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貓兒

尋貓兒是我們水月村尋吃尋喝的一種習俗。

到了臘（月）尾年前，幾乎家家戶戶都要烙些豆餅，熬些炒米糖，炸些穿餃子、麻花子、杵些糍粑什么的準備過年。在這個時候，有人想來嘗嘗這些好吃的東西，就借故來這里尋貓兒。

來人未進門，就先以輩份呼喚這家的主人，接著就說：“您看見我家的小貓兒沒有？”

這家的主人就說：“您的貓兒在我這里呢，來捉呀！”

來串門的人就堂而皇之地進去，先幫幫忙兒，拉拉家常。活兒完了，主人就會留住來人嘗嘗鮮。走時，還會讓帶回一些東西，讓他（她）家里的人也沾光嘗一點：“帶回去看你們家的人合不合口味。也許沒你們家里做得好。”

串門的人就說：“誰不知道您是村子里最能干的，做的辣醬都比炒肉絲有味呢。”

分手時，兩下都是歡天喜地，一笑一個酒窩。

荷花嫂今天的豆餅餡是瘦肉、豆豉、咸蘿卜丁、輔以蒜苗、姜米、蔥花這些輔料。

這些東西五顏六色，香味嗆鼻孔，讓人聞到了就想吃。

荷花嫂在洗磨子。她一瓢水澆在磨子上，一手拿著竹刷涮著磨子，一手轉著磨手，上面的一扇磨子隨著她水蛇腰扭動的速度，也慢慢地轉動著。上下兩扇磨盤摩擦發出滋滋的響聲，原先藏在磨子里的污垢，被從磨眼流進去的清水將它們溶解成污漿，再從磨齒的溝溝里流出來，落進漿盆，擊出嘀嗒的響聲。

這響聲對尋貓兒的人是一種多么大的誘惑。

特別是住在隔壁的土根和水秀兩口子，他們先是聞到了餡的香氣，接著是聽到磨子的響聲。他們的口水就流了出來。

荷花嫂把鍋燒的火辣辣的，再把這些餡料往鍋里一倒，熱與冷的纏綿，就像少男撞進少女懷里激情碰撞，一股火苗從鍋中騰起，化作一股饞人的異香跳出鍋來，竄出荷花嫂的大門，又往土根水秀家里奔去，惹得饞嘴的他們像聞到了葷腥的貓。

土根和水秀可以說是水月村一對好吃懶做的人兒，家里像強盜偷了一樣，光光的。他們的田里也是白水插秧，從不下肥。他們沒有錢買化肥，還有一套蠻像樣的理論：現在的糧食又不值錢，下了肥，只是多丟幾個錢到水里。

到了秋后，別人家的糧食收的大倉大囤裝不下，他們家卻連下一年的口糧都不夠。

他們看到別人三伏天里種蘿卜，又說：“一家兩三雙筷子，吃得好多。這天氣熱死人，到巷子里吹一會兒風，要幾舒服有幾舒服，到時候，到街上買的都是新鮮的。”

聽到他們說這話的人，嘴上就一語雙關地對他倆說：“你們的菜都是靠別人種的。”這話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他倆是在別人的菜地里偷菜吃的。

尋貓兒本來是你來我往的人情，土根和水秀卻是半邊來往。他們只吃別人的，自己從來不辦年貨，就靠尋貓兒嘗一嘗人家的鮮。

水秀的耳朵和鼻子特別的尖，她那日躺在床上，聞到了隔壁荷花嫂炒豆餅餡的香味，聽到了荷花嫂洗磨子的聲音，身子都懶得翻一下，就對她的丈夫土根說：“土根，隔壁的荷花嫂家要烤豆餅了，你不早點過去尋貓兒？”

土根說：“你這信兒準么？”

水秀說：“我的耳朵看見了。”

土根說：“你不是看見了，是聽見了。”

水秀說：“我是看見了。我的耳朵比眼睛還要尖。你快去尋貓兒。荷花嫂給兩個，就我吃一個，你吃一個。給三個，就我吃兩個，你吃一個。”

土根說：“我尋貓兒尋來的，三個就該我吃兩個，你吃一個。”

水秀說：“我吃兩個，我吃兩個。”

土根說：“我吃兩個，我吃兩個。

土根和水秀爭來爭去，一會兒就動起粗來了。

水秀就罵：“你一個婊子下的，跟你的女人爭吃的，還有點男人味嗎？”

土根接著就是一嘴巴摑過去，水秀的嘴里那么厚的肉皮都被牙齒夾出了血，順著嘴角流了出來。土根說：“叫你罵，你一個懶漢婆娘還想吃兩個豆餅。”

水秀挨了打，并且還出了血，好像是受到了奇恥大辱，就躺在地上撒起潑來，像個打灰窩的老母雞，她兩腿在地上連蹬帶踹，兩手拍著巴掌罵道：“你是你媽下的一個急眼寶。什么事都不會做，只會打人。你媽下你的時候，為什么不把屁股歪一下，把你下到屋后頭的河里去。下到河里淹死了，就不會害我了。”

土根見他的媳婦罵他，罵得有些過頭，更是火上加油，就拳打腳踢她，說：“老子讓你罵，老子讓你罵。你罵得好比風吹過，我打你像貼的膏藥。”

水秀在地上屁滾尿流，哭爹叫娘。

荷花嫂聽到了他們的打罵聲，忙丟下手中的活計過來解勸。問：“你們為么事？”

土根說：“為么事，為你家烤豆餅。”

荷花嫂問：“我家烤豆餅，你們又為么事吵架呢？”

水秀這時不哭了，她忙搶著說：“為么事，他說要去你家尋貓兒，要是你給三個豆餅他帶回來，他就要吃兩個，我只吃一個。你評評，荷花嫂，你是一個明亮人。一個大男人，跟一個女人爭吃的，好光彩。”

水秀邊說邊用兩個手指在她的臉皮上連刮數下，表示羞她的土根。

土根說：“女人的飯量本來就小些，她為么要吃兩個？”

荷花嫂聽了，裝著恍然大悟的樣子，笑著說：“你們原來是為的這？你們不要爭了，我還連烤豆餅的米和綠豆都沒泡呢。不好意思，還讓你們夫妻兩反倒吵架了。”

土根和他的女人水秀聽了，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說什么好。

晚上，土根和女人水秀又睡在了一個枕頭上，他們似乎同時聞到了隔壁荷花嫂家里烤豆餅油炸的吱吱聲和豆餅的香味，還有一些尋貓兒的人們的嘈雜聲。

唉——水秀嘆了一口長氣，說：“土根，荷花嫂欺負人呢。”

土根說：“荷花嫂欺負你什么人了？”

水秀說：“你就沒聽到她家烤豆餅的聲音和發出的香味么？”

水秀又接著說：“她就不該說她家連米都沒泡。一個豬尿脬打不死人，氣得死人呢。”

土根說：“我想起了一個理，不是人家不對，是我們不對呢。吃席不還席，臉皮像靴皮。是我們平時白吃白喝人家的，沒有還人家的情呢。”

水秀翻了個身，把她那肥大的屁股對著土根，說：“還不是你太沒有志氣了，去年家里一個精打光，今年家里又是一個打光精，你拿什么和鄉鄰們來尋貓兒呢？”

土根說：“我就是拿東西給你，你也弄不出一個好味兒。”水秀不服氣：“你……弄一些。”

“好，好。”土根說：“你說你會做，我就是砸了鍋去賣鐵換錢，也買些做豆餅的料來，看你做的像不像個樣子。”

水秀說：“你盡管拿來我做。”

第二天清晨，土根起了個大早，把一頭百來斤的半大子豬用板車拉到鎮上賣了，買了些綠豆和做豆餅餡的瘦肉、豆豉、芝麻、生姜等物。

土根水秀家里要烤豆餅了。

吃了中午飯，土根和水秀兩人，就一個村東，一個村西，挨家挨戶的請鄰居們晚上到他們家來尋貓兒：“我們原先光吃你們的，今天讓你們到我家嘗個鮮。”

這天晚上，土根水秀的家里，聚集了一村子到他們家里來尋貓兒的人，有的推磨，有的烤豆餅皮，有的做餡，溢滿了一屋子的香氣和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