源,而不是站在風口浪尖去追逐文壇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文學潮流。
聶珊:小說文本的物理時間跨度為整整一個世紀,這樣的大手筆是令人驚嘆的。百年的血與火、和平與戰爭.宗教的起起落落,《水乳大地》因此擁有了“史詩性”品格。我們知道,史料的堆砌有可能弱化作品的思想,范穩應該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他在組織史料的基礎上巧妙地融入凄美的愛情和充滿野性的生活:80年代對“轉世靈重”的找尋,扎西尼瑪與阿美在雪山下的殉情,澤仁達娃的傳奇人生……有很強的可讀性,也能吸引大眾讀者的目光。我們欣喜地看到,精神沒有被時代和歷史壓抑,思想未被材料所排擠。
孫曉璐:通過題目和開篇我們就可以感到作品的厚重,它展呈出一幅純樸的人民和所信仰的宗教水乳交融于廣袤大地上的美好圖景,我們拒絕用世俗的眼光來現照這塊土地,因為在這里,神靈就是現實,“人人都是神靈世界的作家和詩人”,這是秘境一般的大地賦予他們的詩情,咀難怪范穩要將《水乳大地》說成是一部“神靈現實主義”作品。
藍碧議:《水乳大地》是一部反映西藏東部地區民族雜居地——憫滄江峽谷多元文化從沖突到融合,跨度百年歷史的長篇小說,有些評論家也稱贊它為“史詩”性的作品;而對其寫作筆法,有些評論家把它和“魔幻現實主義”聯系起來討論,但范穩則更愿意說它是一部“神靈現實宅義”的作品。理由是“西藏的現實并不是魔幻的,而是受神靈控制的。”
楊雨涵:關于神靈現實主義,如果我們進一步將這個概念拆分來看的話,神靈歸屬于精神層面上的“彼在”,而現實則是落實到生存細節上的“此在”。作者想要在作品中呈現的就是“神靈”和“現實”水乳交融的一種存在。他不是一個生就信仰宗教的人,所以只能以探尋者記錄者的姿態叩問宗教精神,但是他的“投入”能夠部分抹平主客觀兩者間的斷裂,最終在文本中實現了神靈與現實,創作理想與實際生活的交織。我們有理由認為作者應該滿足于他把一個有意義的自在世界上升為一個有意義的文本世界的建構,畢竟,言能盡意的追求永遠只是作家們心中的彼岸花。
聶珊:我們可以看到,作家一直努力于消除敘述的“主觀痕跡”,為小說文本制造“客觀”的效果,盡可能把敘述者隱藏起來以造成生活的“自動呈現”-范穩本著這樣的現實主義創作態度.使《水乳大地》的神靈也收到了“真實”的效果,沒有人會去懷疑“凱瑟琳的死而復生”和大地上到處游走的靈魂的真實性,讀者看到了一個與現實相融又相隔的神靈世界。
子佳川:對“神靈現實主義”的提法讓我有一種矛盾的感覺。如果我們仔細去閱讀馬爾克斯的《番石榴飄香》、《也談文學與現實》,會發現《水乳大地》從任何一個角度都沒有超越魔幻現實主義的范疇。但我不愿完全否定這一個概念的提出,因為在這部小說中作者淡化了任何與“信仰”、“神靈”無關的因素,他筆下的現實.是完全意義上的“受神意志關注的現實。”誠然,范穩筆下的神靈和現實還沒有達到“水乳交融”的程度,伹就我的閱讀感受而盲,從構思,搜集資料、整理素材到最后的完稿,在將近五年的創作過程中,作者已經深刻地領悟了他筆下人物與故事的神韻.觸摸到這片蒼茫大地不為人知的靈魂。
藍碧議:的確,匆忙行走于這塊富有斑斕文化特色的土地上,沒有長期身心的浸染是容易誤傳大地的心聲的。阿來也許比范穩深沉,但他卻少了范穩那外來者的清醒,范穩在諦聽這塊土地時有著和她的子民不同的審美發現,像沙利士神父對她的眷戀一樣,是異樣和獨到的晶位,呈現的是外來者和大地神奇的默契。《水乳大地》敘寫了一個來自異域文化的傳教士闖入這塊純潔之地的布道歷程,以“全知性敘述視角”多方位地展示多元文化下各民族的斗爭和融合的苦樂史,好像蠻荒幽深的“大地”在突如其來的幾次“洪水”沖刷下由漫溢狀轉成匯合式的流淌。這無疑是一項艱難的文字編織工作,其間的“現實”就是作家用文字對生活的詩性化編織,讓讀者從文本里獲得智性的啟迪、心靈的凈化。
楊雨涵:在北京和云南的研時會上,眾多評論家對《水乳大地》進行了初步的交流和探討,主要就是把它與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阿來的《塵埃落定》進行聯系、比較,我想就這兩點提法來談談我的看法,在我看來,《水乳大地》其實終究算是一部中國氣派.中國作風的小說,它的精神緯度和敘事方式并未超出中國式的心理需求和審美要求。從創作題來看,《水乳大地》并非純粹的魔幻氛圍,魔幻更多的是一種不可預知的外界存在對人和事的律定,是一種彼在;而在《水乳大地》一書中,神靈的存在是一種由心而發的,以人的生命和心靈來滋養的由內及外的自在。在那片土地上,魔幻也罷,神靈也好,它就是一種“觀念即實在”的東西。我記得有一段后說的是,對有信仰的人來說,信仰就是空氣中的氧;而對沒有信仰的人而言,信仰至多是一種文化:所以我比較贊同本書作者自己的說法,這是一部“神靈現實主義”的作品。但同時這部小說的意旨又是相對較實的,缺乏《百年孤獨》的那種空闊和蒼茫,這真不知道該說是中國人實惠精明的人生態度的優點——喜哀有度,還是一種可悲的局限。
聶珊:我認為,神靈現實主義的成功很大程度上來自作家的“零度情感敘事”方式。范穩避開了90年代某些作家過于直露的思想宣揚方式,沒有把自己塑造成一個純粹思想者的角色,而足以更平和的心態將久遠的傳奇和史實蠅蠅道來。《百年孤獨》以肉體的死亡和家族的消失宣告一出崇高.完美悲劇的閉幕;《塵埃落定》以傻子的倒下完成一則“政治寓言”;在此.我愿意相信范穩并非僅僅只是通過文學的手段,再現三種宗教的百年歷史;他是在試圖揭示當代中國人的信仰危機,回答“靈魂”的歸宿問題,啟發我們去找尋一條歸家的路,這就是《水乳大地》帶給我們的重要啟示:面對現代文明對宗教的破壞,在一個信仰缺席的國度,我們如何重建或者說新建自己的精神家園?
楊雨涵:如果要以《水乳大地》和《塵埃落定》作個簡單比較的話,阿來對《塵埃落定》是“一則政冶寓盲”的定位是準確的,它的視角相對于《水乳大地》來說廟堂氣息要更重一些,而《水乳大地》多從民間本位出發,但它又不僅僅是一郎“宗教文化小說”,宗教只是故事的寄托,我贊成聶珊的說法,作者真正用心的地方是多年來被文學敘事遺忘了的東西,是人的靈魂的處境,是當代中國精神內在的緊張,若非如此的內蘊,《水乳大地》是不可能被立到今天這樣一個位置的。
孫曉璐:西方文化是一種“罪感文化”,是人人都認為自己有原罪的文化,傳教士的語言中浸透著這樣的思想,“尊敬的土司,信仰上帝吧,讓我們虔誠地贊美他并服從他吧:你必將得救。”“可是你們的靈魂是有罪的,需要在上帝面前懺悔-”“不信仰上帝是要受到永無盡頭的懲罰的。”《水乳大地》很巧妙地寫出了幾種宗教的差別,父將筆觸伸到更深處,展現它們共同經歷戰爭的洗禮,終于走到和平時期的融合,顯示出了宗教獨特的魅力和偉大的包容性:
楊肉涵:我們必須看到,民族宗教和魔幻色彩相結合的作品在云南文學中的出現不是偶然規象:除《水乳大地》外,哈尼作家存文學的《獸靈》、《霧之谷》,艾扎的《閹谷》都充滿了一種萬物皆有靈的氛圍。魔幻色彩固然是世界文學的啟發,但也和作家民族意識的蘇醒有關、所以我說,只有以海納百川的心態審度世界文學的潮汐流變,把世界文學作為大的參照系,才可能把握準自己民族文學的特殊位置。
胡彥:大家對這部小說的神靈現實的特點,以及它與宗教,民族文化,地域文化,魔幻現實主義的關系作了很好的探討。《水乳大地》的敘事方式也頗令人注目.對此,你們有何見解?
孫曉璐:1985年的中國掀起了馬爾克斯熱,《百年孤獨》在很長一段時間啟發和影響了中國作家的創作,他們試圖建構一個接近《百年孤獨》的壯麗恢弘的史詩。《白鹿原》、《心靈史》、《馬橋詞典》等有著明顯的“史詩情結”:張承志用文學的形式寫就一部“哲合忍耶”的宗教史,陳忠實則將動蕩的歷史融進普通人生的感性層面。《水乳大地》的開篇和結尾簡直就是《百年孤獨》的翻版——“沙利士神父彌留之際,他沒有看到天國的光芒,但他一定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天,當他第一次站在西藏東部的大門前時,層層蠻荒的山巒在天地間鋪展開去,像無垠的大海中凝固了的波浪,山巒之上是自得發亮的云團,云團漂浮在藍得純凈如天國的天空中,還有一座金字塔似的雪山聳人云天。”很顯然,對《百年孤獨》的敘事方式的借鑒使范穩成功地打開了一幅雄渾綺麗、光輝燦爛的宗教歷史畫卷。
聶珊:是的,對《百年孤獨》的借鑒,使文本獲得了歷史的厚重和開闊感。與此同時,范穩放棄了《百年孤獨》中歷時態的單一敘述模式,將年代錯亂設置,讀者擁有了更大的思考空間,并在此種“能指的游戲”里獲取閱讀的愉悅,小說對澤仁達娃的故事編織是相當成功的,不斷切割、結構和粉碎,設置懸念,推動故事向結局加速度靠攏……我們可以明顯看到,80年代“先鋒”派對形式和技巧的實驗,為范穩的創作提供了寶貴的敘述經驗.也促使了作家在藝術上的自覺;他雜糅了傳統現實主義對故事的精心編織和新潮小說的敘事態度和敘事情感,擺脫了浮躁的出奇出新的寫作心態,執著于尋找展現神靈現實主義的最恰當的表達方式,將文化的神秘感,生命意識與神靈現實主義相結合,保持了歷史的混沌性和豐富性、他學會了借鑒義突破了技巧之囿,這是一種可貴的創作姿態,也是云南作家在新世紀的一大進步。
楊雨涵:我記得,《百年孤獨》中有一位相信一切寓言的敘述者,這是“魔幻現實主義”得以成立的基礎。在小說中,敘事者的這種語調和信念是非常重要的,因為讀者直接面對的其實只是敘事者,對意義的探求始終由敘事者承擔,《水乳大地》中敘述也有同樣重要的地位,它確立了一種關于神靈的真實信念,把講述的意義定位在了神話、傳說之中,進而也就重新建構了文本世界中關于“現實”的理念。從某種意義上說,“歷史”、“現實”這些范疇都是具有可建構性的,在話語的世界里,因為對敘事者和敘事口吻的選擇,歷史和真實得到了另一種形式的確立。《水乳大地》時間空間的結構是交錯:對比、前進、顛倒相結合,比起《百年孤獨》環環相扣、封閉式循環的單向的進要更加復雜,故事也鋪陳得更開,枝杈繁多。小說的章節忽而世紀韌,忽而世紀未,流動無拘,但全書還是有一條比較明晰的主要脈絡,那就是人類多樣的文明如何從沖突走向交融,從動蕩走向和諧,
孫曉璐:乍一看這樣的時間安排很無序.打破了我們對傳統敘事的慣常把握,然而細讀之下,會發現這種安排的巧妙和韻味。如.世紀初彼得被喇嘛們殺害.世紀末喇嘛們卻把彼得的重孫扛在了肩膀上,成為第十個“轉世靈童”;又如先敘述野貢家和澤仁達娃家的世代仇殺,后又有老年的澤仁達蛙與野貢·獨西的相遇……這樣的故事不禁讓人想到“冥冥之中,神靈自有安排”.使小說透露出神靈的光芒。在這個意義上.范穩在形式和內容上都完成了“神靈現實主義”的創作初衷;
藍碧議:你們的討論讓我想到喬伊斯的《尤利西斯》,這部小說的偉大之處在于重構出典型的都柏林一天中的景色,有聲音、人物和地點.所描寫的在不同地點同時出現的活動具有同樣統一的印象和感覺-作家來回地切斷同時發生的若干不同行為.使讀者在閱讀時必須運用拼盤式的方法.記住各個暗示.接連不斷地將片斷組合起來,直到他能夠逋過反應參照,再加于鑒賞.范穩在編織《水乳大地》時,采用的是“框架式”結構.以沙利土神父彌留之時(五十年代)為中點.雙向鋪開敘寫頭尾(世紀初和世紀末),交替行進.最后終止于神父的死,這使我自然想到九九歸一.萬物柔順的易埋-值得一提的是.小說在各個章節的銜接上頗為講究:世紀初的動亂和世紀末的和平;第一個十年的開荒和八十年代的重建;二十年代的仇殺和七十年代的瞠罪等。同時作家在各章節設置了敘述隱現:第一章中對沙利土神父的介紹“在二十世紀初.沙利士神父沒有想到自己將會終生為西藏東南部這片隱秘閉塞的土地魂牽夢繞,也沒有想到一個人的孤獨實際上和一片土地的孤獨有著不可更改的聯系。”到了第二章.在地窖中尋找出他的藏文稿.第一頁的標題便是“世紀初教會在西藏的傳教活動”;讓回活佛對澤仁達娃命運的預言則是貫穿全文的:這種顯形結構的架設與零星文字提示的交融.對故事的講述無疑是一種新鮮并富有成效的探索。
于佳川:我想在這里談一下“全知性敘述視角”的問題:在我看來這部作品最動人的審美特征就在于它的故事性,“建在牛皮上的教堂”、“雪山下的殉情”,“送給孩子的好運”……或悲壯或凄美或神奇的故事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僅就這一點而言.《水乳大地》確實堪稱羅蘭·巴特所指出的“悅的文”:能夠做到這一點,得益于作者對全知性敘述視角恰到好處的運用,適當地暗示.引喻,不時出現的預言緩解了閱讀這類題材作品帶來的緊張感,這些預言散見于文章幾個部分,看似零落卻是促使讀者去探秘的動力.當瘦子喇嘛與少年在雪山冰川經歷了一番驚心動魄的歷險后真相大白,那種撥開云霧見晴空的閱讀愉悅感不正是作家所期待的嗎?
藍碧議:我想到古人說“文似看山不喜平”的話了。小說若要激發凄者的閱讀欲,必須以誘人的故事性為基礎。中國古典小說一般部具有蜿蜒的情節,一波三折的節奏,常用算命,占卜、偈語,或夢境、詩詞等來預敘故事的未來,井在小說的敘事中設置種種互文性的細節,使敘述處于肘未來事件的期待和不斷印證的流程中,以增強小說閱讀的興奮感。《水乳大地》的精彩之處就是承繼古典小說的預敘手法和互文性,游閑之筆尤為突出,
楊雨涵:關于閑筆,我記得這一概念最初是在金圣嘆評點《水滸》中見到的,它體現的是中國古典小說結構的民族特征,一般來說,閑筆指的是小說中非情節性的因素,有時指次要的,交待因果的情節;有時指次要的人物事件:有時指對生活中實有情景的隨意點染;有時指一段閑談或一處閑景:單看閑筆是很難判斷它的藝術價值的,要聯系文本整體來評價。《水乳大地》里對閑筆的運用除了張弛小說的敘事,擴大小說的表現范圍外,更重要的是它增強了小說的文化功能,在某種意義上體現了小說的廣泛的真實性原則。在小說中,閑筆不僅僅是一種語言行為,更多地表現為一種敘事行為。從語言行為來看,“閑筆”實際上是一種特殊的語言并置,他不僅是作家的自行選擇,電反映了文學創作不可回避的文化意識形態性。
藍碧議:游閑之筆在緊張的故事中放慢!敘述的節奏,貌似漫不經心地議論和旁說無形中使小說的言說意趣和表現張力增強了。如第三章對沙利士神父開荒的故事評論;以及后面對鼠疫來臨前后的介紹……至于互文的使用也是小說的特色,時重建教堂的介紹和描述;對都伯神父死因的逐步“揭曉”;前后幾對納西族和藏族男女通婚的悲喜劇則完成丫一個更大的互文關系。其中最大的亮點莫過于讓回活佛對澤仁達娃命運的預言.散落在小說各部分又互為敘述。這種手法的使用藝術化地延宕了故事講述的時間,也有效地激發了瀆者的閱讀興趣。
胡彥:小說的故事以及對故事的敘述方式都是由小說語言來承載的:一個作家,其藝術功力如何,我們只要看看他的語言就會心中有數。在范穩前期的小說創作中,我以為他的不成熟,主要在于他沒有形成自己的語言風格:《水乳大地》之所以止我們耳目一新,一個重要的原因是范穩的小說語言開始具有“個人化”的印記.開始具有文化的厚度。
孫曉璐:對于用文字編織成的文本手藝的感想,羅蘭·巴特在《文之悅》中曾這樣的表述:“悅的文,欣快得以滿足、充注引發的文:源自文化而不是與之背離的文,和閱凄的適意經驗密不可分的文。”“悅的作者(及其讀者)接納文字;他退出了醉,便有權力和力量去表述它;文字是他的悅;他被它迷住了。”就此觀照《水乳大地》,我想,范穩在文本的創作中,他一定深深地被他的文字所吸引.他對雪山、峽谷、草甸等的描述.脫去了世俗的顏色,讀來就像天山上的雪蓮般空靈。
藍碧議:我則認為范穩緣于對這塊土地所孕育成的文化的癡迷,他才會情不自禁地書寫,在《第一章·世紀初·學習》:“大殿里威嚴的佛像洞悉著大地上即將發生的一切,仿佛神造天設,峽谷里未來五十多年的宗教敵人在天上的神靈發怒的日子走到了一起。”這是某種神靈的神秘啟示.是這方土地的文化的博大和神秘誘導著范穩的忘情地書寫,使他自然而然地舍棄以往的都市描摹式的過于輕快寫真的筆法,嘗試著用接近大地的雄渾.樸拙的言語來傳達他所諦聽到的文化心聲。
聶珊:我個人卻認為《水乳大地》的語言是很值得商榷和探討的一個方面。對“現實主義”的追求使范穩在處理文學語言時無法打開飛翔的翅膀,糾結于客觀:冷靜的敘述,整個文本偏于理性,缺少想像的飛翔和感性的詩意:前幾章醉心于對教義的解說,敘述語言生硬、蒼白、頤似“報告文學”作品。
于佳川:我和聶珊有不一樣的閱讀體會。我被流淌于字里行間的那種浪漫情懷和自由灑脫生命力所深深感染。比如對守舊尼瑪與阿美殉情經過的描寫,凄美哀婉,不迫不露,頗見功力。就拿同學們提到的其他兩部史詩性力作來說吧,《心靈史》強烈的感情色彩和不能自控的筆觸,讓文本顯出了太強的功利性;《白鹿原》耶種完全不露聲色的敘述方式似乎又少了一份灑脫和浪漫;相較之下,《水乳大地》的語言還稱得上是張弛有度,詩意率性吧!
聶珊:我還注意到一個現象:《水乳大地》中的人物對話的特別;允許我在這里引用小說里的對話:
……劉知縣正在幾軍官們吸大煙,故作詫異地說:
“荒唐。木頭就是木頭,七兵就是士兵。難道你們沒有長眼睛么?”
軍官們不耐煩地說:“仵管他是不頭還是士兵,就讓她們永遠戳在那兒好了。”
工匠們爭辯說:“老爺,他門真的是士兵啊!”
諸如此類的對話在小說中比比皆是:作家慣于在引號后用文字來表明說話人的態度,究其根本原因,恰在于人物對話缺少鮮明的個性色彩。我們可以試著去掉引號外的內容,尤其是那些頻頻出現的狀語詞組,會悲哀地發現那些話都不是出自知縣、軍官、工匠之口,他們都是作家一人的話語罷。
藍碧議:但我們在認定人物語言的個性化上,也要基于小說文本的實情和當前的文化語境。過多的文本苛求卻往往會落入了紙上談兵之嫌。無可非議,范穩在小說文本的書寫上還有一些以往筆法的痕跡,那粗淺的人物代言,那過于直白的人物對白,那過于偏狹的場景描寫……但瑕不掩瑜,我在《水乳大地》的閱讀中可喜地看到了他揚棄了新寫實小說的筆法技藝,他承繼了新寫實宅義諦聽原初大地心聲的寫法,并步入了用本真的言語書寫所觸摸到的土地。我們也許還記憶猶新下20世紀上半時期的新文學作家頂著嘲笑。篳路藍縷的開創之功吧。
聶珊:我想起了被許多評淪家宣布業已死掉的尢鋒小說。他們當年給人的驚奇和不同凡響,不正是源于它們那些出其不意的語感、句式、詞匯的組合?盡管語言的過分狂歡讓它們陷入了自設的“圈套”中,但我要想況的是:追求語言的詩化和表達的準確性從來都是作家不可推卸的責任!世界的光芒和明亮都融人語言中了,通過語盲我們了解人類自身和我們身處其間的世界,在西藏這塊充滿了神靈的大地上,生活語言當是處處閃現著神靈的光芒(如他們的名字和俗語),人們居住在本真的詩性的世界,在靜心聆聽“神”的召喚,因此我們必須承認,如何用漢語去表現別一時空和語境中的民族精髓;如何以正漸漸遠離本質的語言表現更純粹,更詩意的世界;如何讓文學語言與我們所要表現的那塊大地“水乳文融”?作家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藍碧議:我則贊揚先鋒小說家們對于語言陌生化的書寫上追求,畢竟他們當時針對的是日益僵化的文革話語的遺風,他們的試驗惠澤了以后的寫作者-同時,文學言語本來就是寫作者心聲的回音,伹正如陶淵明所慨嘆:“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毋庸置疑,“書不盡言,言不盡意”使我們在傳達語意上就有蒙朧性和模糊化。文本的濤性是基于它們而自然呈現的-就拿范穩在《第四章·八十年代·桃花緣》中寫玉珍和獨西的初次情愛的震撼和甜蜜:“峽谷開始搖晃起來,瀾滄江水跳起來三尺高……”“(玉珍)卻看到一條峽谷里充滿了羞澀。”……這些是無法用“準確”來加以規約的。
于佳川:找也常常感到困惑:漢字是世界上最優美深刻的文字,先人們留下的語言財富如此豐厚。為什么在當代文學浩如煙海的著作中,卻很難發現真正充滿魅力的詩意之作?如何改變漢語文學的這種困境,以我們的學識修養也不敢妄談,但我堅信一點,當代作家起碼應該靜下心來,通過對傳統文化的靜心修習尋找漢語言文字的本源,只有根基牢固,行于筆端的文字才能擁有真正的靈魂和生命。
藍碧議:不過應該看到,像范穩這撥年輕的作家已經開始潛心研習博大的中華文化,這也許預示了未來創作的成熟?我非常欣賞《水乳大地》中對“杜鵑”、“鹽”、“鬼”、“風”、“兩”等文學意象的描繪:在閱讀中,我電常常發現精彩之筆;如在第一章末尾寫沙利士神父掛在鐵索上滑向對岸,“然后他雙眼一閉,把自己射向汀對岸、”“射”字的使用讓我想起阿城在《溜索》里的描寫“一溜兒小了過去”,實乃神來之筆!也可看出范穩嘗試著詩意書寫這塊文化土壤的努力。
孫曉璐:范穩曾經說過他堅持這樣的文學立場:在大地上行走和學習。小說里高聳的雪山、深切的峽谷,廣闊的草原。蒼茫的森林;還有古老的寺廟。古樸的村莊、歌舞的晦洋。神秘的教堂……這一切的一切都深深地扎根于大地,她用豐厚的養料默默地滋養著萬物。在這片土地上,有過刀耕火種,也有過工業文明;有過瘋狂廝殺,也有過和平共處……但大地依然保持著它那份舒緩與平靜。這似乎體現了作家回歸土地,回歸中華本土文明的一種真切渴望?
藍碧議:這讓我想起沈從文的故事了。在當時,最看重沈從文的文字的恰足那些留學歐美的學生,如胡適、徐志摩、葉圣陶等。他們認為沈從文的漢語非常漂亮,對邊城和湘西世界的優美書寫就是絕佳的典范。后輩如汪曾棋則更進一步.提倡富有現代白話韻味的小說語言,他的小說也完美地向我們展示了這一切。它是一種指向“韻外之致”的詩性體驗式的現代文學白話語言,它在融合古今漢語韻味的語言中,展呈民族本真存在的圖景,我一直在祈望:長期浸潤于這塊多民族文化土壤上的云南作家也許更有書寫的潛力,只是時間的長短和用心的深淺問題吧。
楊雨涵:我想起了丹納的話,只有當民族性與時代精神的發展有了交叉點時才會產生某種藝術的99g榮。這些年來陸續出現了不少關于民族歷史或習俗,取材偏寨邊地的文學作品,我們是否可以借此判斷,民族性的回歸暗示了當代文人尋故、尋根意識在更高一個層次上的延續?
胡彥:以更高的藝術標準來看,范穩的小說語言應該是玻瑜互見、他離“郁郁乎文哉”的經典要求還有很長的距離。可喜的是,我們從《水乳大地》的寫作中已經感受到了范穩邁向經典的努力。我們期待作家能從塵世的喧囂與浮躁中沉下心來,拿出更厚重、更大氣、文質相與為一的優秀之作。
責任編輯 張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