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結束在那輛返鄉的馬車上。
那是一個沒有太陽的早晨,濃重的烏云把天空壓得一點一點地低下去,那不是載著雨意在天空匆匆行走的云,那是沉重的鉛灰色的云,它們一動不動地在天幕上覆蓋著,冰冷而陰沉。在云的壓迫下,廣袤的大地上萬籟俱寂,帶有某種悲劇色彩,仿佛大地失卻了靈魂。只有牲口的蹄子在剛剛結了一層薄凍的黃土路上,敲擊著有節奏的金屬的聲音,干枯的茅草在風里搖曳著生命最后的顏色,這是大地上唯一的亮色。
云和土地訴說著的只有無涯的孤獨。
伯父的鞭梢兒脆亮地在轅騾子的耳后爆響著,實際上那是一匹很雄壯很漂亮的大黑騾子,從伯父溫暖的懷里探出半個頭來,我只看到它碩大無朋的尾巴在我眼前迷離地甩動著,它那肥大而又油光水滑的臀部在我眼里放大了許多倍,我聞到了它散發出的那種特殊的氣味兒,那氣味兒和伯父棉襖里的氣味兒混合在一起,我的童年在那氣味兒里飛快地拔節。
我是在遠離故鄉百里外的另一座小城出生的,伯父把我揣在懷里,從父母那里接回到爺爺奶奶身邊去。在這之前,我不知道我還有另外一個家。直到現在,故鄉在我的記憶里,還是童年那架返鄉的馬車、那匹聳動著山一樣臀部的大黑騾子和天空布滿的鉛一樣沉重而低垂的烏云。
黃土路蜿蜒地伸向云的另一端,空曠的大地上,稀疏的村落像是誰隨意丟棄的一堆堆破舊而溫暖的棉絮,偶爾有一兩聲不分昏曉的雞鳴,提示著生命的存在。
伯父的梆子腔嘹亮地在蹄鼓的伴奏下顛簸著,貼著他粗糙而溫熱的肌膚,我感覺到了他唱戲文時胸腔的起伏和顫動。我覺得他的腔調是從身體的某一個部位發出央的,那梆子腔彌漫在曠野里,悠遠而蒼涼。
馬車走上了沙河城垣一樣的殘堤,干涸的河床如蟾蜍的肚皮一樣裸露著,偶爾有一小塊鏡面大小的薄冰,水晶一樣反射著從云縫里逃出來的天光。白沙如練,讓人感覺到一種莫名的溫暖。
稀疏的楊柳——這蕭瑟大地碩果僅存的毛發,如同一縷濃重的煙跡凝固在云與黃土連結的盡頭。
終于發現了我童話中的城堡,一座殘破的磚窯站立在路旁,這大概是這片土地上唯一的遺作,它恰好是一個橫剖面,一半是黧黑!一半是殷紅,煙與火的寫意居然如此涇渭分明。這是大地上一顆殘留的齲齒,它曾用火焰咀嚼過歲月。
一程又一程,冷色調的風景。
遠遠地就看到了架在洋槐樹上的鵲巢,好大一個家,如同一只小小的柴垛占滿了整個樹冠,不知道那個家族營造了多少代,不知從這里孵化了多少歌聲,走近了才知道已鵲去巢空。
伯父喊一聲:到家了!
可是,幾十年過去了,我仿佛還顛簸在烏云壓頂的那架馬車上,一直沒有跳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