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工作法

小田來到機關大院工作，心情是快樂的，走起路來就像他唱的流行歌曲那樣，兩只蝴蝶翩翩飛。他是個有心計的人，沒過多久就發現了機關人員的工作奧秘：早晨緊張嚴肅，中午團結快樂，下午活潑休閑。

現在，小田僅靠聽聲音，就能判斷出機關處于哪種工作狀態。

早晨的聲音是這樣的：有歡快的電聲樂由遠而近，那是坐轎車的領導們來了；有男男女女打尖罵俏的寒暄聲，那是坐公交車的一般干部們來了。接下來是各屋門窗被開啟的乒乒乓乓聲，衛生間洗臉盆磕碰水槽子的叮叮當當聲，走廊上拖布擦地的噗嗤噗嗤聲。這些聲音稍有稀疏，院墻上那個擴音喇叭就驟然響起廣播體操的動感樂聲。于是，剛剛魚貫而入大樓的人們又蜂擁而出大樓，大家按廣播體操隊形原地踏步，嘁嘁咔咔的聲音就像切酸菜一樣清脆。

這個時候如果有誰呱嗒呱嗒地走進大院，那就是眾目睽睽之下的狗熊。那些胳臂上套著紅袖標的考勤人員，一聲尖叫，鷹一樣飛撲過去，怒吼著讓你報出單位和姓名，然后惡狠狠地在考勤簿上啄掉分數。這個分數要秋后算賬，什么先進單位評選了，年終獎金發放了，都與之緊密掛鉤。分數就是嘎嘎響的錢，沒人小視過。

聰明的遲到者是這樣駕馭聲音的：當他的前腳剛邁進機關大院，猛然聽見廣播體操的震耳音樂時，就刷一下來個一百八十度大回轉，徑直朝公園廣場奔去。那里有老年秧歌隊的鑼鼓聲，還有早市殘留的商販的叫喊聲。他不能走得太遠，要站在聲音交匯的臨界點上，側耳傾聽廣播體操音樂的進程，準確估算出步行的時間，等到恰如其分的時刻，驀然回首，從容地返回機關大院，一邊咯吱咯吱地甩著胳臂，佯裝體操恢復狀，一邊仰臉感嘆著天氣，腿腳卻麻利地混入進樓的人群中，這樣就可以萬事大吉了。

當走廊頂角上的電鈴哇啦啦響過之后，大樓正式進入了緊張嚴肅的工作狀態。于是，各部門的負責人要去朝見領導，科長要去朝見部門領導，科員要去朝見科長，層層交辦，層層落實。這樣的工作程序說起來復雜，其實做起來也不難，只是各個程序的鏈接點的時間差一定要把握好，這就是組織程序。否則，就亂了朝綱。這個時段的機關干部，個個繃著緊張的面孔，人人呈現嚴肅的表情，一本正經地穿梭在走廊上，低頭不語，牛皮哄哄，酸溜溜的。

這種緊張嚴肅的狀態挺不了多久，機關大院便又熱鬧起來。首先是領導們下樓乘車出去開會，司機們嘟嘟嘟放屁似地啟動車輛，接下來是各部門的負責人吆五喝六下基層調研，最后是夾著皮包的科長們騎著吱呀吱呀響的自行車，煞有介事地匆匆出門辦事。這樣一來一往，各部門就回歸了自然狀態，幾個黑眼圈的科員們，匍匐在堆滿報紙和雜志的桌子上，發揚老鼠愛大米的精神，咯哧咯哧地剪裁整理材料，嘴里不時地哼著什么小曲。

經常在這個時候，才有一些不懂規矩的上訪者，或者不諳世情的辦事人，心里咚咚跳著走進大樓，當當地敲響領導辦公室的大門，結果得到的只是辦事員一臉無奈的表情，以及請您慢走的優雅手勢。

明白機關工作狀態的人都知道，要想找人辦事，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堵人”。假如你不知道這個機關大樓里哪個房間是主要領導的辦公室，不用問，只管在清晨上班的時候到大樓的中間樓層走一走，聽一聽哪里有嘁嘁喳喳等待的人群，毋庸質疑，那門里就是權力的核心。

中午的快樂時光是由歡聲笑語編織而成的。能在外面混上飯局的人，就到飯店山吃海喝；沒有混上飯局的人，就匆匆到食堂糊弄一口，然后回到辦公室聚眾打撲克，就有喊叫聲和歡笑聲在不同的房間里此起彼伏，讓莫名其妙的造訪者聽了后驚恐不已，仿佛置身于精神病院。

下午的活潑休閑多數發生在機關大院以外的不同地點，內容也千差萬別，就不好用線性的或二維的空間理論來評價。那里有同學娛樂圈、同事娛樂圈、戰友娛樂圈、友情娛樂圈， 如奧運五環那樣環環相扣，緊密封鎖，以致成為不可探知的隱私。但機關大樓里那些剪裁報紙的槍手們，在漫長的午后呈鰥寡孤獨狀，惟一解脫的方法就是到各屋串門插科打諢，男女混雜，時間就好熬了。

有智慧者把機關大院人員的快樂形態劃分了等級：一等男人家外有家，二等男人家外有花，三等男人下班回家，四等男人回家不見她，五等男人回家見到她的他；一等女人在外稱霸，二等女人給人當花，三等女人養老護家，四等女人吵架挨打，五等女人煤氣自殺。

小田初來乍到，凡事摸不著頭腦，就有些局促不安，辦事笨手笨腳的。這天午后，喝得滿臉通紅的周部長找他談話，使他誠惶誠恐。

周部長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了，但精氣神依然十足。他穿著筆挺的西裝，扎著鮮紅的領帶，用時髦的話說是賊酷。他坐在主席臺上，依然有中央領導的風范。可面對面一看，滿臉的褶皺和蒼茫的眼神，與鮮亮的西服革履極不相稱，就有一點像二婚的新郎的感覺。

大概是中午喝多了酒，周部長邁步有點閃腳，但還是踉蹌著要給小田倒水。小田受寵若驚，急忙起身給周部長的茶銹斑斑的玻璃杯倒滿了水。周部長滿意地笑了，說小田啊，這次把你從社區借調上來，是難得的學習機會啊！

小田像雞啄米似的點頭，說周部長以后全靠您了。周部長咂了口水說，咱們工作的中心是讓領導滿意，閃光點是讓領導報紙有名、電臺有聲、電視有影。這樣，領導臉上有光彩，我們也就跟著燦爛了，哈哈。小田說我沒有工作經驗，您就多指教。周部長一聳眉毛說，我像你這個年齡啊——周部長一旦打開回憶過去的閘門，話題就像洪水似的奔流起來，讓小田打了幾次瞌睡。

擅長講話的周部長好不容易才把話題拉回到這次談話的中心內容上，原來是向小田頒布他發明的“快樂工作法”。小田有些懵懂。周部長就從抽屜里掏出了論文，得意揚揚地給小田念道：《快樂工作法》——為了改變機關干部下午工作萎靡不振的狀態，有效地利用中午的閑暇時間，特探索和實踐“快樂工作法”，其重要意義是：一、從生理學來講，能夠增進血液循環，激活中樞神經系統功能，調節內分泌失調，醫治神經衰弱、癡呆健忘等職業病癥；二、從精神文明建設上講，健康向上的娛樂活動，能夠增進領導和同志們之間的友誼，調動工作積極性，實現和諧向上的奮斗目標。

小田咋起舌頭，兩眼直愣著聽不明白。周部長看了他一眼，放下論文，一言以蔽之曰：快樂工作法的最淺層理解，就是中午打撲克。小田一聽是打撲克，腦袋不由得轟隆一聲，懷疑是不是聽錯了，因為周部長在理論上講得如此深奧的事情，怎么能是一個簡單的撲克游戲？于是，他的額頭上滾下了汗珠子。周部長叮嚀著，千萬不要小看這打撲克，學問大著呢！

小田從周部長辦公室出來時，邁步也有點閃腳，好像感染了周部長的酒精。工會龍主席甩著細長腿來了，小田趕忙給龍主席讓座。龍主席關切地對小田說，我在這個大院里整整干了二十五年，伺候過八任領導，可以說是老夾板子了，我是多大官都不怕，就怕沒道行；多難的事都不愁，就愁不快樂。

小田一聽龍主席的話頭挺硬，就不敢亂插嘴，只好似懂非懂地點頭。龍主席直言不諱地說，你們這個周部長可是個人物，他為了滿足領導愛打撲克的嗜好，美其名曰發明了什么“快樂工作法”，其實是變著法討領導的歡心，大概想提拔了。看來，這高家莊的地道，實在是高啊！

就在這龍主席虛唬之間，周部長推門進來了，嚇得小田小臉煞白。他知道，龍主席那些譏諷周部長的話，周部長肯定都聽到了，一定生氣了，弄不好倆人就會翻臉斗起來，這種場合最不適合下屬在場，不如溜之大吉。

就在小田要逃出屋門的時刻，周部長把他叫住了，煞有介事地對他說，龍主席是我們大院里資歷最深的領導，他說提拔我，肯定有門，咱們大家以后還得多拍他的馬屁才好。周部長說著，就去拍龍主席的屁股。

龍主席被拍得呵呵直笑，佝僂起腰直躲閃，說等你提拔了，我還得溜你的須毛呢。然后就去摸周部長的胡子。就這樣，兩個人唇槍舌劍、半真半假、半甜半酸地調侃起來。龍主席建議周部長，能不能把你的“快樂工作法”擴展一下空間，晚上也讓咱快樂快樂。周部長明白龍主席說的快樂是找小姐，便嘿嘿一笑說，反正是你消費，快樂唄。

小田望著周部長和龍主席扯扯拉拉遠去的身影，心里怦怦直跳。他敬佩領導們的話語，既是刀子，又是蜜棗，風云變幻，逢兇化吉，說笑中暗藏殺機，頃刻間化干戈為玉帛。這大概就是官場上的學問、城府、道行。

周部長的快樂工作法為機關大樓帶來了勃勃生機。據說機關大院里有好幾年禁止打撲克了，是周部長的偉大發明使冰雪融化了。有人贊揚周部長代表了廣大機關干部的根本利益，與時俱進，開拓創新，大膽實踐。周部長也為本部門帶來了人氣，午休時間辦公室里擠滿了打撲克的人。特別是這個大院的最高領導們都蒞臨光顧，這里儼然成了高端峰會了。

這是一個溫馨的正午。小田從食堂吃飯回來，就發現沙發和茶幾都挪了位，定睛觀看，是拉成了牌場，只見周部長等四個人團團圍坐，個個弓著腰，此起彼伏地抓撲克。周部長見小田回來，就讓他給大家倒茶。小田應一聲，很快就把一杯杯熱茶放在了每個人的身旁。

讓小田震驚的是，這四個打撲克的人可非同一般，他們是機關大院的領導者，尤其是劉書記，是這個大院的領導核心。劉書記和周部長打對伙，工會龍主席和婦聯孫主席打對伙，井然有序。小田愿意靠近熟人，就坐在周部長的身旁觀看。驀然間，與對面的劉書記打了個對眼兒，心里就怦然一震。他近距離地發現劉書記長得濃眉大眼，天庭飽滿，地閣方圓，一臉的威風。

小田想起了社區李大媽說過的話，多大的官，就該有多好的面相，尖嘴猴腮是奸相，永遠當不好大官。劉書記之所以是劉書記而不是劉部長，這大福大貴的面相就定格官位了。再看那三個人的臉，龍主席像瘦猴，周部長像老貧農，孫主席像胖大媽，咋看也不是當書記那塊料。

劉書記在抓牌中，也對陌生的小田瞟了一眼，就立刻被明察秋毫的周部長發現了。他急忙給劉書記介紹說，這是社區招聘來的大學生小田，文筆挺好，小伙子又水靈，就讓我給借調上來了，培養培養。

龍主席插話說，周部長就會到下面抓勞工，做不花錢的買賣，不過你得負責給人家介紹對象。大家都笑了。劉書記邊扔牌邊說，搭鵲橋的事找婦聯孫主席，她那里有人才。孫主席啞然一笑，如粉面桃花，口齒伶俐地說，我們婦聯管轄的凈是些大男大女，有數量沒質量，像這樣的小白臉兒，富婆最喜歡。

大家哧哧笑起來。小田紅著臉不知所措，想這婦聯主席也太貧嘴了，拿我當小雞了。

小田是個有悟性的人，他知道應該在領導們來打撲克之前，就把沙發、茶幾、撲克和茶杯擺好，讓領導們盡快地進入快樂工作狀態。他想到做到，立刻得到了領導們的夸贊。龍主席說，這小子有點眼力架，行。劉書記說，這叫強將手下無弱兵。周部長的臉上立馬綻放出幸福的花朵。小田受到了鼓舞，就把做好打撲克的準備工作，當成自己一項神圣的任務來完成，并從中也感到了快樂。

這是一種新的打撲克方法，據說是劉書記從外地引進來的，名叫打棒兒。把三副撲克合在一起，兩個一樣的牌叫對子，三個一樣的牌叫磙子，從３升級到Ａ算是一鍋。如果打得順當，光禿和摳底連著升級，午休時間能打三鍋。假如誰被剃了三鍋，那他至少被大家笑話一下午，甚至被勝利者永久掛在口碑上。

小田開始不明白這種打法，在幾天的觀看中逐漸琢磨會了。原來這打撲克有癮，看打撲克也有癮。有時候，劉書記周部長他們都在外面辦事回不來，打不了撲克，小田就過不了看打撲克的癮，弄得他只好悻悻地把擺好的沙發茶幾再搬回到原位。這樣的中午，就有點失望和不快樂。

小田辦公室的對面屋，是普通干部們打撲克的地方，牌桌上始終呈現出一片火熱的氣氛，大家都緊跟領導們的時尚，每天爭先恐后來打撲克，從中感受快樂。有幾個牌迷，怕晚來了占不上位置，竟然不去食堂吃飯，在兜里揣幾塊餅干，邊吃邊打，等那些去食堂吃飯的人回來，他們已經干完一鍋了，比別人多享受了打撲克的快樂，這不失為是一種精明的快樂法。

小田真正進入快樂工作法狀態，是在一個蝴蝶飛來飛去的中午。那天，周部長因參加市里黨校學習班回不來，撲克桌上便出現了三缺一的局面。劉書記手里發癢，就自己摸空牌。龍主席饑不擇食，就對坐在旁邊的小田喊，上！

小田一時局促不安，結巴說不會，其實是愧疚自己不夠級別。劉書記看出了他的心思，熱情地說，來，隨便玩，咱倆一伙。小田受寵若驚，再也沒有拒絕的理由，就紅著臉抓起了牌。

初次與比自己年齡和職位都高得多的領導們打撲克，小田緊張的情緒不亞于高考。從游戲規則上講，牌桌上的人應該是平等的，公平競賽，公正才能快樂。小田是不敢快樂。經過幾把牌的磨合，小田的心態才漸漸平和了。他覺得領導們雖然身居要職，卻和平常人一樣隨和，特別是德高望重的劉書記，有說有笑，勝不驕，敗不餒，還不時地調侃，搞得大家心情非常快樂。這樣一來，小田的心里就基本踏實了。他想，領導們沒有小看自己，自己也就別裝受氣的孫子了。

牌打得好不好是技術問題，牌抓得好不好是手氣問題。年輕人火力旺，手氣自然沖，小田抓的牌幾乎每把都有大王或小王。他的運氣還頗佳，關鍵時刻的牌張都出神入化，壓倒對方，所向披靡。龍主席嘆息，倒霉的時候喝涼水都塞牙，我的好牌咋都讓小田給打死了呢！

節節上升的牛勢，讓小田打順了手。他每打出一張牌，心里懸著的石頭就落下一塊，直到一圈牌輪過后，就再也不縮手縮腳了，而是坦坦蕩蕩了。海闊任魚躍，天高任鳥飛。對面那位無上尊貴的劉書記，已經成為一個戰壕的協同作戰的戰友，是牌場上生死與共兩肋插刀的鐵哥們兒。

心態決定著水平的發揮，這是體育運動一條顛撲不破的真理。小田自從快速進入打牌的狀態后，水平的發揮就淋漓盡致了。他有了探索發現的喜悅，覺得這種撲克游戲，比解高等數學的線性方程式簡單多了。他當過數學課代表，善于把紛亂的數據進行有機的排列組合，從而破譯其中的奧秘。他能清晰地記住打出的牌，又能精準地推算出對方手里窩藏的牌，在規則容許的情況下，能夠果斷出擊，奇襲敵人，順利地拿下兩大鍋牌，打了個滿堂紅。

龍主席懵了，臉紫了，說這小子好厲害啊！劉書記滿臉的喜悅，腦門上的皺紋都笑開了，說，小田，牌打得真猛。小田受到了巨大鼓勵，相當于在奧運會上得了金牌，樂不可支。隨后，他竟然也像領導們那樣，把撲克牌高高的揚起，奮力地摔在桌子上，呱呱作響，嘴里還伴隨著有力地叫喊聲，心也飛翔起來了。

這是個輝煌的中午，小田和劉書記大勝三鍋。劉書記從來沒有獲得過這么好的戰績，也從來沒有這么一帆風順的牌點，這樣的好運沒有理由不欣喜若狂。于是，他竟然表現出天真的孩子氣，手舞足蹈地歡呼起來。他鄭重地對小田說，以后就咱倆搭伙了，可以打敗天下無敵手。龍主席伸出大拇指稱贊：鐵對子誕生了！

鐵對子是名副其實的了，因為在幾天的實踐中，都得到了充分的驗證。劉書記面對豐碩成果，美不勝收，尤其看到龍主席一臉無奈的痛苦狀，心里更加快樂起來，還時不時的調侃他幾句：人說龍主席是打牌的高手，怎么現在不行了，是不是昨晚又值夜班了。

大家哄笑起來，都知道劉書記說值夜班的含義，是指他與媳婦夜里辦那事，白天就沒了精神。婦聯孫主席也逗他說：龍主席工作起來就是不注意身體，好日子得慢慢過，心隨我動，快樂無限嘛！龍主席羞愧難當，紅著臉苦笑。孫主席繼續用廣告語說他，堅持堅持再堅持，堅持就是勝利。然后，哼起了她的本家妹妹孫悅的歌：祝你快樂喔噢哦祝你快樂……

小田在燦爛的時光里，享受到了非常的快樂。這種快樂應該說是來自于聰明才智的展示，來自于撲克技術水平的發揮，來自于與領導并肩作戰的榮耀，來自于超級友情的建立。能夠與大院里的頂級人物結成鐵對子，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啊，不亞于申奧成功。你仔細想一想，在機關大院里，有多少人夢寐以求與領導靠近啊，哪怕是一點點，也是進步，別說是什么鐵對子，那得有多大的造化。小田啊小田，紅運當頭，前途不可限量啊！

小田在打牌中偶然發現一個現象，凡是有劉書記的打撲克現場，圍觀的人都比較多，以至他的身前身后都擠滿了人。這些人不是觀棋不語的君子，而是七嘴八舌地指揮他出牌的快嘴兒小人，好似他打出的好牌，不是他小田努力的結果，而是別人指揮的結果。有幾個快嘴兒竟然對臉上掛滿勝利喜悅的劉書記夸口說，你看看，我讓小田那么出牌對了吧，不然就完了。

這個時候，小田的心里就產生了幾分厭煩，覺得他們是在竊取辛亥革命的勝利果實。于是，就在抓牌和出牌的時候，有意無意地把牌收攏起來，不讓這些老鼠眼睛看到。而這些人不怕障眼法，眼力賊尖，僅在小田身子打牌晃動的瞬間，就能搜索發現出牌面來，照樣指揮小田作戰。小田覺得身后有千手千眼佛，防不勝防，自己徹底墮落成為空牌架子。更有甚者，在錯誤地指揮了小田出牌后，遇到問題一點也不承擔責任，還當眾埋怨小田的過錯，這讓小田很傷自尊，有種被強奸的感覺。

小田想不明白，這些人怎么這樣沒有修養，自己跟劉書記合伙打打撲克，原本是一件娛樂活動，犯不上他們這樣借機表現自己，討好領導，溜須拍馬者真是不擇手段。小田覺察不到，那些看牌人的眼光里，還有對他鄙視和嫉妒的成分。他是個初來乍到的小毛孩子，竟然在一把手面前顯山露水，這讓在機關里混了若干年都沒有表現機會的資深大員們，心里怎么平衡得了。

機關大院是個充滿激情的競爭較量的場所，渴望在這里發展的人占百分百。然而，在工作中能夠直接接觸到劉書記的人并不多，于是尋找一切可能出現的機會與領導溝通，是大家共同的理想和目標。有人說官場險惡，惡就惡在權力的無影無形，而且具有極大的感召力和殺傷力。權力就是權利，你可能光榮地被重用，也可能在不知不覺中被人排斥甚至做掉。那些背后捅刀子的人，往往就是你的好朋友，好同學，好酒友，好同事，因為他們最了解你命脈的要害。

血氣方剛的小田產生了逆反心理。他別著那些快嘴們，只要他們指揮出的牌，總是變著法偏偏不出，惡意地使壞，讓他們的愿望化為泡影，以此煞一下他們強奸人意的無恥行為。這樣一來，牌中慪上了氣，就莫名其妙地出現了許多臭牌，結果接連失誤，鐵對子的戰績呈現直線下滑的熊勢。劉書記的臉緊繃起來，不時地警告小田，振奮精神。

這是一個關鍵的時刻，一張牌決定全局的命運。小田手里握著磙子和小王，不知出哪張好。如果先出磙子，萬一對方有大磙子打死，自己的小王就白喝湯了。如果先出小王，肯定被大王打死，剩下的磙子也必輸無疑。

小田開始猶豫了，身邊那些快嘴們也緊張起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后來，快嘴們竟然互相爭吵起來，弄得外人不知道是誰在打牌。面對混亂的局勢，劉書記不愧是大將風范，他審時度勢，高瞻遠矚，叮囑小田說，自己拿主意。劉書記這句話表面上是鼓勵，其實是有內涵的，潛在的意思就是說，別人的議論是不正確的，言外之意是通報了自己手中的牌。但小田沒有領會精神實質，捧著牌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這百爪撓心的緊張時刻，小田驀然聞到了一股芳香，是從左邊耳畔飄過來的。接著，就是一句溫柔的細語：出小王，大王肯定在劉書記手里。

小田如獲天神秘語，順從地將小王打了出去，果然沒有遇到對方的阻擊，接著把磙子甩了出去，讓對方無可奈何花落去，成功地結束了這鍋牌。眾人一片歡呼雀躍，劉書記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小田在僥幸中沒有顧得上歡笑，就側過臉，用敬慕的眼神觀看給他指點迷津的恩人。于是，就看到了一張白潤而清秀的臉，一張美麗的少女的臉，兩只眼睛似蝴蝶在飄飛。小田不由得心里一顫，哪來的漂亮女孩，她是誰，什么時候坐在我身邊的？

小田下午要辦的第一件事，就是打聽這位對自己有恩的美麗少女的下落。部里的小馮是個頑皮的家伙，他告訴小田說，這女孩叫小雨，是辦公室的文秘，現在還沒找對象，你要追她就抓點緊，不然有人摩拳擦掌了。

小田心里怦怦直跳，牢牢記下了小雨的名字，盼望著有機會接觸她。讓小田興奮的是，在第二天中午，小雨如期出現在打撲克的現場，而且就坐在他的身邊，好像特意來幫助他的。

小田渾身顫抖了一下，感到絲絲暖流涌向全身。他在別人不理會之間，使勁地吸吮著小雨身上散發出來的芳香，體味著小雨帶來的溫馨，眼睛的余光不時地欣賞著小雨白玉般的美麗面龐。在抓牌和擺牌的時候，還有意將牌往小雨那邊靠攏，以便讓小雨看得清楚一點。這樣一來，旁邊那些快嘴們如何指揮小田出牌，他都不予理睬，只要小雨輕輕一個口語，他就馬上打出，一點也不怠慢。每當勝利的時刻，他都會朝小雨會心地一笑，由此欣賞小雨眼睛里含苞欲放的玫瑰。

小田的心里產生了絲路花雨，對小雨的關心升華到關愛程度，已經遠遠超過了打撲克的興趣。撲克牌分紅色和黑色的花點，而小雨也穿著紅色和黑色組合的衣裙，優雅利落，儼然撲克仙女。手里有黑紅相間的牌面，身邊有黑紅相映的美女，小田怎能不墜醉河。頑皮的小馮告訴小田，這叫紅道、黑道，好使。

一天下午，小田借著送文件的機會來到了辦公室，見到了正在整理機要文件的小雨。小雨把披肩發往后一甩，兩眼亮晶晶地看著他，這讓他一時手足無措。小雨問他的一些話，他都下意識地回答，腦子里一片緊張和慌亂。最后，小雨告訴了她的手機號碼，小田激動不已，在心里背誦了一百遍，把號碼鐫刻在腦殼里。

機關大院里雖然人滿為患、沸沸揚揚，但不是哪個部門都可以隨便走動的，也不是遇到誰都可以信口開河說話的，這里面都滲透著極強的組織人事制度，人與人之間都有看不見的卻又非常明顯的界限，誰要是虎登登地亂說亂動，弄不好就會吃不了兜著走。

小田對小雨是一種朦朧的愛戀，自然怕別人發現，說三道四。但他有極強的接觸欲，心潮翻滾難以忍耐。于是，經過冥思苦想，決定利用現代通訊工具，給小雨發一條短信，表達一下火熱的心情。

短信是這樣發的：想你的心情像時針，癡癡地緩緩地移動；等你的心情像分針，反復地搏動著激情；見你的心情像秒針，心跳加速，熱血沸騰。

發完了短信，小田的心怦怦跳躍著，不知道小雨能否接到他的短信，接到短信又是怎樣的態度，小雨能接受他嗎？他把手機緊緊地握在手里，由于手在顫抖，仿佛感到手機的鈴聲在震動，還不時地打開觀看，結果是一次次的空歡喜。

月老真是好心腸，從不辜負有心人。終于在一個漫長而難熬的夢醒時分，小田接到了小雨發回的短信，這讓他的心真像他自己說的像秒針一樣，加速跳動。他迫不及待地打開手機觀看，不看則罷，一看卻悲涼起來。原來，小雨給他發回的短信，不是文字，而是一串莫名其妙的數字：５３５１７２３０。

小田看不懂，惶恐不安，不知道是兇是福，急得在屋里團團亂轉。最后，還是下定了決心，冒著暴露隱私的劇痛，硬著頭皮去求助頑皮小馮。

頑皮小馮端起十足的架子，看著小田寫在紙條上的號碼問，誰來的？小田撒謊說，是我的一個哥兒們讓我幫助猜的。小馮吸了一口冷氣說，讓他請我吃頓飯吧，這么大的事不能隨便說。小田急忙求饒，說你別賣關子了，快告訴我是啥吧。小馮偏跟他叫板，說誰要說話不算數，誰是豬。小田說，是豬，不，請豬吃飯。

頑皮小馮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我咋就收不到這樣的信息呢，真讓人嫉妒啊！嗨，君子成人之美，我還得告訴你，這是用數字諧音表示的愛情密電碼，意思是：我想我已經愛上你！

小田腦子里緊張地核對著：５３５１７２３０——我想我已經愛上你！對頭！對頭！他激動地握住小馮的手，眼淚快下來了。小馮打他一錘子，說你別裝聾賣傻了，把錢留下，明天好請我喝酒，免得提了褲子不認賬。小田說，我現在就請你，以后有密電碼還需要你當翻譯呢。

小田十分佩服小雨，不愧是做機要文秘工作的，發的短信都是密電碼。

小田在快樂的游戲中，找到了愛的快樂，這不能不說是個喜出望外的巨大收獲。這樣的狀態里，他感覺到機關大院的天，是解放區的天，明朗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

小田幸運地與劉書記結成打撲克的鐵對子，就是一種親密交情，是緣分。平時，偶爾在大樓里與鐵對子見面，也感到特別親切。這天下午，小田在走廊上遇見了送客人的劉書記，便熱情地打了一聲招呼，就被工會龍主席看見了，立刻叫進他的辦公室里。龍主席指著他說，你個小毛孩子，在走廊上見到劉書記別嬉皮笑臉的，這是沒大沒小的表現，會傷領導的自尊。你以為你與劉書記是鐵對子，就不得了啦，那是貓舔耗子逗你玩。你要記住這樣的名言：領導講話你別嘮嗑，領導開門你別上車，領導夾菜你別轉桌，領導上聽你別自摸，領導有事你別亂說，領導小蜜你別亂摸……

小田有些不寒而栗，不曉得與領導之間還有這么多條不可逾越的鴻溝。讓他百思不解的是，劉書記并不像龍主席說的那么高不可攀，而是非常平易近人，到了中午，劉書記仍然很熱情地邀請他組成撲克對子，有說有笑，親如兄弟，這讓他心里十分慰藉，反倒認為龍主席有點狐假虎威，裝神弄鬼。

陰雨的天氣總讓人心情壓抑，周部長就是這天從黨校學習班回來了。中午打撲克的時候，小田自動把位置讓給了周部長，或者應該說是周部長回到了原來的位置。周部長不知道在他外出學習的時間里，手下冒出了個打撲克的后起之秀。周部長摸著撲克牌，像摸著自己孩子的頭，感慨萬千。他說這些天可憋壞了，摸不著撲克牌，一點快樂都沒有，今天得好好過過癮。于是，他就用優美的傣家族孔雀舞手勢，幸福地抓牌，幸福地打牌。

令人敬佩的是，周部長在這段學習期間里，沒有忘卻對快樂工作法的理論研究，而且對撲克的起源進行了深入追溯。他邊打牌邊介紹說，有人認為撲克牌是外國發明的，那是崇洋媚外。我經過考證，發現撲克牌是中國人發明的，是四大發明后的又一個重大發明。宋朝時期的葉子紙牌，就是現代撲克牌的前身。撲克牌的奇妙設計是符合歷法的，除大小王之外的其它５２張牌，恰好是一年的５２個星期數，紅桃、方塊、黑桃、梅花，象征著春夏秋冬四季，每種牌面上都有１３張牌，表示一個季節里有１３個星期，撲克牌的全部點數加起來，恰巧是３６５點，相當于全年的３６５天。

周部長光顧興致勃勃地鼓吹他的撲克理論成果了，加之原來的打撲克技巧就不高，結果大敗而歸，連輸兩鍋。劉書記感嘆說，還是小田打得好。周部長瞪大眼睛看看小田，沒說話。

第二天中午，周部長就借故晚到食堂吃飯，等回來時，小田和劉書記已經快打完一鍋了。小田見周部長站在身邊，心里不是滋味，有種篡奪人家權力的愧疚，就懇求周部長接他的牌，周部長推脫不接，弄得小田心里忐忑不寧，結果心神不定，就連連打錯了牌，手氣也臭了，抓不到好牌，接連輸了兩鍋，這讓對門的工會龍主席和婦聯孫主席一片樂陶陶。孫主席燦爛地笑著逗劉書記說，是不是昨晚加班了？

劉書記輸了牌并沒有氣餒，倒是圍觀的快嘴們沉不住氣了，七嘴八舌地聲討起小田來。有的竟然惡毒地指責小田說，你跟劉書記打牌，怎么不抓大小王呢？小田領會了他的罵意，是說你連抓大小王的能力都沒有，腆什么臉敢跟劉書記一起打牌呢？這個時候的小田倍感孤獨和無奈，只好忍受凌辱。

和煦的春風就是在寒冷的季節里溫暖人心，讓人難忘。就在小田近乎崩潰的牌點上，耳邊那股柔軟溫馨的香風及時吹來了。小雨鼓勵他，穩住神，好好打！小田點點頭，一股熱流涌了上來，仿佛充了電，精神煥發了，牌點也上來了。

這一局風云跌宕，戰局緊張慘烈，鐵對子反敗為勝，捍衛了東方不敗的榮譽。龍主席嘬著牙花子看著小田，說這小子不白給啊，能夠死里逃生。孫主席從嘴角上發出一聲嗤的聲音，反駁他說，你把問題看哪去了，他旁邊不還坐著個女秘書嗎？咱倆是同人家仨人打知道不？龍主席眨了眨眼看看小雨，感嘆道，原來有高參吶！劉書記微笑著看了一眼小雨，小雨的臉立刻紅了起來。

快樂工作法的發明人周部長，在快樂的時候上不了場，自然得不到快樂，倒不是為了遷就小田，而是為了滿足劉書記的快樂愿望。這樣一來，小田在機關大院的形象就基本定格了，那些嫉妒小田的人不直接對付小田，而是為周部長抱打不平，在周部長面前譴責小田沒大沒小，不把部門領導放在眼里，腦袋削成尖往上鉆，巴結大頭，居心叵測。

一個初來乍到的年輕人，被大家認為有趨炎附勢的過頭行為，是令人生厭的，尤其在機關大院工作的人群里，投機鉆營是最敏感的問題，雖然暗地里最普遍，但表面上最遭唾沫。小田給人形成這種印象，真是糟糕透頂了。然而這不是他的本意，只能說他太嫩，他只知道打撲克是快樂，不明白打撲克更是工作。周部長發明的“快樂——工作——法”，其深層次的內涵是“法”，只有得法，才能快樂。小田是法盲。

小田從一所普通大學畢業后，很長時間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他性格開朗，愛說愛笑，曾在一家私營企業打工，不久就被表情嚴肅的老板炒了魷魚。老板要求員工們在工作時間不許說笑，這讓小田難以忍耐，接連犯錯誤。人才市場公開招聘社區大學生，他就和同學們踴躍報了名。在領取準考證那天，長長的隊伍讓一位女工作人員興奮不已，她站在高臺上感嘆，誰說我們市場沒有人才，你看這是什么？然而，等小田來到她的身邊，親切地叫她二姨時，她的眼淚嘩地一下就下來了，說你爹你媽為了供你上大學，抽了多少血去賣，現在你卻學無所用，白費勁了。

小田還是在二姨的親切關照下，力挫群雄，考到了社區工作，雖然掙的錢不多，但畢竟是一個穩定的行政工作，前途還是有的。社區主任李大媽是小田家的老鄰居，她摸著小田的頭說，大侄子，大媽從小就喜歡你，早知道你跟大媽在一起工作，還用考啥學啊！大媽啥活也不用你干，你就把那個電腦擺弄好就行，大媽一見那玩意就迷糊。

在離開社區的那天，李大媽叮囑他說，咱們社區最鬧心的事，就是那個魔怔鬼天天來作弄人，弄得大家無法正常工作。你到機關上班了，常到領導身邊晃蕩，想辦法把魔怔的問題解決了，也算為咱社區解決了一個歷史老大難問題，這是大媽交給你的一項光榮任務。

小田銘記在心，他不能辜負李大媽的厚望。李大媽為了修花欄、建娛樂廣場、建圖書館、建活動站，就像要小錢似的到處舍臉，求助化緣，多不容易啊！可社區的魔怔鬼還天天來捉弄她，真糟心。魔怔鬼兩口子當年在街道的被服廠干過活，后來廠子黃了，兩口子都下崗回家。雖然年齡不老，但他們的神經都有點毛病，屬于半精不傻那種，養了一個孩子也有點弱智。這樣的家庭，按政策條件要求，屬于具備工作能力，辦不了社會最低保障待遇。李大媽為了他們到有關部門跑了多少回，也無濟于事。這魔怔鬼不管三七二十一，經常扛著被子到社區辦公桌上睡覺，罵李大媽不為老百姓辦事，黑官。

小田不知道這件事找誰能辦好，就拿著有關材料找小雨請教。這時的小田，已經把小雨當作大院里最信賴的人看待了。小雨告訴小田，這個事別的部門定不了，只有劉書記特批才行。小田咧起了嘴，說我找劉書記能行嗎？小雨說試試唄，你倆不是打撲克的鐵對子嘛。

這天早晨，小雨打電話告訴小田，說劉書記辦公室里沒客人，你趕緊去。小田急忙帶上魔怔鬼的材料誠惶誠恐地來到劉書記的辦公室。這是一個非常氣派的工作室，讓小田感到好像來到了貴賓禮堂。在這樣的環境里，小田完全失去了牌桌上的坦蕩勁頭，心里十分緊張，結結巴巴地向劉書記說明了來意。劉書記友好地說，現在要求辦低保的人太多，不好開口子，暫時放一放，有機會我給你辦。

小田得到了完整的答復，走出了劉書記的辦公室時，心跳的聲音和腳步聲一樣大。小雨在走廊的一角看候著他，小田朝他搖搖頭，表示沒有辦成，就匆忙下樓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生怕被龍主席發現了再教訓一番。

下午四點鐘正是機關干部工作閑暇的時候，在外面風光了一天的人，擔心被考勤抽查，都回到單位裝念正經來了。在機關里悶了一天的人，手里的活也不愛干了，聚在一起嘮嗑，松弛一下緊張情緒，等待下班的鈴聲。領導們也不在這個時間嚴格要求下屬了，時常到各部門走一走，與機關干部們交交心，感受一下集體生活的快樂。

今天是個好日子，劉書記、小雨、周部長、龍主席等都來到小田他們的大辦公室嘮嗑，周部長借著中午的一點酒勁，當眾頒布了他的最新發明成果——《撲克牌與人生》。大家豎起耳朵，好奇地聽他發表言論。

他說，“２”是“店小二”，勞累和愚昧；“３”是“仙”，有點手藝；“４”是“事”，惹事做事。“２、３、４”是平民，能夠發展到“５”，那就是“福”了，小康生活。“６”是“祿”、有官位；“７”是“妻”和“妾”；“８”是“發”，財源滾滾；“９”是“酒”，對酒當歌；“１０”是“十全十美”；“Ｊ”是太子；“Ｑ”是皇后；“Ｋ”是老佛爺；“Ａ”是人生金字塔。“紅桃”是人間正道，“黑桃”是法外黑道，“梅花”是女人，“方塊”是男人。一副撲克牌就是一個王國，人間萬物，蕓蕓眾生，演繹著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的故事。

大家鼓掌稱贊，周部長倍受鼓舞，他理論聯系實際，說我們在座的人都能找到撲克牌中的位置。小田相當于“３”，小雨相當于“５”，我相當于“６”，龍主席相當于“７”，劉書記相當于“１０”。龍主席撲哧一笑說，我哪來那么多“妻”啊？

大家用羨慕的眼光看著當“１０”的劉書記，劉書記卻看了表，對周部長說，快到點了，今天晚上還陪客人呢，你別忘了。周部長摸一下啤酒肚說，中午我都喝高了，晚上實在干不動了，讓小雨去，酒桌上怕扎小辮的，她酒量大，那些小面片兒，全踹。

小田眨巴著小眼，目送小雨搖動著滾圓的迷人的臀部，跟劉書記一起上轎車，胃里涌出一股淡淡的酸水。他想象不出，年輕美麗的小雨會在酒桌上以怎樣風情的敬酒詞，讓那些客人們心馳神往，如墜煙霧，為了她的一個承諾，硬挺起胸膛，咬著腮幫子，把心里討厭的含有毒素的醇類聚合液，英勇無畏地灌進肚里，寧可把腸子燒爛，也在所不辭。

小田曾在夢中期盼，如果能跟小雨在花前月下散步多好，月老會努力成全一對戀人的。可現在，他跟小雨只是短信中的來往，是一種朦朧的情，何況現在許多人都把黃得不可言語的葷段子，在手機里飛來飛去，小雨的短信能說明對自己有純情的愛嗎？小雨能靠得住嗎？

小田有點如坐針氈，心里歌唱，小雨啊小雨，霧中的小雨，柔情的小雨，猜不透的小雨。

周部長的工作是有章有法的，在豐收的時節，及時在郊外的度假村召開了論文發布會，表彰理論研究工作取得的豐碩成果。經評委會一致表決，他的《快樂工作法》，獲得特別貢獻獎，其評語是，理論層次深，可操作性強，高屋建瓴，切合實際，對促進工作，提高人的身心健康，穩定社會，反腐敗，反恐怖，都具有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

論文發布會的晚間是喝酒、唱歌、跳舞、打撲克、打麻將等活動，目的是讓辛苦工作的同志們放松一下，同志們也一致表示要享受組織給予的快樂。劉書記、龍主席、孫主席都應邀出席會議，并親手向獲獎者頒發證書。小雨雖不是領導，也被周部長特別邀請而來。領導們例行公事，到各桌敬酒，同志們都放開了酒量，山吃海喝起來。

小田在這個快樂的會議里，最關注的還是小雨，就在音樂響起的一剎那，便拉起小雨被酒精溫熱的手跳舞。小雨身段優美，舞姿輕柔，如燕翩翩。小田把她摟在懷里，有按捺不住的心潮翻涌。小雨說，我喝多了，別轉圈了。小田“哦”了一聲，就慢慢地跳起兩步，小雨把頭搭在了小田的肩上，小田反倒醉了。

這時，周部長喊著小田的名字過來，說劉書記找你打撲克呢，趕快去！說著，就把小雨從小田的懷里拉出來，摟到自己的懷里。小田極不情愿地離開小雨，兩步一回頭，直到燈光昏暗，人頭攢動，看不清小雨為止。

小田來到娛樂室，龍主席開口就罵，你小子干什么吃的，泡小妞去了，這里三缺一知道不知道？小田趕緊坐下，對面的劉書記已經率先抓起了牌。這種心態下打撲克，小田無論如何也穩定不下神來，舞廳的樂曲每換一個，他的心里都要替小雨擔心一番，不知小雨都被誰摟過，惟恐小雨醉倒在誰的懷里。

小田打撲克的水平驟然下降，接連輸了三鍋，讓劉書記怎樣力挽狂瀾也無濟于事。最后，劉書記索然無味地說，咱們跳舞去，這正中小田的下懷，他急忙站起身來準備出發。龍主席擰著他的耳朵說，你小子不好好打撲克，看我怎么收拾你！

舞廳里一片歡樂的氣氛，大家看見劉書記蒞臨，鼓掌歡迎。周部長到吧臺前拿起麥克風，嗚哩哇啦講了些聽不清的話，給劉書記加油助興。酒醉的小雨清醒過來，跑到劉書記面前，伸出手拉劉書記跳舞，于是有一團迷人的旋風，在舞廳中央旋轉起來。

小田龜縮在一旁神不守舍，他看見小雨像一個陀螺，在劉書記的臂鞭下飛快地旋轉，全然沒有了沉醉的感覺。他甚至還發現在每個舞曲結束的瞬間，小雨都在劉書記的懷里靜謐地停留片刻，這讓他好生妒忌。

小田心寒起來，猜測小雨是不是什么了。龍主席曾告誡過他，領導的什么和什么都不能動，難道小雨就是什么？不能。能。到底是能還是不能呢？

接下來的日子是苦悶和難耐的，小田感到了大樓里的人對他鄙視、蔑視。他自慚形穢，沒有敢和任何人論資歷的能力，只好退避三舍。他不再敢到打撲克現場，遠遠地遙望鐵對子，以便讓周部長盡情地享受打撲克的快樂。他沒有勇氣給小雨發短信，只是敬而遠之，冷酸地，木訥地。

幾天的孤獨之后，小田竟然意外地收到了小雨主動發來的短信秘電碼：８１７５１２５。小田讀懂了它的諧音之意是：不要氣我，要愛我。小田顫抖著手，不知如何回短信。

更讓小田始料不及的是，小雨在等不到小田的短信回答時，竟然在一天上午大大方方地找上門來。小田局促不安，癡癡地看著臉色微紅的小雨說不出話。小雨懇切地說，我也為你們社區做點貢獻，把那個魔怔鬼的材料拿來，我也去找領導磨一磨，看能不能批了。小田驚喜地從抽屜里找出魔怔鬼的申報材料，激動地交給小雨，就有點眼淚婆娑的。

小雨剛走后，周部長就推門進來，問小田，小雨來送什么機要文件來啦？小田語無倫次，支支吾吾沒有說清楚。周部長拍拍他的肩膀說，社區是社會管理的細胞，大家都來關心社區服務工作，城市環境建設才能上個新臺階嘛。周部長自言自語說著，漠然走出屋。小田像犯了什么罪過一樣，委瑣地靠在了墻角。

小雨的心情是火熱的，在一個喜鵲喳喳叫的時候，歡快地跑下樓，把劉書記批完的魔怔鬼的材料遞給小田，臉上掛滿了成功后的喜悅。小田喜出望外，沒想到小雨能夠幫成這么大的忙，嘴里一個勁地說感謝話。他立刻把這個喜訊打電話告訴給社區李大媽，李大媽在電話里哈哈大笑，說大侄子，你沒白到機關上班，真能給咱們社區辦成實事啦，大媽代表社區全體居民感謝你！代表魔怔鬼感謝你！

望著小雨搖動著優美的身段離去的影子，小田心里一片感激，心想如果有一天能夠和小雨締結美好的姻緣，那是多么幸福愉快的事情。他這樣深深地想下去，嘴就合不上了。

驀然，他的腦海里劃過一道閃電，仿佛有轟隆隆的雷聲響起。他煞有介事地覺察到，小雨怎么能夠這么順利地找到劉書記把申請批了？如果是別人恐怕就根本無望，這說明小雨與劉書記的關系絕對不一般。小雨是否是靠得住的女孩，是否是值得珍愛的女孩，自己的火熱愛情能否被她捉弄，這就是沖動的懲罰嗎？

機關大院的午間依然充滿了快樂，劉書記、周部長、龍主席、孫主席和廣大機關人員，仍然享受著打撲克的快樂。現在，小田不到場了，他怕傷害別人，又怕傷害自己，既受不了別人的猜疑，也容忍不下猜疑自己，只好像早晨的聰明的遲到者那樣，避實就虛，主動回避了眼前的一切。

不久，小田竟然找周部長談了心，申請回社區工作。周部長說，那好吧！

這是個沒有風的日子。小田路過公園門口，被一個熱心人擋住，說，撲克牌，大減價，兩塊錢三副，買吧，玩一玩好快樂哩！

（責任編輯／李亞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