攜一卷詩,仗三尺劍,懷萬丈豪情,漫游天下。“登山則情滿于山,觀海則情溢于海”,情也滿天下,詩也滿天下,名也滿天下,不經(jīng)意間竟成了詩國的大帝。詩國的大帝也和天下所有的皇帝一樣,“大地在我腳下”,只不過是在精神的時空——虛擬的世界里。頭上戴著詩國大帝的桂冠,心中拱出的卻是堅挺的征服欲望——政治抱負——英雄情結,這是男人的本能沖動,就像性沖動一樣。憑著一張詩國大帝的名片,他走向了遙望已久的長安,走進了巍峨的帝王宮闕。
走進帝王宮闕的他,仿佛自己也成了帝王,“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他昂著頭挺著胸邁著方步,陶陶然又飄飄然,像買彩票中了大獎似的。
假設李白當初不進長安不邁進宮廷的門檻該有多好呵,他只和大唐皇帝互相遙遙地送個飛吻,彼此的精神在時空中遙遙地擁抱,或許他們能成為永恒的“戀人”,就像柴可夫斯基和梅克夫人那樣。但是,他已經(jīng)邁進了這個高高的門檻,走進了深不可測的帝王宮闕,開始和皇帝近距離乃至零距離的接觸。
當他發(fā)現(xiàn)貴為天子的皇帝也生著肚臍眼,也有口臭,那個東西也常常勃起的時候,他心中的完美被擊成了碎片。相信如果柴可夫斯基要真正和梅克夫人見了面,也會非常失望的,起碼他不能容忍梅克夫人的火雞脖子。
在皇帝的眼里,李白的詩像天馬行空,飄然而來又飄然而去。詩如天馬是一種風格、一種境界、一種美,而且有詩人駕馭,皇帝喜歡。而詩人如天馬,高逸不群、縱恣不羈,則讓皇帝撓了頭。不能拉車,也不能上套,連朕也駕馭不了——要真的坐上了他拉的車,不人仰馬翻才怪呢。皇帝這樣想。
皇帝的想法不是沒有道理。這不,他當眾朗誦了一首大唐頌歌,什么“圣代復元古……”之類的,皇帝飄揚了他兩句,竟讓他渾身都著了火。他非逼著高力士給他脫靴子,又讓楊國忠為他研墨,他不知道這兩位是專門給皇帝撓癢癢的。人家在皇帝面前用鼻子哼一聲,夠你老李忙活半輩子的。他甚至用胳膊攬著皇帝的脖子,一邊甩著另一只胳膊一邊叫喊著:“不好使,不好使,誰也不好使?選”那酒糟氣息彌漫了皇帝的一臉。當然,這中間肯定還穿插過別的情節(jié),比如皇帝喜歡吃的菜他也跟著伸筷子,而且,他那練過劍術的手腕比皇帝那指揮樂隊的手腕要硬朗得多。他讓皇帝不住地搖頭。
他在宮中只謀到了一個象征性的虛職,相當于調(diào)研員或巡視員之類,沒有圓他那當姜尚做張良扮演諸葛武侯的大夢,但是,宮廷依然讓他留連,他以荷花自比向皇帝表忠心,“結根未得所,愿讬華池邊”。皇家宮闕的繁華與綺麗,讓他眼花繚亂,像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皇帝身邊的玩藝兒大大小小都是絕世的珍奇,而簇擁著皇帝的女人們,個個都是絕版的嫵媚。當然,最拿他眼球的還是“云想衣裳花想容”的貴妃娘娘楊玉環(huán)。也許他還不知道貴妃娘娘的出處——皇帝看上了自己的兒媳,送到廟中漂白了一下便攬進了懷里?穴“洗色”是大唐皇帝的發(fā)明專利?雪;他肯定更不知道貴妃娘娘的結局——在馬嵬坡前,世界上最經(jīng)典的愛情被一匹紅綾勒斷了氣。否則,他當時獻給貴妃娘娘的詩就不僅僅是那三首清平調(diào)了。但是,我想后來詩人的死應該和貴妃娘娘有某種必然的聯(lián)系。晚年的詩人,孑然一身,四處漂泊。在一個秋風瑟瑟的夜晚,多喝了兩盅的他看見江中的一輪明月,便想象成貴妃娘娘豐腴的面龐抑或臀部,于是“老夫聊發(fā)少年狂”,一個猛子扎進了江中,扎進去了便再也沒有浮上來。
皇帝在搖了幾回頭之后,也許還有什么人在旁邊吹風,加速了皇帝搖頭的頻率——詩人終于被解雇了,當然皇帝沒有忘記給他發(fā)了交通費和養(yǎng)老金。本想干一番大事業(yè),淋漓盡致地釋放一回自己,或者過一把政治癮,沒想到在試用期上便被辭退。詩人有些絕望,“君子恩已畢,賤妾將何為?”他在喃喃地自語。但是,當著朋友的面,他還是放聲高歌,“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他在自我壯行。再后來,他眼里噙著淚花,嘴里念著“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相當于一邊說不愛吃肉一邊流著長長的口水。
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應該是詩人告別皇帝、離開長安時心理狀態(tài)的一種最好的注腳。十幾年后,他都快到了現(xiàn)在干部退休的年齡了,經(jīng)不住政治的誘惑,追隨永王李磷起兵。他哪里知道永王是趁火打劫,想和他當皇帝的哥哥爭皇位。當永王兵敗時,他光著腳板逃跑,但還是被抓獲。先下獄再流放,好在后來遇到了大赦。按理說有了這一次遭遇,他應該過癮了。然而,當聽說太尉李光弼率軍追趕史朝義時,已經(jīng)60歲的他又一次發(fā)了芽,跑去參加部隊,因為生病才半路折回。
作為儒家思想與道家思想復式結構的李白,在陽光燦爛的日子里,他穿上西裝,扎起領帶,打著儒家的結,或許頭上還打點蠟,開始自比孔子,“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而遇上陰雨天氣,他又脫去西裝,收起領帶,穿上休閑服,披頭散發(fā),開始嘲笑孔子,“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他同中國的所有讀書人或知識分子一樣,首先選擇是進入儒門,叩不開儒門被關在門外才去投奔道家。進了道家的門檻往往也是身在道家心在儒。正所謂“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在宮廷里呆了兩年多,是李白生命歷程的一個插曲,一次艷遇,也是一段歧途。如果說進入宮廷是他命運的一次轉折——由正劇轉為喜劇,那么,離開宮廷則是他命運的又一次轉折——由悲劇轉為正劇。而進入與離去都是一種必然。他心里是政治,骨子里卻是詩;他心在朝,骨子在野;他心是儒,骨子是道。他可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一邊飲酒一邊玩地放牧八千文字,把每一個文字都放得精壯而飄逸,放牧成行空的天馬,但是,他卻管不住他自己——大白天的,他也能把自己放丟了。
詩情本來就是烈性的酒,再用酒一勾兌、在詩人身上產(chǎn)生的是乘數(shù)效應,豈能不發(fā)燒呢?但李白卻偏偏習慣于這種飲法。
詩歌與政治是兩種對立的元素,一個是火一個是冰,既要當詩人又想當政治家,讓火與冰在一個人身上兼容,對于絕大多數(shù)生命來說都是在犯重婚罪。你李白既不是前面的曹孟德,也并非后來的毛澤東。
詩人與皇帝是兩種不同的結構,一個是大單純,一個是大復雜。詩人眼里和心中容不下半粒沙塵,而皇帝則是兼容并蓄的滄海。你想讓皇帝只跟你玩不跟別人玩,讓皇帝只用學士不用太監(jiān),那等于讓皇帝只吃飯不吃菜。
而政治本身就是一灘污水,你想從政又想自潔,無疑是既想當妓女又想當處女。
放走了李白是唐明皇之明——他知道天馬該到哪里去,或屬于天馬的是什么。他放走了李白等于放飛了李白。他給了李白自由——自由是詩的家園;他給了李白激情,盡管是悲憤之情——激情是詩的元素;他還給了李白落差——落差是詩的火種,沒有落差便產(chǎn)生不了瀑布。
天寶三年的春天,離開長安的李白先是在洛陽結識了另一位偉大詩人杜甫,那是兩顆恒星的邂逅,是兩座山峰的擁抱。他們像兄弟一樣,“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那段時光成為詩人生命中的一頁插圖。半年后,李白又踏上了漫游的路,他在東南的山水間尋尋覓覓。詩人和山水融為了一體——山水給詩人以靈感,詩人贈山水以靈魂。
李白后期詩歌創(chuàng)作上的升華,使他成為中國浪漫主義詩歌藝術的頂峰。他像一顆“光焰萬丈長”的永恒的巨星,高懸在人類精神的時空。那么,放走了李白的唐明皇可不可以稱為放飛這顆巨星的一級助推火箭呢?不管他是有心栽花還是無心插柳。
我們不妨做一個推測:如果皇帝不放走李白,讓他滯留在宮廷,那會是一種什么樣的結局呢?其一,李白喝醉了酒一把火把皇宮給燒了,像項羽火燒阿房宮那樣,但李白是酒后肇事,是無意識的。這種概率在90%。其二,李白把貴妃娘娘給搞定或拿下了,帶著楊玉環(huán)私奔,到終南山峨眉山或別的什么山上結廬隱居,終日對著美酒佳人,過著銷魂的生活。這種概率為80%。從“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這兩句詩中,幾乎人人都能嗅到李白身上所彌漫的雄激素氣息,那是酒的氣息所掩蓋不了的。其三,李白被皇帝調(diào)教成御用詩人,像后來的×××那樣,成天高喊政治口號,把嗓子都喊啞了。這種概率在60%。其四,李白被扭曲成柔聲細語俯首貼耳的太監(jiān),像變了性的公雞。這種概率在40%。如果真的如此,中國的歷史上又多了一個姓李的太監(jiān)。當然,還有其五其六的。不管是哪一種,可以肯定的是,詩國將少一顆光芒四射的巨星,人類精神的時空將因此而遜色或暗淡了些許。從這一角度講,不僅李白,全世界的人都應該感激唐明皇的。
李白是幸運的,他在政治上三起三落是他的幸運,也是歷史的幸運。就像小平在政治上的三落三起是小平的幸運也是歷史的幸運一樣。他們一個是浪漫主義詩人,一個是現(xiàn)實主義政治家。三起三落與三落三起是他們的宿命。李白第一次靠近政治,在政治中心觀光了一番,開了眼界、過了眼癮,而沒有落入政治“機關”。第二次靠近政治,身體力行了一回,光著腳板被抓起來,后來還是獲得自由。第三次靠近政治,就在他蠢蠢欲動的時候,老天爺不答應了,一伸手把他撥拉下來。冥冥之中仿佛有神靈佑護,讓他當詩國的巨星,而不陷入他不該陷入的政治。
李白是幸運的——不用說他沒有生在文字獄的時代、沒有生在文化革命的時代、沒有生在詩歌滯銷詩人貶值的時代,也不用說他沒有攤上一個文盲皇帝、一個無賴皇帝;僅僅是中國的山山水水讓他踏了個遍,中國歷史上的酒讓他獨自喝了一多半,連中國的月亮也差一點姓了李——上面蓋了一枚又一枚他的印……就已經(jīng)讓人艷羨不已了?選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