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節

算起，是十八年前的事了。

我剛從軍校畢業，奉命調到東北邊境一個管轄八個縣人武部、兩個邊防團的軍分區任見習參謀。因是單身，被安排住在辦公樓內獨身宿舍。有家眷夠隨軍條件的軍官住院外家屬房。

我每天早晚各打一壺開水。早上壺放在辦公室，夠一天自己和客人用。

晚飯后，再打一遍開水，回宿舍洗臉、洗腳用。這是住獨身宿舍軍官特殊待遇，院外的軍官、家屬不準進院打開水。

燒水房在辦公樓與食堂之間，低矮小紅磚瓦房特別顯眼。燒水工是一位六十多歲、操著山東口音的紅鼻子小個老頭。

我工作興致很高。機關八點上班，早餐我草草吃完，就急匆匆拎壺來到燒水房，心想早點打水，好上樓提前把室內衛生打掃了，老同志來了就不用忙活了。可不曾想，紅鼻子老頭沖我樂樂：“新來的。”我說：“是?！崩项^說：“還沒到點哪。”其實水早開了，我看見爐膛門已打開，里邊火已壓上了。我問：“幾點？”老頭說：“七點四十?！闭f完進里屋了。我一看手表就差十分鐘。

以后，我就按著作息時間打開水了。就像部隊開飯差一分鐘也不吹號，軍事訓練差一分鐘也不收操一樣。

逐漸，我知道了紅鼻子老頭姓王，具體他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一般軍官都叫他老王頭。老王頭是一九四六年隨山東解放區干部開進東北建立革命根據地的一個馬夫。在山東時，他隨部隊打鬼子，一直當馬夫，聽說他連槍都沒放過。

來到東北，他給打土匪的部隊趕馬車運送彈藥和給養。后來，全國解放了，他沒回山東老家，因為家早已沒親人了，都被日本鬼子殺了。帶他來的軍分區司令員問他：“家不回了，你想干點啥，當官，你到縣武裝部當個管理員吧，管干部戰士吃喝拉撒睡?！碑敃r軍分區馬匹已淘汰了，取而代之的是蘇聯嘎斯汽車。老王頭說：“我一個大字不識，當官……做不了，我給部隊燒開水吧?！?/p>

從此，老王就開始燒開水。從老王一直干到老王頭。當年的司令員到南方當軍區司令了。就連當年司令員的警衛員后來也當司令員調走了。老王頭還在燒開水。

后來，一些軍官們從不同兵種、不同建制部隊調來軍分區工作，大多是照顧軍官兩地生活，因媳婦在軍分區駐地。他們好多都不了解老王頭的過去。

有一天，一個作訓參謀值夜班，口渴，他實在忍耐不住就下樓到開水房打開水。鍋爐房門從來不鎖，他徑直進去。他害怕驚醒老王頭，便小心翼翼地往里間望去，不曾想，看見老王頭摟著一位白胖娘們睡得正香。

第二天，司令部協理員來到開水房找老王頭談話：“首長為了照顧你老的生活，在家屬院給你安排了一套房。你可以到院外住去了?！崩贤躅^馬上站了起來，怒道：“你們嫌我老了，哪位司令員敢趕我走，不去。”

以后，老王頭竟把“相好的”辭了。首長給他批的那套房子還在家屬院空著。

無論春夏秋冬，每到中午老王頭總是把他那盆菜燉得噴香，小酒壺泡在大茶缸里冒出勾人的味道。許多軍官打開水時都被老王頭的菜香酒香留住腳步。

此后，多少年，到了地方工作，進出不少酒店，還沒有哪座酒店的酒菜能比上老王頭調制的酒菜味道香。

夏天，酒足飯飽后，老王頭常在開水房門口坐在那把補了又補的太師椅上，敞著懷，露著鼓肚，搖著扇子，打著帶著酒香的飽嗝。只有這時，警衛排的新兵們才能從老王頭口中套出他的過去經歷?？箲?、解放、抗美援朝部隊的歷史。他那極濃的山東膠東口音，讓許多新兵聽起來皺緊眉頭，但新兵們最后還是聽懂了。每當這時光棍老王頭便笑瞇瞇地看著眼前懂事的新兵們，就如同看著他得意的兒孫。

聽說帶他從山東來東北，后來在南方當司令員的老首長，離休前來軍分區看看。在軍分區招待所，老司令員特意自掏腰包擺了一桌酒席，老王頭是上賓。首長老伴、兒女們輪番向老王頭敬酒。后來據在場的招待所所長講，老王頭在抗日時救過老司令員，是他趕馬車拉著患傷寒病已奄奄一息的八路軍營長跑了一夜，最后在山里尋到一位祖傳中醫治好了八路軍營長的病。要不在那時缺醫少藥的部隊里，老司令員就只等著犧牲了。老司令員執意讓老王頭跟他走，到南方跟他安度晚年。

老王頭，頭一回喝醉了。

老司令員從武裝部、邊防團轉回來。帶全家人來到開水房。老王頭站在小鍋爐旁一聲不吭，他打開爐膛門，把爐火勾得通紅。

老司令員也是一聲沒吭。他叫大兒子捧上一小箱茅臺酒，（是在當地特供商店，以部隊首長名義買的。）放到老王頭炕上，然后率老伴、兒女們向老王頭深深地鞠了一躬。據后來警衛排戰士講，老司令員是含著眼淚離開的。

老司令員走后不久，恰逢“八一”，機關食堂會餐?，F任司令員來開水房親自把老王頭接到食堂，就讓他坐在身邊。司令員講完“八一節”祝酒詞后，頭一杯酒敬的就是老王頭。

老王頭趁司令員到各桌敬酒之機，溜回開水房，從箱中拿出四瓶茅臺酒。他回到食堂，軍官們都盯著抱著茅臺酒出現在門口的老王頭。

老王頭喊道：“我的意思?選”

在司令員身旁，老王頭問手拿空茅臺酒瓶剛代他向各桌敬酒回來的參謀長道：“都嘗了？”參謀長畢恭畢敬地答道：“都嘗了。”

老王頭端酒杯站起，沖著桌前的軍分區司令員、政委、主任、參謀長等主要領導道：“我也沒啥說的，你們別趕我走就行啊。”隨即，他將杯中酒干了。

在中國隆重紀念抗日戰爭勝利六十周年的春天，我找個出差的機會，回到了老部隊軍分區。開水房已扒了。原地被抹上了水泥，成了操場的一部分。我打聽得知，老王頭在去年去世了，無疾而終。

軍分區領導托人將他的骨灰埋葬在當地抗日烈士陵園。因陵園歸當地政府管理，在老王頭的墓碑上，沒有共產黨員稱號，沒有部隊職務，只有“軍分區全體指戰員敬立”字樣。碑下，干枯的花枝上面疊放著數枝鮮花。

（責任編輯／李亞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