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論“中國想象”與文化消費時代的話題,就是討論與全球化互動的中國如何被重新闡釋、重新建構的問題。本文就“全球化的中心邏輯及市場與文學的關系”問題、“海外學者的‘中國想象’與中國學者的‘后現代想象”問題,做一些討論。
一、關于全球化的中心邏輯及市場與文學的關系問題
當代全球化的中心邏輯,即市場邏輯。文學是在現實的社會大背景中發生的,至今讓人記憶猶新的是:20世紀80年代的人們,對“市場經濟”有著極其理想化的憧憬,80年代的文學,也正是把“自由經濟與市場”設計為自己的理想環境?!笆袌觥钡母拍睿诒藭r更多地被表述為“解放”的含義:“市場意味了脫離權力關系的束縛,個體在市場所創造的空間自由地翱翔。”
20世紀90年代之后,“市場”帶來的煩惱紛至沓來,使人們不堪重負。這時大家才突然意識到:市場并非浪漫想象的產物,市場給予個性的自由十分有限。更有警醒者看到:市場包含了另一種權力關系,只不過這種權力的象征從某些機構轉向了資本。
因此,一些學者對此顯得十分焦慮,2000年有學者指出:“市場的權力關系以及產生的利潤可能得到民族國家的認可與分享——前者并未形成瓦解后者的威脅。如同德里克觀察到的那樣,一些第三世界的民族國家并沒有對跨國資本表示敵意,相反,它們更樂于為全球主義的來臨提供方便。”2003年更有學者談到:“面對全球化及其語境中的文化問題,我國學者也做出了程度不同的回應,卻不如其他第三世界的學者來得尖銳和深刻,這里除了理論資源和認知能力的差別外,也與我們相對矛盾的處境相關?!?/p>
在與全球化互動的中國的今天,透過跨國資本給予第三世界民族國家帶來的令人眼花繚亂的種種優惠,人文學者首先敏感地嗅到:這種資本將會演變為一種權力,影響乃至控制被輸出國的政府行為甚至主流文化。當這種被人文學者不幸而言中的情況日趨發生的時候,經濟學界作出了適時的反應。2005年、2006年,經濟學界關于“比較優勢陷阱”(“勞動力成本優勢”作為對外貿易中的“比較優勢”)問題的討論、關于“過度依賴外資”問題的討論,引人注目。在不能單純依靠提供原材料或簡單的勞動密集型對外加工貿易產業的今天,人們對跨國資本的警惕油然而生。
對資本權力的警惕首先來自于技術層面。人們開始反省自己的行為:當初誤以為只要把資本引進來,技術也跟著來了,其實在資本的引進中,除了得到GDP的增加外,我們沒有得到更多的東西。在外資的喂養下我們的身體確實長胖了,但智力、創新力卻下降了。勞動者只是長期從事勞動密集型的簡單裝配,得不到高水平的技術和訓練,實現技術升級或者樹立自己的品牌,是件極其困難的事情。如果說經濟實力是民族國家主體的物質基礎,那么創新能力就是一個民族國家主體的靈魂?!霸谶@樣一種經濟模式中,我們搞的好像不是現代工業經濟,而是從事出租土地和市場的現代的地主經濟。只要能收到年租(GDP),其他一切都不管。問題是我們的土地和市場出租完之后,我們靠什么過日子。這難道不是一個中國經濟的主體問題嗎?”
對資本權力的警惕進而擴展到文化層面。經濟學界也和人文學者有了同樣的擔憂:隨著招商引資成為政府的主要工作和考核政府的業績的主要內容,我們對待外資的態度已經不僅僅是一種政策選擇,而是不知不覺中成為一種影響國民行為的文化。這種外資文化有可能借助其資本、技術的優勢,演變成為支配政府決策和市場選擇的、取代民族文化主體地位的多元文化中的主流文化。
從上述市場、資本權力、文化(文學)關系的梳理中,我們更證實了這樣一種看法:作為全球化中心邏輯的市場邏輯,并不是一套足以保證大家有真正開放的、能夠在任何正當的意義上維護人類友愛的未來的邏輯。這套邏輯需要得到深刻的解構。盡管學者們指出這個解構工作極其困難。作為一種補救,人們在積極倡導一種“共享的真理”:即每一個人既是個性化的存在,也是關系存在,其實自我包含著他人。如果世界有真理存在的話,也只有共享的真理,這是存在于你我之間的東西。以“共享的真理”作為全球化時代的倫理基礎,對以市場邏輯為中心的全球化邏輯,也許不失為一種很好的回應。
二、海外學者的“中國想象”與中國學者的“后現代想象”
海外學者王德威,是“中國想象”的始作俑者。以往的現代中國研究,多采用史料積累、數據堆砌乃至政治觀測的實證方法。張光直先生“不了解世界的變局,就不了解中國的常局。做中國學問沒有中國訓練就講不深入,做中國學問沒有世界眼光,就講不開敞,也就講不徹底”的方法,是純知性學者研究中國問題常局與變局的一種精辟的老生常談。一當王德威“想象中國”方法的提出,便宣告了對現代中國乃至小說電影的研究,走出了多年一貫制實證方法學的牢籠,超越了傳統純知性學者的視野極限。
方法的變革,似乎帶來了一連串的重大改變:“走出寫實(現實)主義的藩籬,不僅意味著美學形式的改換,也更意味著知識論上重整及歷史觀念的更新。只要我們能想象現實以外的種種可能,回過頭來我們才能認清‘真實:與‘真理’的局限與偏執?!薄?/p>
可以看出,評論家對傳統經典的實證方法學的顛覆,有一種欣喜的預期在其中。
這一情景似曾相識,讓人不由聯想起“中國后現代的理論想象”。世紀之交,有理論家看到:中國的經濟改革、政治體制、社會形態、文化風格均突破了經典的現代‘哇框架,處于一種奇特而又微妙的無名之境。這時,后現代理論的不確定性、無中心、多樣化意外地顯示了巨大的理論潛力?!斑@些表述顯得模糊、抽象甚至空洞??墒?,在另一種意義上,模糊、抽象和空洞恰恰預示了閃爍未定的歷史前景。目前為止,人們還無法更為清晰地描述‘中國后現代’這樣的命題,然而,人們至少有理由承認,這種理論想象或許隱含了某些前所未有的契機。如果愿意表示某種程度的樂觀,這即是樂觀的所在?!?/p>
理論家對于經典的現代性的顛覆,一種同樣樂觀的期待溢于言表。
但是也有人斷言:“在現代性的旋渦中,任何一種‘顛覆’或‘解構’所帶來的都只是短暫的解脫或慶幸,它背后隱含的另外一種我們并不熟知的統治在我們的慶幸中已經形成?!边@話一語破的。事情常常就會走到悖論的尷尬之中。
關于“中國想象”??陀^地說,王德威的“中國想象”,一開始就意識到海外學者自身的“中介地位”,意識到隔??粗袊@種想象中國人、想象中國的方式所隱含的所有敘事的虛擬性與權宜性。在西方學者那里,他們則是借“中國想象”說事兒,是借別人酒杯澆自己塊壘,不能說是別有企圖,也是另有他圖。人們焦慮的是,這事兒說來說去給說真了:歐洲人以想象的方式創造了東方,然后用這種想象指認東方。接下來人們又下意識地按照西方的想象,敘述了中國本土的故事。人們本想走出“真實”與“真理”的局限與偏執,未曾想又重新落入虛擬的局限與偏執。
關于“后現代”的討論。時隔幾年后的今天,“后現代理論”也遇到新的質疑。格雷厄姆·默多克對此為我們提供了另一種解釋:現代性既是一種機制上的過程(主要是指資本主義的出現、民族國家的出現等),也是一種心理過程。用“post”這個詞來描繪一個終結是不對的。它給我們提供了一種二元論的思維方式或者姿態,只給我們提供了兩種位置,而這樣的位置空間是遠遠不夠的。默多克拒絕使用“post”這個前綴放在“現代性”前面的理由是,“它阻礙我們用更靈活的方式對問題進行思考,而這恰恰是我們作為學者的一種任務”。
用更加靈活的方式思考問題很重要。從80年代到90年代市場與權力關系前后的變化莫測;從海外學者到中國學者對“中國想象”欣喜的預期變為悖論的尷尬;變動不居,是與全球化互動的中國所呈現給我們的紛繁擾攘的景觀中尚可把握和認識的一個規律。用更加靈活的方式思考問題,也許能夠防止把問題表面的變化誤作深刻的變化、而當深刻的變化來臨時我們恰恰又未認識的失誤。用更加靈活的方式思考問題,也許是我們應對全球化時代各種變動不居的情勢的一種較為合用的好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