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中國文壇,對于當前農村的真實現狀,還沒有真實、全面地表現出來;甘心情愿做農民代言人的作家更沒有多少。真正能夠稱得上是公眾代言人的作家,可以說一位是已經逝世30多年的趙樹理,一位是當今創作勢頭旺盛的張平。
一
出生于晉東南普通農家的趙樹理,1949年進北京之前,只在小城長治念過一年多師范學校,在省會太原流浪過幾年;參加革命后一直在太行山里,并在那時寫出了成名作《小二黑結婚》、《李有才板話》等小說。可以說,趙樹理對城市的理解實在是浮淺,但對農村和農民卻有一種知根知底、非常透徹的體驗。他去教書,去參加革命,去搞文學創作,當然有改變自己命運的動機;同時,希望農村更新面貌、企盼農民過上好日子,也是一個目的。全國解放后,趙樹理隨工作單位進了北京,當了專業作家,有了固定的收入,買了房子,接來了家屬。按說,他應當結束流浪的日子,享受城市生活了。可他骨子里流著的農民血液,讓他無法與城市融匯。他時刻關注的仍然是農村的狀態和農民的生活。從1949年進北京,到1965年舉家遷回山西,15年的時間里,他有一多半是在晉東南農村生活的。他跟農民們吃住在一起,如魚得水般愉快。他把自己當作農民中的一員,操心莊稼收成好壞,研究農業政策的實施,幫助農民開展文化娛樂活動。他選擇這種方式,一方面是為了體驗生活,獲取創作素材;另一方面是要同農民一道,尋找過好日子的途徑,讓農民能盡快從千百年的貧窮落后中擺脫出來。因而,他總是心甘情愿地充當農民的代言人,時時處處維護農民的利益。看到農民生活有起色,他就特別欣慰;發現農村政策有誤,農民利益受損害,他就憂心忡忡;特別是在失去理智的“大躍進”年代,浮夸虛假風氣甚囂塵上,農民的利益潛伏著嚴重危機,多數作家嘗過了挨批受整的苦澀,對此現狀采取了觀望態度,惟有趙樹理敢于站出來為農民的利益說話。1958年深秋,趙樹理到老家山西陽城縣,掛職擔任縣委書記處書記。他先回了自己的出生地尉遲村,看到的是大辦集體食堂,全村人吃一鍋飯的景象;之后又去了附近幾個村,看到的是全民“大煉鋼鐵”的荒唐和把好多畝地的糧食運到一畝地放“衛星”的虛假。他越看心情越沉重,感覺浮夸風已經走到了極端地步,農業生產將會嚴重受挫,而如此做必然會釀出的苦果,最終只能讓農民吞咽。趙樹理在鄉下轉了一圈回到縣城已是春節前夕,而“躍進”氣氛更濃。縣委召開三級干部會,制訂出1959年一個個不合實際的生產指標。趙樹理再也坐不住了,在大會上幾次打斷正在作報告的一位副書記的話,對生產指標提出質疑,明確表示不贊成虛假做法。那位副書記根本不接受他的意見,并指責他是“老右傾、絆腳石”。盡管他力陳己見,卻改變不了會議主題,縣委也對他采取了敬而遠之的態度。
不久,趙樹理回到北京,整天憂心忡忡,想著農村那一幕幕浮夸情景,擔心農業生產會惡化。于是,他憑著一位作家正直的良知,不計個人得失的心胸,寫出了一萬多字的長文《公社應該如何領導農業生產之我見》,站在農民利益的立場上,發表了對農村工作的看法,主要觀點與黨中央剛剛在廬山會議期間批判的彭德懷的“萬言書”基本相似。有點“不識時務”的趙樹理,竟把這篇“不合時宜”的文章寄給當時《紅旗》雜志的負責人陳伯達。陳伯達把文章作為反面材料,轉給中國作協黨組。中國作協不敢怠慢,很快展開了對趙樹理的批判,鋒芒非常激烈,一些名氣很大的作家上綱上線指責趙樹理,而趙樹理并不改變自己的看法。在當時特殊的政治時代,那些作家站出來批判趙樹理,雖然是形勢所迫,但也不能說沒有包含他們的政治需要。為什么都是作家,趙樹理就敢于實事求是地表達自己的意見,敢于做農民的代言人,而他們不光不敢說實話,還要批判說實話者呢?所謂作家的人格由此可見一斑。
二
張平是在80年代初讀大學期間開始文學創作的。那時,趙樹理已經含恨逝世十多年,冤案也獲得了徹底平反,國內文學界開始研究他的人生道路和創作特色,一些青年作者從他的作品中吸取經驗,張平也是其中之一。1981年,張平的處女作《祭妻》獲得了《山西文學》雜志一等獎,可以說,他的起點就比較高。從《祭妻》開始,張平寫出了近10篇“家庭苦情”系列小說,其中1984年發表的《姐姐》,跨入了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行列。張平的“家庭苦情”系列小說能在不長時間內獲得成功,原因大致有兩點:其一,他具有良好的藝術感覺。看似枯燥寡味的生活瑣事和別人已經寫過無數次的題材,他卻能夠準確地捕獲、篩選出人情味十足的內涵,生成一篇篇撼人心靈的深沉故事。其二,他具有堅實的生活基礎。他的童年有著過多的不幸,5歲時,就因為當副教授的父親被錯打成“右派”判處勞改,隨母親離開大城市西安,回到窮困的山西新絳縣鄉村老家。7口人的家由羸弱的母親苦苦支撐;特別是他的大姐、二姐和小妹不得不草率地嫁給當地農民時,那生離死別般的悲劇場面,在他的心靈上刻下的是重重疊疊的傷痕。正是這一切,激發著他的創作熱情和靈感,使得他不吐不快。
到了80年代后期,張平意識到,繼續寫“家庭苦情”系列小說,難免會造成某些人物、內容、感情等方面的重復與雷同,讀者也會產生閱讀上的疲憊;更主要的是,改革開放帶給整個社會極大的震顫,生發出許多尖銳復雜的矛盾沖突,他認為,這給作家的創作提供了大好機遇。于是,張平將題材視野由家庭轉向社會,先嘗試著寫出《血魂》、《較量》、《公判》、《無法撰寫的悼詞》、《劉郁瑞辦案記》等一些中短篇小說和紀實文學,使得他駕馭現實題材作品的能力,由生疏逐步走向了成熟。
從90年代中期的《天網》開始,張平直面現實的創作有了一個極大的跨越。他把自己的創作定位于:站在人民的立場上,堅持現實主義創作道路,面向時代,深刻地揭示現實生活中存在的尖銳復雜矛盾與問題,反映老百姓的心聲,做普通群眾的代言人。正如他自己說的:“作家絕不可以遠離時代和人民”,“我的作品就是要寫給那些最底層的千千萬萬、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看,永生永世都將為他們而寫作。”可以說,他的這種文學觀,已經與趙樹理的文學觀一致了,只是他的作品所表現的社會生活層面比趙樹理的作品更廣闊了。《天網》敘述的是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新上任的縣委書記劉郁瑞,偶然遇見了告狀30年而家破人亡的普通農民李榮才。劉郁瑞以人民公仆的強烈責任感,深入調查研究,頂著來自社會各個方面的阻力,不懼權勢,扶正祛邪,終使含冤多年卻因官官相護未能昭雪的李榮才冤案得以徹底平反,同時也堅決制裁了那些濫用人民給的權利橫行鄉里的惡霸。劉郁瑞的所作所為,有如當年《新星》中的李向南,但由于劉郁瑞是現實生活中的真實人物,自然會獲得讀者的信賴和崇敬,甚至許多人激動不已,因為人們似乎找到了現實中的李向南。這樣,《天網》就被媒體和讀者評價為“以作家的良知寫農民的命運”之作,是“一部震撼人心的當代正氣歌”。《天網》還因為觸動了一些濫用職權的人的利益,張平被這些人告上了法庭。但法律是公正的,最終以張平的勝訴而結案。
1997年8月出版的長篇小說《抉擇》,是張平最重要的一部作品。在寫作之前,張平曾采訪了數十個國有大中型企業。他發現,對企業破壞和損害最大的是集體腐敗,是權錢交易,是國有資產流失。一些領導人巧立名目,假公濟私,大發橫財;而那些因停工被迫下崗的工人們,生活困境卻慘不忍睹。嚴酷的現實,讓張平想到了作家的責任和良知,他決心要替工人們說出心里話,要揭露那些腐敗分子的真實面目,要謳歌立黨為公、一身正氣的改革者。所有這些,全部浸透到了《抉擇》中。對于《抉擇》的評價,第五屆茅盾文學獎評委會的評語,是比較準確的。評語寫道:“《抉擇》直面現實,關注時代,以敢為人民代言的巨大勇氣和張揚理想的膽識,深刻地揭示了當前社會復雜而尖銳的矛盾,突出地塑造了在艱難抉擇中維護黨和人民利益的市長李高成的崇高形象,也比較充分地展現了廣大群眾和黨的優秀干部與腐敗勢力堅決斗爭的正面力量,給讀者以正義必定戰勝邪惡的信心。小說注意調動操作打動心弦的情節和細節等藝術手段,在沖突的浪尖去刻劃人物,描寫生動爽利,語言流暢激越。整部作品正氣凜然,具有強烈沖擊讀者心靈的思想和藝術力量,其啟示意義,尤其發人深省。”《抉擇》一經問世,便在讀者中引起強烈的轟動,出現了近年來少見的純文學作品銷售熱潮,并且被近百家報刊轉載、上百家電臺連播、改編成多種藝術形式;獲得第五屆茅盾文學獎之前,已經在好幾項全國性評獎中榜上有名。最應當提到的是根據這部小說改編的電影《生死抉擇》。電影《生死抉擇》是所有根據張平作品改編成的藝術作品中的最為成功的一部,具有強烈的視覺沖擊力、思想震撼力和藝術感染力,是近年來現實題材影視作品中非常重要的收獲,也是近年來獲得觀眾廣泛贊譽的少數幾部現實題材影視作品之一。可以說,電影《生死抉擇》能夠取得如此巨大的成功,最根本的還是得力于原著《抉擇》的成功。
繼《抉擇》以后,張平又奉獻給讀者一部驚世之作《十面埋伏》。這是中國當代第一部正面揭露司法腐敗,展示司法隊伍中權與法、正義與邪惡、光明與黑暗兩種社會力量強力抗爭、殊死較量的長篇小說。作品跌宕起伏,懸念叢生,一波三折,驚心動魄。《十面埋伏》在讀者中的反響同樣強烈,因為作品跟《天網》、《抉擇》一樣,仍然是站在公眾的立場上譴責腐敗,說出了公眾想說的話。此后,張平又出版了表現中學生心理狀態的長篇小說《對面的女孩》,還有與《抉擇》、《十面埋伏》一樣,仍然是揭示現實生活中尖銳矛盾的力作《代價》、《國家干部》等。
三
對于趙樹理的所做所為,在時下的一些作家看來,他活得實在是沉重,沒有一點瀟灑風度。你一個作家只管寫你的小說就夠了,當什么農民的代言人,管什么農業生產該如何領導,而且還要寫成文章,往人家槍口上撞,累不累呀!的確,趙樹理時刻想著農村,想著農民,想著農民的利益。按常理,這些事情應當由各級政府官員去想、去做,不是他一個作家必須想的;他卻想得那么投入,那么執著,并且要奔走呼號。應當說,這就是趙樹理的性格特征。正是這種性格鑄就了趙樹理崇高的人格,也是他能夠寫出一部又一部膾炙人口的小說、創造出一個又一個讓人難忘的藝術形象的重要原因。我們完全可以相信,如果趙樹理生活在當今時代,按照他的一貫性格,依舊會做農民利益的代言人。事實上,現在的農民很需要代言人,農村中不光弄虛作假之風沒有根除,各種新的腐敗又在侵害農民的利益,正像湖北省監利縣棋盤鄉黨委書記李昌平所反映的:“農民真苦,農村真窮。”農民熱切期盼作家能替他們說話,能維護他們的利益,能有很多趙樹理式的作家。
同樣,對于張平選擇的創作道路,在文學界也有不同看法。那些表現當代人孤獨感、性苦悶,或者設計癡男怨女情愛糾葛故事,或者想象歷史名人逸聞逸事一類的作家,認為張平的作品根本就不是文學,是社會調查報告。在他們的意識中,反腐倡廉是紀檢監察部門的職責,作家去寫這類題材實在起不到多大作用;至于反映老百姓的心聲、做普通群眾的代言人,他們感覺那樣寫過于沉重,也難以展示藝術才華,而且還得付出很大的精力去接觸普通群眾,搜集素材,不像寫身邊瑣事或個人隱私輕松。但是,讀者并不這樣看待張平的作品,《天網》、《抉擇》、《十面埋伏》都能發行幾十萬冊,在文學作品銷售普遍低迷的情況下,能有這樣多的讀者購買他的小說,就說明他的創作是有價值的。張平幾乎每天都要收到各地讀者的來信來電,有鼓勵支持他的,有向他訴說委屈的,于是有人戲稱他的家是山西省的“第二信訪辦”。張平也知道文學界有些人對他的創作不以為然,但他并不在乎,他感覺寫作這些直面現實的作品,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本能。倘若讓他放棄這種本能,無異于割斷他的血脈親情。所以,張平現在的創作必然是直面現實,為千千萬萬的普通民眾代言。
比較趙樹理和張平,從文學觀上看,他們都是自覺地要做公眾的代言人,這一點我在前面的論述中已經分別談到了。從作品所反映的題材看,趙樹理僅限于農村和農民,對于其他領域幾乎很少涉及;而張平卻廣泛得多,既有農村和農民(《天網》),也有工廠和工人(《抉擇》),還有公安干警(《十面埋伏》)、學生(《對面的女孩》)等。從揭示社會矛盾方面看,由于兩人所處時代不同,政治大環境寬嚴有別,張平要比趙樹理更深刻和更尖銳一些,可以說,張平是把趙樹理當年想寫卻不能寫的社會問題寫出來了,是延續并深化了趙樹理的作品;當然,如果趙樹理當年有現在這樣寬松的寫作環境,肯定會非常深刻地揭示出社會矛盾的。從人物刻劃上看,趙樹理的功力顯然比張平要厚重,他筆下的許多人物性格鮮明,活靈活現,能給讀者留下難忘的印象,像三仙姑、二諸葛、小腿疼、吃不飽等,已經成了文學史上的經典人物;而張平作品中的人物,還有簡單化、平面化、理念化之痕,與趙樹理筆下的人物尚有一定的距離。從故事設置和敘述方式上看,趙樹理特別重視故事的吸引力,很少用心理描寫和理性分析,追求的是讓讀者一口氣讀下去的效果;而張平則恰恰相反,經常使用大段的心理描寫和理性分析,要把自己的愛憎情感鮮明地表達出來,這樣的敘述方式對于深化主題,是很有作用的,但同時卻沖淡了作品的藝術性。
趙樹理和張平選擇做公眾代言人的文學道路,雖然走得比較艱難,但他們都不后悔,也不退卻,這是非常可貴的。在轉型時期的當今中國社會,仍然需要趙樹理和張平式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