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們平靜如水的生活中,時刻潛在著一種危險,說不定什么時候災禍就親臨你的面前,不僅摧殘你的身體,更嚴重的是侵害你的心靈。那天我要是跟朋友一起去旅游,那個事就不會發生在我身上,當然后悔也無用,該發生的事已經發生了??墒俏业男膮s被一個陰影籠罩著,時時擔心再有什么災難落在身上,使我惶惶不可終日。
應朋友的邀請我們做了一次短途旅游,我的心情是十分愉快的,第二天本來計劃去另一個景點,因工地上人手不足不能陪伴他們了,雖然沒有去心情還是好的。
我們工隊是給一家不太有錢的人家修蓋房屋。他家的廁所做過一些改造,院子里脫好的中間有蹲孔的水泥板已經凝固多日,我們幾個人要將它蓋在未啟用的茅坑上。水泥板很重,敦實的李師傅猛掀起一頭,四個人每人舁著一角向廁所里走,我在前面吃力地后退著,總算到了廁所里,正當準備放下時,茅坑邊上的水泥梁嘭地一下斷了,蹬在上面的我直挺挺掉了下去,水泥板濺起的水劈頭蓋臉地澆在身上。上面的人們驚惶地喊叫著我的名字,看是否還活著。我不顧一切地往上爬,神色慌張的李師傅向我伸下一只手,他把我拽了上來,問我傷到哪里了?幸虧那塊水泥板沒有砸到我的身上,否則后果就不堪設想了。我的膝蓋被擦傷一大片,雖然有些疼傷害并不大,可是我的好心情一下蕩然無存了。這是一個大忌諱,按照老年人的說法是不祥之兆。真是怪氣,結結實實的一根梁怎么就齊齊地斷了呢?工地上的人圍過來看著我,驚恐后的憐憫中有幾份慶幸,抬水泥板的那三個慶幸自己沒有站到我那個位置,其余的人慶幸沒有參與。
東家老孫受了一驚,見我沒有什么事才放下心來,他端來浴盆,里面倒了些涼水,找出幾件可讓我替換的舊衣服。我將濕透了的衣褲脫掉,洗涮完畢覺得膝蓋很疼,剛爬上來時并不是這樣,知道那是過分緊張的緣故,而現在放松了一些。李師傅一直在我身邊,幫我沖水遞衣服,工地上他歲數最大,是有一定資歷的。我問他,人們說掉到茅坑里穢氣,你說在乎不在乎?其實在乎不在乎也沒辦法了,當然我是希望他說不在乎的。他皺著的眉頭放松了,說我看也沒些什么,梁斷了誰蹬上去也會掉下去的。顯然他是安慰我,但我覺得他的話不無道理,如果我今天不來工地,掉下去的不定是誰。我多少感到一點慰藉。東家帶我到一個骨科門診做檢查。看樣子,老孫跟那個大夫非常熟悉。小有名氣的接骨匠僅在我受傷的部位捏了幾下就對老孫說,沒事,不需要吃藥,休息幾天就好了。老孫一聽,當然是非常感激的。
李師傅用摩托車把我送回家。
妻子看見我被一個陌生人馱著進了院很驚訝,又見我從車上下來走路一顛一顛的,忙問腿咋了?李師傅就告訴她。她的臉立刻憂悒起來,責備我做事不小心。我卻很生氣,意外事故是不可避免的,那么結實的一根梁誰還想到說斷就斷了呢?李師傅說,沒出大事就是不幸中的萬幸,誰也不必說什么了。他安慰了我一番就告辭了。
我在家里休息,其實那點傷對干活影響并不很大,我是怕禍不單行再出什么事。幾天來妻子一直郁郁不樂,她的母親也曾掉進茅坑里而就在這年去世了。多年的病痛早把她折磨得精疲力竭,生不如死。而我身強力健,兩個孩子上學正是用人養活的時候,如果有個長短會如何是好呢?妻子想到這些不免悲傷起來,偷偷掉淚。她的心理我當然不會完全清楚,而每天見她愁眉苦臉,情緒無法好轉。有一天她對我說,掉在茅坑里不好,要不咱找個頂仙的看一看吧。我很生氣地說,不看!我不信那些裝神弄鬼的。妻子狠狠地斜了我一眼,牲口,遞不進話去!一個星期了,膝蓋基本不疼了,我就準備上工地,而妻子卻不肯放我走,在家一日就能安全一日。
時值暑夏,悶熱難耐。在家里閑著總覺得難受,心里也空虛得很,下午天涼下來就同妻子一起到地里。我們種植的甜玉米已經成熟,我和妻子每人扛回一大袋。第二天幫著妻子把早早煮熟的玉米裝到兩個桶里,她用自行車推著進城賣去了。
下午妻子推著車子回來了,掛在后面的空桶嘿哩嘿啦地響著。她打定車子從桶里抱出一顆西瓜,是用甜玉米換的。她笑盈盈地走進家。看著她那副喜形于色的樣子,以為是買賣做得順手,我也高興。她將西瓜放在案板上,切下一片皮擦了擦刀,然后切成溜,遞給我一塊。她吃得很快,一塊瓜幾口就到肚了,看來她是渴得夠受。吃過后就對我說,我遇見娘家門上的鮮花了,她男人那年喝醉酒掉進茅坑里,兩口子也是心里怯怯的,后來聽了別人的話,打點了一下,幾年了啥事沒有,咱也打點打點吧。我向來對這些很不相信,該出的事怎么也要出,不該出的不打點也沒事。妻子對我這種態度十分生氣,她說你不要認死理了,現在有好多人相信這個,就連當干部的、財大氣粗的大款還要大老遠的找頂仙的看病,求平安,像咱這些庶民百姓有啥不可以的呢。再說,又花不了幾個錢。妻子執意要去我也沒辦法,有事沒有最起碼圖個解脫,別每天窩在家里,只要一出去干活就擔驚受怕。
她已買回打點的東西,一沓五色紙、一墩金箔、一墩銀箔,還有一把香。晚上我們倆的任務是折疊元寶,這個活計我干過輕車熟路,只是數量大太麻煩。妻子就是告誡我要心誠,于是我也只能聽她的話心誠起來,若不這樣就對不起她了。我們疊到很晚才算完成。她便拿著一應的東西到十字路口焚燒,她的心當然是虔誠的,還替我叫了魂許了愿。
第二天就放心地讓我上工地了。
七天的時間一座房子的主體就完成了,這日正準備處理房頂。砌女墻,墊保溫層,鋪磚,這些工程需要的大量材料都得往上運。工地上有一樣設備叫爬坡機,就是一個卷揚機拽著一個料兜順著槽鋼架往上爬的機器。設備是土制的,落后是落后了一些,可是省了不少人工,也省了很多力氣。平時若使用這個設備操作就是我的事,因為工頭認為我做事細致,好幾千元的家當交給別人不放心。
爬坡機在另一個工地上,我們要把它拆下來拉到這里。拆的時候要十分小心,每截槽鋼有四五十斤,砸到身上就夠受的。我當然是格外小心了,可是事故還是出在我身上,不陰不雨就被一截槽鋼砸到腳上,疼得我冒出了一身汗。大拇趾黑紫,立刻腫脹起來。跟我一起拆架子的志國說,你這是咋球日鬼的,頭一天來就又受傷了,厲害不?我強忍著,說不要緊不要緊。傷著的趾頭一點也不能著地,走動時只能用腳脯和腳后跟吃力。我堅持著干完剩下的活。志國見我呲牙咧嘴的模樣,就說坐一會吧,你今年時運不好,砸到腳上事小,砸到頭上那就殘了。
我在家里休息的那幾天人們一直議論著我,他們舉出許多例子證明掉進茅坑里預示的不測,當然他們并不是對我有成見,故意咒我出事。吃中午飯的時候人們就聚在一起了,我生怕他們看出受了傷,邁步極小心,讓腳脯和后跟受些累,避免著顛跛,盡管這樣還是被人們看出破綻。他們的好奇很快就演變成一種幸災樂禍。他們問,你的腳怎了?我說啥事沒有哇。志國在一旁就失笑,他說快嘴賊了,腳讓槽鋼砸了還說啥事沒有。全工地的人都看著我,一副高深莫測之狀,有的人還諱莫如深地笑一笑,小聲地議論著:
他今年算是糟了。
今年?掉在茅坑里三年不順呢!
對于人們的議論我很不在意,也不過是一些意外事故嘛,在工地上干活誰也免不了磕磕碰碰。嘴上如此,但在心里我反復告誡自己流年不順,不管做什么都得小心加小心。
可是不可避免的事總在我身上發生。過了幾天我把自行車丟了。
我覺得好笑,那輛車子已經老得不能再老了,兩個輪胎三天兩頭就得補一回;前面的刮泥板歪歪扭扭總是磨得轱轆吱呼吱呼響,幾次整修不見好,一氣之下就卸扔了,而反倒成了一個長處,下坡時腳踩在輪胎上剎車滿靈;鏈盒也跟我鬧情緒,你越蹬得快它越叫得歡,于是也把它處理掉了;腳蹬赤身裸體只剩又尖又亮的鐵棍了;座子用破布包著,里面的鐵貨受著委屈,常常穿過破布暗算我的屁股瓜子。就是這樣一個物什竟然遇到了不顧體面的小偷。丟了我并不覺得可惜,即使不丟我也遲早會處理它的,主要是我很不情愿讓它成為工地上又一議論我的新話題。如果把它找回來人們也就不能小題大作了。
我總認為那么破爛的東西是不會有人偷的,說不定是臨近的人有什么急事隨便騎走了。中午我等了半天也不見有人送來,想,說不定是推回自己院里了。
由于僥幸心理的作怪,我想到他們院里看一看,因為不認識隨便進人家的門有些膽怯,只好悄悄站在門口窺探。這家的門虛掩著,從細縫里看視線無法進入,我便輕輕推開一些,一條兇惡的狼狗立刻咆哮著沖了過來。驚慌失措的我奔跑中被一塊小石頭看了笑話,重重摔倒在地,實在多虧狼狗沒有追了出來。我調整了一下失態的心理,平靜下來心有不甘地又到第二家門上。這家沒有養狗,我是知道的,還是試探地推了一下門,沒有上閂,使扭開了一條大縫,只見一位披著長發的女人在當院洗涼水澡。她發現門口有人,猛將白亮的雙腿抿緊,捩過身子驚叫著。我趕緊溜走。我離開不遠一個氣勢洶洶的男人就攆上來,沒容解釋兩頰就脆脆地吃了幾下,火辣辣的,心里委屈得總想哭出聲來。街上有秀發輕拂的垂柳倩影,我無心享用那份清涼,只讓毒毒的太陽曬得獨自流油,自省剛才的舉動純屬愚蠢。
精神振作無法與委靡抗爭,在做活時常常走神。工頭支派我做這做那,我總是不能立刻做出反應,并不是聽不到他的聲音,明明是喊我,我卻以為是喊別人。每天沉默寡語很少跟人說話,生怕提起掉茅坑的事。
沒有幾天就出了兩件事,雖然不是什么大事,可是妻子就有些害怕了。她對我說,要不找個頂仙的再看一看吧?如果有個長短,叫我怎活呢。說著就流出淚來。妻子這樣擔心著,我一時也想不出用什么話安慰她,我遞給她一條毛巾讓她擦臉。我說,我們只是蓋一些平板房,又不是建什么高樓大廈,只要注意點不會出什么事的。妻子說,要不這后半年就不要上工地了,就在家里幫我種地算了。我當然是不會同意的,我們家的主要經濟來源也就是打工,停了水畦子就干了。
工地上有一種活路我最拿手,那就是勾縫——給青水墻上的磚縫里加漿。雖然是一種粗笨的活,然而并不是誰也能做得又快又好。
工頭讓我勾剛砌好的一堵山墻,我看著高高的腳手架犯愁,心里吶吶著可不能再出事了,可不能再出事了。否則,光是心里壓力就無法承受。
以前曾聽一個叫靜如的法師講過,當你遇到災難的時候,心里默念南無大慈大悲觀音菩薩,就會消災免難,以前我不曾相信,而現在我要相信了。在無人注意的時候雙手合十,默默地禱告著,可是菩薩在救苦救難中也是免不了出差錯,實在是難以啟口,我踩翻了一塊架板,從架上冠冕堂皇地掉下來了。掉下時,我并沒有注意下面竟然有一堆陳年的稻草。也算菩薩免了一難,胳膊上讓架板刮了一下,只傷著一點兒皮。工地上的人都跑過來了,我覺得他們是在看我的好看。李師傅攙著我遛了一圈,他說,看來確實是不順,災難總旋著你,要不找仙家看一看吧,花幾個錢破一破。他當然是出于好心,我應著他,可是我對裝神弄鬼的巫婆極為厭惡。妻子不是在十字路口打點過紙嗎?這一系列的事還是照出不誤。
自從掉進茅坑里已經是第三次出事了,不過都沒有造成多大的后果,而以后能不能平安無事呢,我真不明白那根梁結結實實的咋就斷了呢?
工頭把我當成危險人物,凡是有危險系數的活讓我離得越遠越好。工地上一直人手不足,要不工頭早跟我了賬了,工人們都把我當成災星,總是躲避著我,好像我身上有顆定時炸彈,靠近就有很大危險。我的眉頭每天都緊皺著,無情的失落孤獨,不讓我喘一口氣。
每天下了班天就麻麻黑了,我趕緊回家,家里有熱騰騰的飯菜,吃過飯跟妻子擁抱一陣,這樣會使疲憊不堪的大腦得以放松。車子蹬得很快,都是水泥路,挺寬的。這天,當我走進每天經過的一個村的當街時,冷不丁從一個巷口射出一個人來,沒等我反應過來就撞了上去,連人帶車摔倒,巨大的慣性推我滾了幾個骨碌,爬起來覺得頭上熱滋滋地疼,一摸一手血。被撞倒的人是個男孩,十幾歲的年紀。他躺著不動,嘴角流出些許血,我用手試他的鼻子和嘴,感覺不到一點氣息,立刻惶恐起來。前后看了看沒有人,我就慌忙逃走,心臟像脫韁的野馬肆無忌憚地彈打著胸膛,直到離村很遠了方返過頭看了一眼,見后面并無一人,才稍稍減慢速度。
回到家夫妻倆亂了方寸,妻子讓我趕快遠逃,可是想了半天也沒個落腳之處。我沒有一個外地的親戚。她讓我到深山里躲藏,山里倒是有個朋友,可是多年不見面,誰知人家愿不愿意收留呢。兩人商議了一番,也沒拿出一個可行的方案。夜深了,妻子悄悄溜出大門,聽了聽周圍的動靜,見沒啥異常就睡下了。我不敢脫掉衣服,若有情況隨時逃走。息了燈,誰也不出聲,可是誰也沒有睡意,倒是心里冷靜了一些?;叵氤鍪卢F場無有一人,誰能知道肇事者是誰呢?如若逃走反倒是不打自招。第二天,我把頭上的傷處理了下,繼續上工地了。
工地上正做裝修,幾個瓦工師傅在后面的一個房間里抹砂灰,我侍候著他們。下午聽到前面來了一輛車,我悄悄竄到一垛磚后面窺視,見是一輛警車,幾個警察找工頭問話,聽見一句“有沒有個頭部受傷的人”?心里一下著了慌,慌慌張張從后門溜了出去。
離開工地我就向滹沱河北岸奔去,那里有一望無際的玉米地,我藏匿于綠色屏障之中,直到星斗北轉才怯怯地回到家。妻子渾身抖索著,她說,他們已經來過了,你快想辦法吧。這般時候我也沒有什么章程了,癡癡呆呆地看著她,她說要不先到窖里躲一躲吧。只好這樣了。放山藥的土窖里蚊子多得匪夷所思,可慰的是土窖在一個很隱蔽的地方。下窖前我吩咐妻子,你盡快找個好仙家,給我破一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