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莊的瘌巴叔

巴叔要是活著，應該有五十多歲了。昨夜，他笑瞇瞇地作客我夢中，黑紅的臉白白的牙，眼角漾著飽滿的魚尾紋。他跟我有一點相似：腦門上的頭發大規模撤退。巴叔被長輩叫做“瘌巴子”可能與此有關。我留心研究過脫發的文章，文章說脫發男性荷爾蒙分泌旺盛。聯系自己平時表現，暗自得意，不知巴叔……哎，可憐他一生沒討到個正式的老婆。巴叔姓周，在我們洪莊他家是惟一的外姓，村口那三間伸手就能夠得著房頂的小屋就是他的家。如今只有他啞巴弟弟還在開關那扇吱呀作響的門，他和他母親都不在了。

年紀輕輕，巴叔就有一手祖傳的摸鱉絕活，我十一二歲時見識過。那天我們幾個小孩在大塘旁的打谷場上玩，巴叔走過來繞大塘走兩圈，在塘上沿和下沿拍了幾巴掌就走了。我們追上去好奇地問他怎么回事，他閃著黑亮的眼睛笑瞇瞇地說：“有兩只老鱉，中飯后它們曬太陽時我來拿。”午后，我還真看見了那兩只黑乎乎的大老鱉，它們在巴叔的網兜里伸胳膊蹬腿，怒氣沖沖。巴叔才不管它們發脾氣呢，巴叔還指望它們賣錢買洋火（火柴）打醬油呢。俗話說“撈魚摸蝦一世窮”，那個年代魚蝦龜鱉沒人稀罕，這些東西骨頭多肉少，做菜還費油，有錢了還是買豬肉吃的人多。巴叔逮著的黑魚、老鱉、蝦米價錢便宜也難賣，賣不掉的就只好自家煮了吃。他母親活了八十六歲，巴叔力大無窮，可能都跟這滋陰壯陽的“家常菜”有關。

生產隊稻谷進倉草垛堆好就沒什么大事了，男人們有時會借這個機會顯顯本事，巴叔的力氣就是這樣出了名。那天，婦女們耙好稻草，男人們堆好草垛，離收工還有袋把煙工夫，大伙兒就閑得慌了。隊長走到打谷場中央，單手攥著大磙子的鋼筋中軸，“嘿”一聲就把那幾百斤重的家伙立在了場中央。在男男女女起哄聲中，巴叔憨笑著走過去，一腳蹬倒磙子，扎下馬步。只見他擼去沾著稻癟子的青石磙子鋼筋中軸，兩臂疙瘩肉一鼓，磙子懸空了。再“嘿”的一聲，青石磙子穩穩撂在了大腿面上。隊長豎起大拇指，笑笑說：“年輕啊。”平時不怎么拿正眼看巴叔的婦女也興奮著叫嚷起來。

巴叔好像是不大討女人喜歡的。夏天黃昏，天未黑不黑，因為怕熱，有院墻的人家就在院子里洗澡，就有大姑娘小媳婦被他看了去。受害人之一“小骨頭”說她調查過，凡有院墻的人家都未能幸免。不過，人家“小骨頭”是民辦教師，有知識，跟一般人見識不一樣。有一回婦女們在老壩坎那塊大田栽秧，她就說了一些蹊蹺話。她說：“難怪啊，你想啊人家一個熱血小伙兒沒老婆，多難受，更何況那些個龜呀鱉的，他一個年輕人能吃嗎？吃了，還不跟個鋼筋似的！”她的話引起秧田里一堆婦女的一陣哄笑，有個婦女抬頭看看田頭的隊長，一把捏住“小骨頭”肥嘟嘟的奶子壓低聲音說：“老實交代，你怎么知道跟鋼筋似的？”婦女們一起嘩啦啦笑開來。“小骨頭”推開那婦女的手，挺挺腰放下袖子抹抹潮濕的胸脯，微微一笑爬上田埂，甩著小手扭著屁股回家了。她走過隊長身邊時隊長背著手也不言語，還往旁邊讓了一下。她這是回去換她小個子男人來上工呢，她要去學校上班了。巴叔真叫人生氣的，還是他偷看女人上廁所。鄉下廁所就是一個大坑上搭個蘆柴、向日葵做頂子的小草房，這就給他行了方便。于是就有男人把狀告到了他母親那里，他母親經常舉著燒火棍門前門后追著他打，可他好像就是改不掉。

終于出了事。鄰村張二家大丫頭肚子一天天鼓了起來，張二一審，那丫頭交代：某天巴叔在老壩坎摸魚，污糟了正放牛的她。巴叔被公安帶去關了起來。不久，張二押著丫頭去縣城準備做手術，半路被老壩坎那邊莊上一個青年攔住。原來，那青年曾與丫頭試圖相好，因家貧被張二打散了。不料，被打散的兩只鴛鴦姻緣不斷，暗中相好起來，一來二去丫頭肚子就大了。丫頭被張二屈打成招，賴在巴叔身上。生米煮成熟飯，張二就成全了兩個青年的婚事。張二曾請我們隊長和他一起去縣里找過公安，可事情好像就是說不清。有一天“小骨頭”的丈夫湊到隊長跟前問巴叔的情況，隊長瞟了一眼旁邊的“小骨頭”，虎著臉對矮他一頭的“小骨頭”丈夫說：“是民憤，懂不？誰讓他偷看人家洗澡上廁所的！民憤吶。”

我讀師范時，巴叔放出來了。他老母親自然喜歡，啞巴弟弟卻不怎么高興，尤其是巴叔帶回一個獨眼女人之后。那女人我見過，看上去比較老，好像比巴叔大許多。她丈夫是“小骨頭”的弟弟，鄉農技站會計。這狗日的販賣假種子賺了很多錢，悄沒聲地帶個女的就跑了。獨眼女人本來就不生孩子，這一來更孤單，經“小骨頭”撮合，就跟巴叔過了。這個時候，龜鱉魚蝦越來越值錢了，巴叔一家自然不再吃這些金貴的東西，都拿到街上賣錢了。日子漸漸好過起來了，巴叔卻蔫了。往日走路都能震得地皮微微顫的他，腰彎了，話少了，在獨眼女人面前也畏畏縮縮的。后來巴叔開始喝酒，開始打那女人，打他啞巴弟弟，通常在半夜里鬧得鬼哭狼嚎的。“小骨頭”自然是首席調解員，和獨眼女人幾次深談以后，“小骨頭”搖搖頭說：“吃慣了龜鱉，現在沒得吃了，‘瘌巴子’不行啦，他的精氣都被他自己拿到街上賣掉啦。”

暑假的一天早上，忽然聽說巴叔上吊死了。我隨村里人第一次走進了巴叔的家，低矮的小屋潮濕昏暗，巴叔跪在床上，脖子上套著的麻繩吊在房梁上。聽說吊死的人面相不善，我不敢看他臉。他的一只手插在寬大的褲頭里，褲頭濕了一大片，大腿內側也淋淋漓漓亮光光的，大概是尿吧。想不到正當壯年的巴叔死得這么窩囊。

此后好長時間我都在想，跪著上吊也會死嗎？后來看到關于窒息死亡方面的研究文章，我似乎找到了答案：巴叔死的一瞬間可能是快樂無邊的——那淌在大腿上的不是尿，而是男性極度快樂時射出的液體。如果巴叔再來我夢里，我該不該核實這個猜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