癡兒不解舐犢意
我出生在武漢解放的炮火聲中,母親剛生下我就感染傷寒去世。姨媽怪罪于父親,認定是他欺騙了比他小14歲的母親,帶她離開家庭遭受磨難,才26歲就夭折了。
時任湘江文工團團長的父親正帶領團員進入剛解放的長沙,他把剛領到的軍大衣袖筒剪下來,把我塞在里面,抱著我離開了醫院。這個袖筒就成了我的第一件“衣服”。
在我成年以后,才知道父母這段艱難的往事。我的父親劉斐章是貴州興義人,20世紀初,貴州有何、王、劉三大家族,我們劉家便是其中之一。我伯祖父當過貴州的督軍兼省長,是個軍閥。祖父為貴州派駐北京的國會議員,但40多歲就過世了。伯祖父垮臺后,家道中落。在清華大學讀書的父親沒畢業就前往日本留學,在那里加入了我黨的外圍組織反帝大同盟。回國后他先加入左聯再加入共產黨。
父親從30年代初開始主要從事革命戲劇活動。1937年上海“8·13”事變后,他擔任救亡演劇隊第八隊隊長(后改為演劇六隊),率領這支戲劇輕騎,行程萬里,宣傳抗日救亡。1946年,他和另外三位演劇隊長,在重慶受到周恩來同志的親切接見。
我的生母是一個大學畢業不久的進步青年,她心甘情愿地參加演劇隊跟隨父親。為了他們的結合,田漢先生還贈詩一首:“十年推劇陣,百戰人將老,前路尚多艱,且種同心草。”
因為文工團的工作太忙,大人們在臺上排練,我就在臺下爬著玩耍,父親托一個同事的母親照看我。愛抽煙的老奶奶常撿起地上的煙頭來抽,我也學著把煙頭塞到嘴里,結果染上了肺病。父親四處求醫,為了找一種稀有的藥物,他還去托了當時的湖南省委書記王首道。我體質一直比較弱,為此父親自責了一生。
父子事耕桑
我4歲時,父親重新組建家庭,我不但多了姐姐,又添個妹妹。父親對子女很嚴厲,但又不乏幽默。他帶我們去看戲,講故事,講笑話,不知不覺在我們心里種上了一些樂觀的種子。
父親常說:“人第一個要學會的就是勞動。”我從小就開始干家務活。周末,父親先讓我幫他擦自行車,接下來的工作是剝花生仁、糊火柴盒。我上初中時,國家經濟情況不好,家里常吃些南瓜、面粉糊糊。父親每月有兩斤油和一點面粉,他卻總是把油送給機關的困難職工。一次父親看見我的臉浮腫,說恐怕是營養不夠。他要繼母想辦法多買點骨頭燉湯,但他油還是照樣送人。我家有一個花園,沒有種花而是種南瓜,父親教我如何下底肥,如何給花授粉,我們的南瓜獲得豐收,機關評比還得了第一,我和父親都很開心。
父親從沒打過我。記得讀初一的時候,我外語不及格,父親發現我騙他說早上起來讀外語其實在看小人書,他氣極了狠狠地將拳頭朝墻上擊去,吐出一句話:“真是恨鐵不成鋼啊!”我呆呆地站在他面前,什么話也不敢說,因為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父親對我發這么大的脾氣。他緩和下來,拉著我的手說,他年輕的時候,因為英語不好,整整補習了一年才考進清華大學。那時他沒有錢也沒有住的地方,全靠朋友接濟,一天有時就只能吃一個燒餅。父親這次發脾氣和談話給我很深的印象,學習也變得比較自覺了。
父子更兼師友情
我高中畢業,“文革”開始了。父親很快就被“揪”了出,成為“走資派”、“文化特務”、“叛徒”。因為被發現留著我生母墳地證明,他又藏著“變天賬”,是“地主階級孝子賢孫”。他已60歲,經常被“紅衛兵”打得幾天起不來床。后來,我們全家5口人下放到4個地方,幾年都不得團聚。我曾去干校看望父親,他消瘦、話少,干活比我當知青更重更累,他笑著說,現在他對批斗已經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又說“何處黃土不埋人”。我不知這笑聲中含著多少苦澀,也不知這苦澀中還有多少幽默。
1974年,父親在左聯的老朋友陳沂來看望他,陳沂曾是解放軍總政文化部長(后為上海市委副書記),是當時湖南“革委會‘副主任、省軍區司令楊大易的老上級,他拍著胸脯為我父親“擔保”,父親才得以摘掉“專政對象”的帽子。父親說陳沂自己也被打成右派,卻如此樂觀,應該向他學習。
我聽出父親這話是對我講的,因為我找不到工作,只能在碼頭當臨時工。身體也不好,時不時咳血,四處看病買藥,情緒非常低落。年邁的父親也陪著我到處找醫生,一次他硬是頂著寒冷的北風,騎車四處為我尋找老中醫。后來我因大吐血住院,父親來守護我,70歲的他還整夜不睡。看到他坐在我床前,我心里便感到很愧疚,可他還給我講笑話。
暮年父子難分離
1978年,父親徹底平反恢復職務、黨籍。妹妹上了中專,我考進了大學。父親像年輕了20歲,拼命工作,恨不得有三頭六臂,他下洞庭重建岳陽褸,上衡山修復南岳臣廟,他還是全國劇協常委、省政協常委文化組組長。1987年他完全離休,省政協一再挽留也被他拒絕了。對他來說生活似乎沒有什么“反差”。每天打太極,看書、寫字、澆花、散步,關心國家大事。父親本是談鋒甚健,85歲后他聽得多說得少了,年紀越大越不再喜怒于色,但他對祖國取得的每一個成就和勝利感到高興還是一眼就可以看出的。繼母因癌癥病逝后,父親身體也大不如前,可他不愿意住到子女家里,寧愿一個人過日子。
90歲時,父親突發奇想,要將一生經歷寫出來。妹妹反對,說輕輕松松過日子多好。但他一定要有精神生活。父親花了2年時間完成了近30萬字的自傳,父親說沒有遺產留給我們,住房也要捐給“希望工程”,想讓老家的窮孩子能多一個人上學,但他這本書卻是留給我們最珍貴的“遺產”。
去年有一天,父親反復問我什么叫上網、在線,病毒。我也盡力給他解釋。他聽完后說,10歲的他離開故鄉去北京,一路跋山涉水,在武漢才平生第一次看見汽車。他感嘆這百年的巨變,也許自己真的老了。說完他閉上眼,仿佛進入到一個冥想的空間里,忽然,他睜開眼,似乎恢復年輕的狀態,說:“到100歲時我再去北京,和老朋友聚一聚,去看奧運會。”
父親沒能完成他去北京的夢想,今年春天,98歲的他悄然而逝。我剛搬了新居,父親說要來看看卻未能成行,他為我的新居摸索著題了一生最后幾個字——“愛我中華”,還掛在客廳。我想念父親,希望能在夢中與他繼續說話,告訴他現在又有了叫“博客”的新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