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這兒還沒有開發礦產,也沒有大力發展畜牧業,草原就是草原,沒有現在這些小麥地、油菜地,更沒有這么多人和城鎮。艾敏河水浩浩蕩蕩從阿爾山發源,流經呼倫貝爾草原。草原上像這樣的河多的是,艾敏河不算最大,但也不是最小。我小的時候,就吃這河水長大。
那時,近處的草原是墨綠色的,草高又繁茂。遠處的草原隨著丘陵起伏跌宕,顏色也變幻著深淺的綠色,加之蜿蜒的河流,襯以蔚藍或黛色的蒼天,更有萬象翻滾的白云和廣袤草原間銀子般散落的羊群,艾敏草原美得讓人心醉。但那會兒我還小,不懂得去欣賞去珍惜,我從未想到過,屬于我的故鄉草原有一天會改變容顏。
艾敏河里的魚數不盡。河面上鷗鳥成群,野鴨嬉戲,天鵝和灰鶴三五結隊,毫不稀奇。沒有人去驚擾這些美麗的鳥兒,也沒有人捕魚。蒙古人和同居一處的鄂溫克人都不吃魚,并非什么禁忌,大概以為魚不好吃,或者根本吃不得。吃魚是近些年的事兒,是蜂擁而人的漢人教給的,但至今也只是略食而已。我們的族人更喜歡吃牛羊肉,更確切地說是喜吃羊肉。肥碩的五六歲的綿羊,一個漢子輕輕按倒在地,用刀子從腹腔輕輕一劃,皮毛就綻開一線肥白,探手入內,勾開連心的動脈,羊即刻猝死。整個過程,麻利的牧人只要幾分鐘而已。然后剝肉下鍋。吃時也像個吃的樣子,一把刀子就解決問題:大拇指按住刀背,內里一削,順勢就人了嘴里,大塊地吃大口地嚼,嘴里發出“咯吱”“咯吱”聲響,聽了就解饞過癮。不像魚,魚吃進嘴里跟沒咬東西似的,綿綿軟軟,如咀白蠟,沒啥意思。
沒有人吃魚,所以魚多,魚也大,幾十斤重的魚并不鮮見,在河水里盡情魚躍,嬉戲。那時,沒有人對草原開發,想盡法子把草原換成鈔票,所以草原就豐茂。少年時的我和幾個流鼻涕的伙伴常在草叢里捉迷藏。那時沒讀過“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詩句,只知道一貓腰蹲下,人就淹沒在草叢里不見了……說起來這些都是過去的事兒,現在草原已退化得不成樣子了,獨立為營的馬蓮草連接著城鎮,好一些的草原也只大概沒過腳面,綿延不絕的卻是生著雞窩一樣蒿草的沙丘,遠遠望去:干澀、荒蕪、丑陋、憋悶,毫無生氣。而河里的魚又都哪里去了呢?
不交待這些就交待不了伯父特木熱墓地的故事,因為沒有真實可信的背景,誰都會以為我講的這件事荒誕離奇。還是先說說我這個伯父特木熱吧。
提起特木熱伯父,我的駝背駝成差不多直角形的祖母就會放下熬奶茶的鐵勺,嘴唇哆哆嗦嗦罵她的大兒子是個惹不起的“爺爺”。事實上,這個相貌英俊的伯父也確實叫人傷心。在他更年少的時候,他曾經一度是我祖母的驕傲,見人就和人家炫耀,她的大兒子特木熱有多么聰明伶俐。我們族人一般的相貌特征是:塌鼻子細眼睛,顴骨又高又圓,但如果按本民族的審美,這該是很標準的了。特木熱卻截然不同,他似乎略帶一些歐洲白人的模樣:大眼睛高鼻梁,頭發還有些卷曲,并且他的個頭也顯得比同齡人高大。他站在人群里,就顯得突出和特別,仿佛一群蒙古馬里突然跳出一匹洋馬來。就是這樣一個相貌堂堂的人,他的歌喉甚至比他的容顏更出眾。那些蕩氣回腸的蒙古長調民歌,并非所有的蒙古人都會唱,但不是蒙古人也絕對學不來,我伯父無師自通,這些歌經他的口唱出更悱惻動人。在他更年少的時候,他的歌兒不知迷倒過多少少女的心。
然而特木熱卻在他最年輕力壯的時候迷上了酒。一個男人一旦迷戀上酒其結果是不言而喻的,那是佛爺也拉不回來的事。
伯父戀上酒時才二十歲,這一切仿佛與祖母有關。因為特木熱的能歌善舞,祖母一心讓自己的兒子能去旗里的烏蘭牧騎,要知道這是件令所有的牧人都向往和艷羨的事兒。為此祖母親自去了一趟城里,托遠房的一位在旗里做副旗長的舅父辦了此事。可誰能知道特木熱心里所想,當祖母一身風塵從鎮上回來,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時,他竟然連頭都不抬一下就回絕了,說:“我不去什么烏蘭牧騎。”
祖母驚訝地問:“為什么?孩子,那可是別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特木熱說:“我只想一輩子守著艾敏河和草原……”
祖母說:“守著這兒有什么好的,風吹日曬,一輩子只能和牲口打交道。年輕人還是要走出去……”
可任由祖母怎么說,特木熱只顧起羊圈,修理馬鞍,根本不聽祖母的苦口婆心,最后祖母不得不拿出自己的撒手锏,說:“你要不去烏蘭牧騎,你就自己向你死去的阿爸解釋,說出你的道理。”特木熱這才抬起頭。祖母說:“你就依了阿媽這一回吧,你要知道,阿媽是多么希望你能成為城里人,那樣你的阿爸在天有靈,也會高興的……”
然而,去了城里的特木熱并不開心,他看不下擁擠的街道和林立的遮擋了全部視線的高樓,也吃不慣炒得五顏六色的青菜。我們這兒有很多年輕人都去了城市里生活,少有伯父特木熱這種適應力如此差勁的。特木熱簡直就是一匹馴化不了的野馬,在陌生的城市街頭因為不適應而心煩意亂,橫沖直撞……
后來多愁善感的伯父又瘋狂地愛上了一位長他兩歲的女舞蹈演員,這個女孩子從小在城市長大,與野性十足的特木熱本來格格不入,可又覺得特木熱愣頭愣腦挺新奇,結果與他“一夜情”后又蝴蝶一樣飛去別處采蜜去了。
期間酒醉后的伯父曾經找到這個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伯父滿臉的苦痛和憔悴,問她:“為什么?”
女孩子說:“什么‘為什么?”’
伯父說:“我做錯什么了?”
女孩子說:“你什么也沒做錯。”
伯父說:“那為什么?”
女孩子就嘻嘻地笑開了,笑夠了說:“你這個人真是的,我又沒說過非要嫁給你,我們這樣不很好嗎?”
伯父說:“這樣不好,我的心都快碎了……”
女孩子假作心疼地撫摸了特木熱的臉,說:“你這個人真不現代……”就說這么一句話,轉身與伯父招招手又翩翩而去。
伯父當然不理解“現代”的含義,從此更深陷無邊的心痛中不能自拔,最后一身疲憊,蜷縮在霓虹燈照不見的黑暗一角酗起酒來。而此時,特木熱的歌聲也不再動人,你不知道他的嗓子因為酗酒變得多么糟糕,特別是他酒后為烏蘭牧騎丟的丑……幾次三番,特木熱作為酒鬼也只有回家的份兒了。
面對這種結果,祖母欲哭無淚。為了安撫失魂落魄的兒子,祖母開始為特木熱物色媳婦,并且很快就選定了一位牧人的姑娘,以為這樣可以解脫兒子苦悶的內心。但是特木熱像中了魔一樣,仍整天以酒為伴,對娶回來的新娘不理不睬。
祖母問特木熱:“我的兒子,你到底在想什么?”
特木熱眼神呆滯,說:“阿媽,再給我瓶酒喝……”
等我堂兄——特木熱的兒子五歲大的時候,特木熱終于一個人用勒勒車拉了破舊的氈包去艾敏河的河岸獨自住了。他向祖母和我的父親提出了要求,那就是讓他們隔一段時間就給他送一桶酒去,否則他就絕食餓死。
我無法形容伯父自己在河岸居住的生活,他徹底地陷入了醉生夢死。醉后睡,醒來喝,喝完再睡,整天骯臟不堪,與蒼蠅為伍。祖母心痛如刀絞,有一次命令父親和幾個族人將其捆綁回自己的氈包,強行為他戒酒。但是一切都出乎人的意料,不喝酒的特木熱比他喝了酒后還無可救藥,他像是得了嚴重的帕金森病癥,渾身抽搐,口吐白沫,軟成一灘泥,連站立都站立不起。祖母無可奈何,用大衣襟抹了一天一夜的眼淚,最后親手剪斷了捆綁伯父的繩索,任由他去。祖母還用她那被眼淚浸濕了的衣襟兜了炒米向包外的天空四下分撒,嘴里叨念,祈求生長天早日把她的兒子接去,免得她看著煩憂。
酗酒的人死在酒上是遲早的事。我十歲的那年春天,艾敏河的冰排比每年都大,四分五裂的巨大冰塊像躁動不安的牛群,在艾敏河的河床里碰撞,奔涌,進裂和轟然游走的聲響震人耳鼓,在寂靜的夜晚尤甚。加之頭頂上成群的大雁和天鵝等候鳥回歸,鳴叫之聲徹夜不息,攪得人不得安睡。那萬物復蘇、生機勃勃的景致至今想起還激動人心。我伯父仰躺在河岸上,看到的該是更為真切的大野,他欣悅的心情能從他澄明而悠揚的歌聲中聽得出來。我伯父在那幾天的夜晚一反常態,開始他酒后嘹亮的歌唱。但他白天黑夜反復唱起的卻只有這一首巴爾虎民歌:
遼闊的草原蒼茫無邊喲嗬
卻不知哪里有泥灘
俊美的姑娘就在眼前喲嗬
卻不知她的心愿……
這樣,我的族人們在本就喧鬧的夜晚還要忍受他沒完沒了的歌聲。乍暖還寒的春天過去,溫暖的七月陽光剛剛在幽藍的艾敏河水面泛起銀色的波瀾,伯父特木熱就在最后一次酗酒后倒在了河岸的草香中,再沒有醒來……
這一切早在祖母的意料之中。聽到消息祖母拄著燒火棍蹣跚來到伯父死的河灘,用她那比干羊皮還褶皺的老手撫摸了兒子亂草一樣的頭,然后站起身來,用木棍敲了敲腳下的河岸,對父親和族人說:
“就埋在這兒吧……”
說完這么一句,她就轉身離去了。但人們看到本來還硬實的祖母一下子蒼老了,她回走時的重心仿佛都憑借了那根拐棍的支撐。
祖母所指的河灘距艾敏河只不過十幾跨步,憂傷而茂盛的青草將河岸覆蓋。蒙古人安葬沿襲兩個習俗,一是露天風葬:將尸首用勒勒車拉了,隨便顛落至哪一片草原,就這樣露天喂了狼或者蒼鷹;二是挖一個兩米左右深的圓坑,將人站立著放人,然后平土掩埋,也不留高起的墳堆。風吹草長,一個人就重又淹沒,根本不破壞任何一塊草地,反而會滋養草原。后一種也盡可能是縱向掘挖,自然就縮小了毀草面積。我伯父的安葬選擇了后者。當父親和族人平埋了最后一鍬土后,伯父特木熱就長眠于他一生所鐘愛的艾敏河岸了。掩埋伯父時,有一件事兒令父親和族人一度驚奇,那就是特木熱的尸體竟然散發著濃濃的酒香,仿佛被成缸的酒水泡過了多年,剛剛撈出來一樣。
蹊蹺的事情還在后面呢。本來一個人走了就如同一個故事講完了,留下的只有沉寂和日漸遺忘。祖母也似乎從悲傷中緩緩醒來,開始恢復了日常的勞動。可埋掉伯父的第十天頭上,一個叫做呼斯勒的人勒馬停在了祖母的包外,并慌忙地敲開包門,告知祖母說伯父的墓地被人掘開了……
祖母忙喚了父親隨人去看,只見掩埋伯父的墳土果真被掘開了,特木熱的半個頭正裸露出來,腦漿和血肉一片模糊,一股奇異的腐味正彌漫開來,引來成群的蒼蠅,而且這氣味相當的濃重,迎風能嗆人一個趔趄。后來據父親形容說那味道,極像一大桶馬奶酒壞掉所發出的氣味。
父親仔細搜查了墓地的墳土和周遭,竟未發現一個屬于狗或狼或小鼠等獸類、鳥類的足痕,而那浮土也不像是用爪子扒開的,用爪子刨開的土該是均勻灑落的,大致都要留下一個浮土甩出的尾巴,但這個扒開的豁口卻似用一個圓鈍的東西一寸一寸捅開的……伯父的腦漿分明是被這個東西吃掉了。
找不到事出的原因,祖母狐疑,拉著父親到附近的山頂向長生天祈拜,請求長生天饒恕伯父嗜酒惡習的罪孽。父親回頭又重埋了伯父,還特別留了心計,在墓地的周圍挖了些深深淺淺的溝壑,將浮土灑在草地上,以備查看討擾者的印跡。
待到第二天一早,一夜未能安睡的父親還是放心不下伯父的墓地,飯也沒吃直奔河岸而去,結果令他瞠目結舌:墓地又重被扒開來,伯父的整個頭顱不見了……
父親手臂顫抖,半天才把煙卷從兜里掏出來,蹲坐在地,狠吸了幾口煙。一大早的露水把他的馬靴浸得半透,靴底甚至和了泥水,父親把靴子脫下,用手擰干褲腿。遠處,艾敏河的水汽形成的濃霧,在白亮的河上裊裊飄散。
父親再次斷定這絕非獸類或食腐鳥類所為,而伯父生前心地善良,并未與人結仇……此時父親忽然想起一個人,這個家伙是剛從興安盟過來的“短袍”蒙古人——包喜。他似乎逃荒而來,沒有牲畜可養,就靠在艾敏河里打漁為生。伯父在幾次酒醉之后都試圖阻止包喜用網打漁,但都遭到了包喜蠻橫地拒絕。包喜的理由很充分:這河又不是你特木熱家的,你有什么權力干涉!面對包喜滔滔不絕的言論,特木熱并不說明道理,或者是酒后根本說不出話來,他眼神呆直,趔趔趄趄沖撞過去,用力去奪包喜的漁網,并把它拖到岸上狠命一丟,轉身又去喝他的酒……
父親還想起伯父死去之前的幾天里曾和包喜大打出手。那天,伯父趁包喜專心捕魚時上去一腳將其踹入了河里。這個動作既滑稽又稚氣,仿佛一個頑皮的孩子趁人不備搞的惡作劇。包喜這次惱羞成怒了,平時他不過和特木熱大吵大嚷,喋喋不休而已(他作為一個外來戶對于特木熱這個原住民還不敢輕易造次)。包喜像只落湯雞一樣從河里竄起來,一把將特木熱拽下了河……特木熱和包喜的那次撕打并沒有傷害對方,只是在可水里滾來滾去。最后包喜揪住特木熱的脖領,把他揪上岸來,包喜氣憤已極,哭喪著臉質問特木熱:
“你說,你為什么和我包喜過不去?”
特木熱傻愣愣地回答:“因你和魚過不去……”
“魚和你有個屁關系?”
“魚是屬于河水的,不屬于你!”
想起這些,父親就丟掉了煙屁股,跨馬而去。
父親來到包喜的窩棚時,包喜正在鋪上躺著,他的五個孩子在窩棚里外大呼小叫,而他的老婆則忙著煮魚:一條大鯉魚被開膛破肚,在沸水中翻滾。包喜見到父親忙不迭地坐起來,又要給父親敬煙被父親拒絕了。
父親開門見山,質問包喜掘墳的事是不是他干的時,包喜反而大哭失聲了。包喜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說:“你們只以為我和特木熱是仇家,時不時吵架,可你們不知道我還是他惟一的朋友。沒有人陪他喝酒時我陪他,他沒有人可傾訴的話都和我說,你們當弟弟的、做家人的誰又聽他說過他心里的苦,心里的話……”
這些話開始并沒有打動父親,父親甚至認為這是包喜貓哭耗子假慈悲,但包喜后來所言讓父親打消了對他的懷疑。包喜說:“你們都不知道特木熱為啥離家出走,一個人搬到河岸來住吧?特木熱說了,說你們都是規規矩矩的俗人,一天只知道放羊放牛,吃肉睡覺生孩子,你們根本不懂草原,也不懂這河水……”
包喜吐了一口唾沫,說:“當然也包括我,咱們都是俗人……可特木熱能看懂,也能聽懂這天地的一切。他躺在河岸上就笑嘻嘻地和我說,河邊蘆葦叢淤泥里有兩條鲇魚,它倆正說悄悄話呢。我聽了不信,趁他睡著去摸,果然摸到了兩條正在交頭接耳的鲇魚……有一次,他看見四只天鵝在夕陽下的艾敏河里翩翩起舞,他就對我說明天要下暴雨了。我問他你怎么知道的?他說這從天鵝的舞步里就能看出來,結果暴雨真的在第二天下起來了……他還預言說,十幾年后,這兒的草原會馬蓮叢生,沙丘游走,而且河流枯瘦……他說到處開發的礦產會破壞濕地和地氣,人和牲畜會毀了草原……別看現在你用棒子往河里隨便一打,就能打到一條大魚,到那時候,魚就會像黎明時的星星,很難見了……
“就這樣一個通神的人,能看清長生天臉色的人,嚇死我包喜也不敢動他,我回避和恭敬還來不及呢……特木熱埋葬那天,我遠遠地從河邊兒上望他,望見你們把他放進泥土里,那么一個心腸好似菩薩的人就這么去了,你不知道我的淚水順著臉下雨似地流……”
包最喜后說了一句話:“特木熱生前曾好幾次說過,說他要死就死在艾敏河里,他要把尸首喂魚,這樣他的靈魂就附到魚的身上了。他說魚即便絕跡了,而它的靈魂會在,有了靈魂它們就會卷土重來,就會生生不息……可誰知他會死在岸上,也許他酒后腿腳不靈,已走不到河里去了……”
我父親從包喜的窩棚里鉆出來,就擤了把鼻涕,他覺得包喜雖不像侮尸之人,但后來的話也有些胡言亂語。他重新勒住馬,去蘇木的民兵連借槍,我父親下定決心想看看到底是什么玩意掘了他哥哥的墓。
那天夜里,我父親是帶著族人呼斯勒去墓地守夜的。苦守了一夜的父親和呼斯勒,將被發生在眼前的真實一幕所震驚:黎明時分,一條五尺長的鲇魚在距伯父墓地最近的河邊探出頭來……初夏溫熱的風中正彌漫著發自伯父尸體的腐臭,食腐鲇魚似乎正被這氣息牽引,它一會兒激動地跳出水面,一會兒又猶豫著沉入水底,然而正在父親和呼斯勒不經意地眨一下眼睛的瞬間,那條大魚竟一躍上岸……黎明時分的草叢繁茂而高聳,如雨的露水和地汽浮罩的草原,那條五尺鲇魚正是乘著這密匝匝的露水,魚鰭劃動煙云般的草叢和地汽疾馳而來,直撲到伯父特木熱的墓地,然后用它那張專做鉆泥拱沙用的尖嘴將墳土輕松拱起……
那個黎明,槍聲未響。我父親做出了一個舉動,他按住了手拿鐵叉要沖上前去的呼斯勒,他更沒有向心驚肉跳滿臉疑惑的兄弟解釋什么,只是將頭轉向魚肚白的天邊,他看見太陽欲出而半個月亮尚在另一邊的天空高懸,仿佛一只長生天的眼睛,正注視著草原上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