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回信的字跡依許博士看頗邋遢,松松垮垮,若山村老光棍破屋里胡丟亂扔著的雜物包袱,同綻開的花朵懶得澆水耷拉著幾近枯萎。意思也似是而非,說把縣檔案館能查的檔案都翻遍了,并沒有發現當時本縣誰曾與魯迅沾親帶故或同學同事的明確記載,只見到一張老照片,上面模糊寫著“送何言赴日留學”幾個字。許博士長嘆一聲,覺得自家如此天才般的“大膽假設”即使比胡適還來得“小心”,恐怕也從此“求證”無望了。底下這些人們盡吃干飯的,一望便知是在敷衍塞責、交差了事,實在麻木得可以。
次日醒來,許博士并不甘心,想如果繼續改換博士論文選題非但時間緊張,距導師最后審定的期限日益迫近,關鍵是再也難尋這般出奇制勝的絕招了,就此放棄太過可惜。導師宗家希教授兩次否決自己的選題,嫌過于平庸,過于因襲,缺乏獨到的學術發現與理論創見,已把他搞得灰頭土臉,在那幫同學面前直不起腰來。有人甚至開始懷疑他的研究能力,為此他郁悶了很長時間。直至那天在圖書館胡亂翻閱報刊時無意間發現的一條新文學史料讓他突發奇想,頓感天不滅斯人。循此線索,他立即給那個縣的檔案館去信查詢,欲求得進一步的確證,結果卻令人沮喪。但事情不能輕易罷休,只要還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就要進行百分之百的努力。自家一路拼殺,由碩而博,不總在山重水復之時突現柳暗花明嗎?想及此,他不惜繞路,用街頭磁卡電話通過查號臺輾轉撥通了縣檔案館,追問老照片的事。對方接話者恰是那位回信人,似乎檔案館只有這一人留守,聲音模糊而蒼老,恰如發了黃的卷宗,未等許博士把話說完,便搶先道:“小同志,對不起,上面馬上要來人驗收,要不——何言有個孫子叫何繼祖,就在縣中學教書,你還是去問問他吧。”馬上掛了電話。
許博士憤極,對魯迅揭示的國民性有了更深一層的體會。把事情推到爺爺那里不算,這下倒好,又冒出個孫子來,更是八竿子也打不著!一氣之下,他決定立即換題,特此研究魯迅為何要寫閏土、華老栓、阿Q等諸如此類的病態靈魂的深層原因。失之東隅故憾,收之桑榆或者更好。
此后的幾天里,他硬著頭皮逼自己泡圖書館、上網,又是復印,又是下載,倒也收獲不小。但讀的資料愈多,愈覺得頭緒紛繁、難以下手,就像迷失在一片森林里找不到歸途,也同云間的月亮,欲隱還現,將見仍無。除抄錄了一句名家語錄“歷史的血依舊在當代人的脈管里重復流淌”欲作核心主題外,余皆茫然。
高保范校長從縣委組織部長辦公室走出后,剛才堆滿的一臉笑容剎那間消失。車快到校門口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臨時改變主意,讓司機送他回家。坐在書房里,他悄悄撥通了一個最常用的號碼。
很快,教導主任胡德便急匆匆地來到高校長家中。他們竊竊低語著。
高校長:“唉,就晚了一步,組織部讓學校推薦的教學副校長后備人選年齡確定在四十五歲以下。你超了兩歲,中層夠條件的只有何繼祖一人。你說這事該怎么辦?得趕快拿個主意,不然明天就要開始進入推薦程序了。”
胡德一聽“何繼祖”三個字,便氣不打一處來:“他算個什么東西——”話剛出口,高校長趕忙用手示意,讓他小聲點兒,又下意識地走過去摁了摁本已關得很緊的門。
何繼祖是這所縣城中學的語文教研室主任,特級教師,也是胡德的繼任。語文課講得呱呱叫,省里掛了號,另外還經常以筆名發表一些研究魯迅小說教學法的文章,科研成果突出。尤其是在省里組織的一次教學觀摩中,將《狂人日記》這篇晦澀難懂的小說講得通俗明白而又獨到深刻,還征引果戈里的同名作品與契訶夫的《第六病室》進行對比分析,最后把“吃人”與“狂人”的關系闡釋得讓人耳目一新甚或有醍醐灌頂之感,許多專家說即使連魯學家也未必能講到這個水平。這堂課后被選入“精彩一課”教學示范案例。那何繼祖盡管講“狂人”講得有了些名,本人卻內斂謙和、本分正派,一點兒也不“狂”,就是有些孤僻狷介、落落寡和。雖還算年輕,卻很不會來現在時興的這一套,對“潛規則游戲”與“暗箱操作”可謂知而不行,懂而不用,讓人覺得認真得過了頭,是個典型的書呆子,甚至常被周圍人半真半假地奚落為這人“有病”。曾在評省級“教學名師”問題上因只有一個名額而與胡德PK,結果何繼祖勝出,胡德從此耿耿于懷、心存芥蒂。高校長為了安慰胡德這位自己一手培養起來的得力干將,便以未來的副校長位置私相許諾,孰料冤家路窄,偏偏又與何繼祖撞了車。
“他也不看看自己是不是個當領導的料!他玩得轉嗎?假惺惺裝出一副就他有才、就他廉潔的樣子,虛偽透頂!酸腐透頂!神經有病!不就比我小兩歲嗎?好教師不見得就是好校長!他要是當了副校長,學校教學非砸鍋不可!誰聽他的?不信,咱走著看。”
盡管竭力壓低音量,書房里還是很響。高校長有些不悅。沉吟片刻,他看著窗臺上擺放的那盆開得很好的君子蘭,面無表情地說:“對了,最近上邊查學校亂收費,聽說有的教師私印輔導資料賣給學生,你們先查查。一旦發現,絕不姑息遷就。”
胡德有些喪氣:“已經查了,兩個政治課老師、一個英語老師和一個數學老師有這種行為。教導處拿了個處理意見,準備上校長辦公會研究。”
高校長連著哦哦了兩聲,用手緩緩地敲擊著寫字臺,又漫不經心地說:“另外,一定要嚴肅教風、學風。學校已多次強調男教師不能找女學生單獨談話,你們發現過這方面的問題沒有?”
胡德暗想高校長其實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只要一查,人人有份。法不責眾,弄不好還會引火燒身。他低聲囁嚅:“這方面倒問題不大。”
高校長有些疲倦了,伸了個懶腰,打了個哈欠,道:“唉,究竟是年齡不饒人啊,我現在只要稍微休息不好,就感到精力不濟。當領導首先必須有個好身體——”
話音未落,胡德忽然一拍膝蓋:“對,我想起來了,咱學校前幾年不是還有人得過乙肝休假半年嗎?不知現在好利索了沒有?那種病可有傳染性啊,尤其不適宜在教學崗位與服務行業工作。”
高校長眼睛一亮,馬上記起“有人”指的是誰了。究竟還是胡德這家伙腦子靈光。高校長曾學過幾年獸醫,當然知道乙肝病理,便嚴肅地說:“人到中年各方面壓力最大、身體也最脆弱。作為教務管理部門,應當把每個教師的身體健康放到心上,以人為本嘛。你立即落實一下,今天就為首批中年教學骨干進行體檢,有問題的可停課治療,這可作為我們學校今年為教師所辦的實事之一。”
胡德心領神會:“好,我現在就去辦。”說完,閃電般將一個硬卡夾到了寫字臺上的一本書里,頭也不抬,匆匆而去。
高校長松了口氣,拿起噴壺,想澆澆那盆君子蘭。這時,手機響了,是一個年輕而陌生的聲音:
“對不起,打擾。是高校長嗎?您好。我是北原大學現代文學博士生許有。剛才校辦告了您的號碼,我就冒昧打過來了,還請您原諒。我想打問一下:貴校有個名叫何繼祖的教師嗎?”
高校長立刻警覺起來:“嗯……有倒是有。不知是不是你要找的那個何繼祖?你找他有事嗎?”
“那您知道他的祖父是否曾在日本留過學?”
“是呀,是有這么回事。”高校長當然記得,那個何言曾是他祖父的小學同學,據說解放前到了臺灣,而何繼祖的父親正是因此背上黑鍋在文革中被紅衛兵折磨而死,后來費了很大周折才平了反。這事在小縣城里可謂無人不曉。
“太好了!那您知道他的祖父是否得過精神病——也就是醫學上常說的被迫害狂?”
“什么意思?”
“您別誤會。是這樣:據一條史料記載,魯迅小說《狂人日記》中塑造的那位狂人的原型取自于貴縣曾與魯迅在日本留學的一個同學。聽出來了,您真是一位本地通啊,佩服,佩服。我就索性打破沙鍋問到底吧:那您還記得貴縣當時還有誰在日本留過學嗎?”
“我想想。嗯……恐怕是沒有了。”
“太好了!沒錯!那他的孫子何繼祖在精神上有何異常嗎?”
“怎么說呢……有點兒那個……反正也正常不到哪里去。”
“嘿,愈說愈靠譜了!這種病一般是有家族病史的。”
“那是,那是。我也學過醫,懂得的。”
“太謝謝您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啊。您可幫了我大忙了!待我的博士論文通過答辯后,一定寄給您教正。”
“別客氣,愿早點拜讀你的大作。請留個電話,好隨時聯系。”
“那當然。”
高校長心里一下子踏實多了。博士的考證在小縣城比醫生的證明更有說服力。這位許博士真是天外來客、山東及時雨……可他還要反復言謝……究竟誰該感謝誰呢……既然說不清,那就共同感謝歷史、感謝命運、感謝魯迅吧……
他又輕快地拿起了噴壺,把那盆君子蘭澆得青翠欲滴。其中的一朵正含苞待放。
不久,許有博士論文的階段性成果——《狂人原型考》一文公諸于世,立刻轟動學界和社會,被列為當年魯迅研究最重要的學術發現之一。許博士也因此順利通過論文答辯,取得文學博士學位,并暴得大名,在魯學界站穩了腳跟。原來名不見經傳的山城小縣也樂得借題發揮,引資開發“狂人原型故里”,特聘許博士為文化顧問,一時海內外參觀者甚眾,頗為熱鬧。那何繼祖因“鐵定”乙肝病史與“疑似”精神病史雙料俱全被停課送入外地榮軍病院療養,醫療費由全校師生募捐。可他總說自己根本沒病,喃喃著要出院回校繼續帶課。但校長和醫生皆言,愈說自己沒病就愈證明有病,而且病得不輕。正如同喝醉酒的人,愈說自己沒醉,其實醉得愈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