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8月份,我從大理師范學校畢業,被縣教育局分配到鶴慶縣六合鄉的白依山寨任教,白依人是彝族的一個支系,因穿白色的火草衣而得名。火草,是舊時用火鐮取火的引火原料,勤勞的白依婦女采集來后,佐以大麻,搓成線,織成具有民族特色的服飾。當然,也就發生了一系列與白依族孩子們之間的讓人難以忘懷的故事。
那是我到白依山寨的第二個隆冬季節,我所任教的五年級班上,有個極為可愛的名叫絞查查的白依小男孩。黝黑的方臉上,一雙深陷機靈的亮錚亮錚的葡萄眼珠,身體單薄卻顯得結實。一眼看過去,就知道是在山上攆山長大的人。才十三歲,據說已經和狗熊打過交道,還和大人們圍捕過麂子,打只松鼠、野雞、野兔什么的那是家常便飯。
1985年的那個冬天,這里下了場罕見的大雪,四周山頂上到處都是積雪,白皚皚的把橫斷山點染得如詩如畫,這可是非常難得的美景。記得那時候又正好是寒假將要結束的幾個周。有個周末那個白依族小男孩,就邀我到他家和他父親一起去對付一只麂子。那只麂子,他父親已經好幾次看見了,甚至已經觀察好了那只麂子進出的路線,如果去打那是十拿九穩的事,而且還離他們村子比較近,經常在他們村子東邊的一個箐溝旁邊的麥田里吃麥子。去圍獵,一定會有收獲的。
那麂子肉的嫩香,便勾得我不斷地咽口水。就有那么一回,絞查查就給我帶了三斤左右的一砣細細嫩嫩的麂子肉,吃過后,那味道的鮮美真叫人終生回味。那是一種無法用語言來描述的鮮美味,就像我們平時說的:“只能意會,不能言傳。”雖然這樣,可是想到如今環境的惡化,我還是忍住自己的饞欲,告訴他野生動物和人類的關系,還用生物學中的食物鏈形象地啟發他,人與自然,人與動物之間存在著不可分割的利害關系,這些關系體之間,互相依存,互相利用,互相得利,缺誰都不可。
我那天的講解肯定是一副老學究教育弟子的嘴臉。我還強調說:“如果哪一天,這些動物滅絕了,人類的末日也就到了。”
我開始給絞查查講解時,他始終覺得,自古以來白依人以打獵為生,打獵那是天經地義的事,經過不斷的講道理,他才鄭重地點了點頭,答應我今后再也不去干殺戮野生動物的蠢事了。我感覺到他越發的可愛了。
到了第二周的周末,絞查查還是很固執的要我隨他到他們山寨里去玩一回,盛情難卻,只好答應了!
他還特意地說,是他父親特別邀請我去的。于是我們倆帶上了干糧,向著他家所居住的白依山寨走去。
經過艱辛的連續不斷的上下坡,四個多小時的跋涉之后,我們終于到一個蔥綠的大深箐里。在一片茂盛的核桃樹、梨樹、桃樹的遮掩下,我隱隱看到了一些秀麗的木楞平房(木楞平房是一種墻用方木垛起來,房頂用杉木撕下來的木片蓋起來的,全木頭房子,很像童話傳說中的小木房)躲在深山箐里,靜謐得像一位剛剛出生而又睡熟了的嬰兒。
我們在犬吠中,穿過一片桃核林,來到一幢漂亮的木楞房前,雖然一路上非常勞累,但清新的空氣,給人一種沉浸在自然中的感覺。想起陶翁的《桃花源記》中所描述的情景,也不過如此罷了。
正在想著,有一條精瘦的老土狗沖著我撲過來,在絞查查的呼喚下,那只精瘦的老土狗才一面狂吠著,一面往后退去。那條狗在對自己的小主人搖著尾巴親熱的同時,只不過對我這個陌生人卻要盡職盡責地追咬一陣,以示自己對主人的忠誠罷了。但我絲毫也沒有不愉快的感覺,因為,絞查查領我進了他家的堂屋,那堂屋吸引了我,所以也就無暇顧及那兩面三刀的瘦狗了。雖然絞查查家大人不在,但他家居然沒有上鎖,就靠這條狗守門。我更加驚嘆當今還有這“路不拾遺,夜不閉戶”的純潔之境。
絞查查家的堂屋里,幾乎沒有什么所謂現代化的設備,卻也收拾得非常有條理,非常整潔。看到山箐間有這樣一個住所,感覺到的只是一種溫馨和安詳,同時也覺得有一種回歸自然的舒坦和自然感。
堂屋中間是一個四方形的火塘,上面有一個三腳架。絞查查見家里沒有人,便輕輕拍了拍那只精瘦老土狗的頭,就開始在火塘上燒起了水。
火塘里的火剛好燒旺起來,絞查查的父母便回來了。他們用自己的民族語言,首先和兒子絞查查交談起來,知道我是他們兒子的老師,一下子非常親熱起來。
絞查查的父親就用漢語跟我交談,并拿出了陳年老酒。
我聽人說,到了白依山寨,是要過“九”(“酒”的諧音)關的。接過酒杯,我和絞查查的父親便成了親兄弟一般。我們一面喝酒,一面交談,毫無障礙地交談著,甚至談到了環保問題。
我以為絞查查的父親一定知道的很少,可他告訴我,自己平素間就最愛聽廣播中的新聞節目。甚至我們還談到了中東戰爭,世界格局,全球經濟走勢…….談得非常入港,像一對相識恨晚的莫逆。
這時我對這個白依漢子有了一種崇敬。酒酣耳熱,夕陽西下,絞查查的母親和他上山放羊的姐姐,傾其山寨所有,做了一席山間的土特產大全美餐,伴著火塘里呼呼直笑的炭火苗,他們像迎接出遠門歸來的游子一樣,非常熱情地款待了我,使我找到了回家的感覺。只有絞查查的姐姐有些拘謹,很少言談。
那是我終生難忘的一頓晚餐,不管將來在什么樣的場景下,和什么樣的貴賓共進美味佳肴,恐怕再也不可能有那種親熱的氛圍了。這種感覺不光是那美味山野所生發的,更重要的是那濃濃的情愫,這情愫添加到那富有民族特色的山野晚餐里,那是人間無法尋找到的美餐啊!
那次以后,我和絞查查一家人,成了莫逆之交,特別是他父親,每次下來趕六合街,都會因為季節的不同,給我帶來很多土特產。春天的香椿、蕨菜,夏天的野雞肉、香菌,秋天的蘋果、桃核,冬天的多依果、山梨。他要交換的,也只不過是一席交心的長談而已,這是這位山里漢子的精神享受啊!
絞查查高中畢業后,考上了中央民族學院,是第一個上北京讀書的白依后生。絞查查臨走那天,他父親,一位堅強的獵人,有些淚水盈眶地說:“都是托共產黨和你這個知識分子的福。”
就在絞查查上北京讀書的那次,我又回了一趟白依山寨,和一伙白依同胞又痛痛快快地醉了一回,而且肉體和心靈都一同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