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往事（外一篇）

序

菜已經上來了，是我喜愛的鹽水花生；酒也溫好了，是普通的紅星二鍋頭。

在這間中關村的小飯店里，只有電燈空自亮得耀眼，桌子四周一片寂寥。

窗外的黑夜里，吹過陣陣寂寞的風聲。

兩杯酒下肚，心里漸漸地暖了起來。

夾一粒鹽水花生放到口中，清冽的是鹽的味道，濃香的是八角的余味。

吞一口白酒，然后屏住鼻息，讓那酒順著咽喉慢慢地下咽，徐徐地燃燒到胃里。

卻又不知為什么，恍然間——卻是心里一熱……

接著，鼻尖發(fā)酸的傷感，和淡淡的幸福感充滿了整個心胸，然后眼睛跟著潮濕了。

望著黑夜玻璃窗里，那個模糊的端著酒杯的自己，視線漸漸地也不那么清晰了。

朦朧中，飄飄然似乎進入了追憶的時空中了……

一、回憶

這是５年前的事情了。

那時的我在外漂泊了多年，雖然見識了世界，卻也飽嘗了人世的艱辛，懂得了真正生活的不易。有時覺得甚至連自己這顆心也變得反復無常，難以捉摸。

偶爾會突然地清醒，偶爾又似乎很迷茫，人竟然在頹廢的狀態(tài)下心里生出很多厭世的情緒來。

有時甚至會突然想到，即使把人生的轉變寫下來，畫出來，把那些剎那間的感悟表達出來，又拿去給誰看呢??！不如就讓它隨著酒精產生，然后，在眩暈的狀態(tài)下消失了吧！??！

二、記憶

說起記憶，誰也不知道他是從哪一刻開始的。

推開門，你就會看到——我坐在這人聲嘈雜煙霧繚繞的這間小酒館里，和幾個北京的哥們在喝酒，大家歪歪斜斜地坐在方桌的四周，我總是輕蔑而淡淡地笑著，聽他們討論著根本與自己無關的國家大事。人聲鼎沸，每一桌都坐滿了中關村從業(yè)的商人、伙計、人大北大的學生，偶爾也會有國語讓你驚詫的老外，帶個漂亮的美眉來這里認真地吃一碗拉面，然后聽他把那拉面的湯汁喝得精光的吸溜吸溜的聲音。

每到這時我就會用叼著香煙的嘴，向上一撇。對面的哥們便心領神會，大家一定會不約而同地把聲音悠長的用低音道出：“伙計，上菜了！”

然后，一陣哈哈的暴笑，用夾著香煙的手，舉起酒杯，把杯里的啤酒碰得四濺，個個笑作一團地靠在椅子的深處，那是種自然溢了出來的快樂。

（這也算是一種形式的隱遁吧。當生活讓人彷徨或迷茫的時候，最好的方法也許就是忘掉一切混跡于俗市，在形式上放浪，在內心里積淀。）

三、飯店老板

飯店的老板是個愛鳥的人。

四十多歲的西北漢子，臉色是醬紫色的紅，已經禿了一半的頭發(fā)，風一樣地向后梳理著。每日都笑瞇瞇地，坐在飯店的最后一排。一盤水煮花生，一瓶二鍋頭。旁邊永遠是一只漆成朱紅色的大鳥籠，里面是一只黃嘴黑毛的八哥。

老板經?？粗覀冞@些食客，一邊自斟自飲，一邊逗逗那只八哥。

要知道那時的中關村生意是特別地好做。

市場還是賣方的市場，在這里的人只要有點頭腦，生活混得都還不錯。

我呢？從前在國外一直撈偏門，雖然沒有學到什么正經的本事，不過好在終歸是學會了怎樣地生存。在北京這樣的城市，對于我來說應該是如魚得水的。

那時我因為業(yè)務的關系，經常到這家飯店的旁邊一個朋友公司作些噴繪的活兒。因為要等著活兒帶走，所以每次我都來喝上幾杯，來消磨下午無聊的時光。

飯店一般在下午的時候，生意會淡一些。

這時我就會坐到老板的桌上，添個酒杯，吃他的水煮花生，喝他的二鍋頭。

老板高興，隨手遞上一根煙。笑了起來，一口的煙牙，手里喜歡不停地玩弄著火柴盒。那個中的精明自然是不必說了。

但無論如何老板都不失為一個坦蕩的男人。

吸口煙，我向后廚喊道：“伙計，一個小碗肉，一個小蔥豆腐，外加一個羊雜湯，算我的?！崩习逡矎牟慌c我客氣，把酒杯舉過眉頭，說：“這個，非常不安哪！”我笑道：“嚴重了。”便把盅里的酒干了。

摜下酒杯，便和老板神侃了起來……

四、鳥

老板的八哥是個很聰明的鳥兒，名叫小刀，每次我與老板聊天的時候，小刀就在籠子里面的橫桿上跳來跳去，興奮的樣子。

又黑又亮的圓圓的眼睛，雖然像黑色的珍珠一樣地明亮?？墒悄欠N美麗是冷冰冰的，沒有任何感情色彩；那種美麗也是白癡式的，讓人不知怎樣去愛它才對。至少那時的我是這樣覺得的。

小刀經常歪著小腦袋，看看窗外，不然就用它的小嘴不停地梳理自己的羽毛。

有時下午，我和老板都沒什么說的，就各喝各自的。窗外的樹影靜靜地晃動著，閃爍著斑駁的陽光。

我呆呆地望著窗外，房間里靜悄悄的，突然小刀會大聲地學著人用低音叫道：“上菜了，上菜了！”

我和老板就會相視一笑。老板說：“都是跟你們這幫壞小子學的！”我就摸摸自己的頭，心里很舒服的感覺。好像“小刀”也是很有感情的小家伙?。?！

五、朋友

再去喝酒的時候，就喜歡去逗逗“小刀”，把手指伸進籠子。小刀就撲騰撲騰地上躥下跳，有時急了就用它的小黃嘴在手上鑿兩下。不過那種疼痛是很幸福的癢癢的感覺，就好像被親愛的人咬了一般。

不過，你在跟它說話的時候，小刀還是沒有任何的感覺。總是覺得這鳥兒的美麗有些遺憾。

有時你不理它了，它卻高聲叫道：“上菜了，上菜了！”

六、貓

夏天的時候，我們把桌子搬到了外面，在樹下喝點啤酒。樹影婆娑，陽光斑駁，喝點酒暈暈的，很有種難言的幸福感。鳥籠就掛到了門外的樹上，有時就半躺在小刀的鳥籠下，在那藤椅的深處溫暖地睡著了。

不知什么時候，飯店附近來了一只流浪的貓兒。

渾身的黃毛如搟氈似的一溜一溜的，兩只藍色的眼睛沒有一點神采，許是很久的營養(yǎng)不良吧！那貓兒叫起來也不是可愛的喵喵聲，而是一種嘶啞的咩咩聲，好像是羊在叫。

貓兒，是很有靈性的動物。

每次看到它，都不知它是從哪里跑過來的，突然就停在馬路的對面，愣愣地在看著我們吃飯。當你看到它時，它又突然好像沒有看你一樣，轉身跑向附近的垃圾堆。用它的前爪翻騰著有什么吃的。

偶爾，它也會回頭，看著你，眼中總有一種像人一樣的乞求。但同時又有著戒備和渴望與人在心理親近的暗示，那復雜的眼神看得讓你心里難受極了。

有次我都扔了一片醬牛肉過去，那貓叼起來一溜煙就跑了。

七、大黃和小刀

從那以后那只貓經常過來，大家都叫它“大黃”。

老板不僅是個愛鳥的人，對大黃也是特別地好。再去的時候，在飯店的門口已經有了大黃的飯盆了。

再扔一片肉給它，看到大黃吭哧吭哧的吃相，心里多少有些酸楚。大黃吃完了一定會跑到你身邊，用頭蹭著你的腿，“咩咩”地討好地叫著。

很快大黃成了這里的一員。

來這里吃飯的人都知道，大黃是這里的食客。總有人去給大黃的飯盆里放一些好吃的。大黃漸漸毛色亮了起來，眼睛也變得光澤閃亮，叫聲也變成溫柔的喵喵聲，像是女人的撒嬌一樣。

有時，我在下午晃晃悠悠地叼著煙向飯館走去。遠遠就看到大黃，蹲在飯館的口，看著我。

等我走得近了，就砰地跳到我的腳下，然后“喵，喵”地跟著我一路小跑地進到里邊。

老板照例，二鍋頭，花生米，笑瞇瞇地道：“來兩杯?！?/p>

我是從不客氣。讓后廚加了個醬牛肉。酒過三兩，菜過兩盤煮花生。我把手指伸到小刀的籠子里，讓小刀咬著。笑著對老板道：“你不怕大黃吃了你的小刀啊?！?/p>

老板咧開嘴哈哈大笑，把五指張開，把頭發(fā)向后順勢一梳說：“還真是奇怪，這貓和鳥在自然中本是天敵，可這大黃好像知道小刀是這里的一員，從不打小刀的注意。相反，有時大黃下午就睡在鳥籠邊上，小刀倒是用它的小黃嘴鉗大黃的尾巴呢?！焙芏嗳税堰@當成我這里的一道景色了。

老板說完哈哈大笑起來。

大黃蹲在地上看看我，看看老板喵喵地叫著。看來是想吃我們的醬牛肉了。我和老板故意不理它。大黃蹭蹭我又去蹭蹭老板，我用筷子夾著就是不給它。突然，小刀從鳥籠中飛了出來，用嘴叼起盤里的醬牛肉，丟給地上的大黃。

大黃一口接住，然后一溜煙地跑了。

我和老板一驚。原來我打開鳥籠逗小刀的時候，忘記了關籠門了。

小刀盤旋了一圈，不停的叫道：“上菜了，上菜了。”我和老板起身就去捉它，可小刀忒兒忒兒地扇著翅膀又飛回到了那它已經住了很久的朱紅鳥籠中了。

我和老板坐定，互相對視了一下。哈哈哈地大笑起來。

我倆把酒杯舉起，一仰脖。干了一個。

我笑道：“小刀，什么時候記住了大黃喜歡吃的東西呀?！?/p>

老板也是呵呵地笑道，還真是。

看來動物也是有微妙的友誼呀。比我們人類它們的友誼要真實得多啊！

這是真正的朋友?。?！

八、友誼

從那以后，大黃更喜歡蹲在小刀的籠子邊上。下午的時候，陽光暖洋洋地照射進來。大黃閉上眼睛，緊緊地靠在籠子邊上，小刀也蹭在大黃的身邊，穩(wěn)穩(wěn)地蹲在橫桿上。睜著美麗的圓眼睛，注視著街道的遠處能夠看到的夕陽。金色的夕陽暖暖的，靜靜的，兩只動物一直就這樣呆呆地依偎在一起。

看著它們，讓人感到有種難言的孤獨感。

人在世界上，有時是很難懷著純粹的情感，來看待世界的事物。

人總是功利地對待身邊的人和事情，如我在這樣自己困苦彷徨的時候。就喜歡遠離朋友和女人，作為男人的那堅強似乎是一種悲哀一樣。

九、分別

夏天過去了，就是秋天了。

那年，我一個人去了很多地方。先是到云南，后來去了福建，又轉道去了西北。一個人轉來轉去的就到年底了。

回到北京，就想起了去中關村去喝兩杯，去洗掉一身的風塵。

北京竟有了種家的感覺了。

路上想起小刀和大黃，還微微地笑了出來。我給大黃買了妙鮮包，給小刀準備了我的手指。

給老板帶了酒泡的青海牦牛鞭。

真想早點看到他們呀??！

十、結局

已經是冬天夜晚了。黑夜里，飯店的燈光微白地從玻璃窗投射出來，恍如深山里的燈火那樣吸引著你。

離飯店越來越近，心理竟有一陣陣難耐的喜悅，手中握著妙鮮包，想著大黃一定會圍著我喵喵地蹭著討好我，還想著小刀在這熱鬧的場合一定會上躥下跳地叫道上菜了，還有一定要和老板一醉方休。

緊了緊衣領，更加快了腳步。

推開門，老板不在。

是一位中年婦女，我坐下來問道：“那個西北的老板呢?”

那女人道：“那是我的弟弟，他在上個月去世了，喝酒喝出肝癌了。”

那女人看看我說：“你是不是，以前長來的和他喝酒的小伙子?”

我勉強地笑了一下道：“你怎么知道呢?”

我弟弟說過，經常有個束著一個長辯子的小伙子和他喝酒的。

“那他的那只鳥和大黃你知道嗎？”我問道。

那女人嘆了口氣說：“自從我弟弟生病后，原來這里那只大黃，就沒有人管了，上個月在外面吃了鼠藥毒死的老鼠，中毒死了。”

那只鳥啊??！你等等。

一會兒那女人就把鳥籠從后面拎了出來。小刀蹲在橫桿上無精打采的，看到我發(fā)出喳喳的聲音，仿佛在向朋友述說著什么。

女人說，這鳥都一個星期沒有吃東西了，昨天剛喝了點水。

我看著小刀，原來那黑亮的羽毛已經沒有了光澤，而且顯得十分的衰老了。

我把手指伸進鳥籠，小刀歪著腦袋，想了想。突然的叫道：“上菜了，上菜了！”然后狠狠地咬住我的手指。

我的淚水奪眶而出。

后記

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去那里。

因為買了車，酒也漸漸地不喝了，生活過得平實了許多。

有次和噴繪公司的老板聊天。他突然問我你還記得那只叫小刀的鳥嗎?

我說當然了。他吸了口煙說：“那鳥，去年死了，老板的姐姐把那鳥做成了標本，就擺在飯店的窗前?！?/p>

那天下午，我偷偷地站在飯店的窗前。透過玻璃窗，看小刀那歪著腦袋的標本。那圓圓的眼睛似乎有些快干涸了，但那濕潤中還有些葡萄樣的淡紫色，很美麗的，好像是很悲哀地望著遠方……

２００４年冬

２００４年的冬天，對于北京——來得似乎特別地突然。

漫天的落葉，似乎還沒有飄落到地面時就已幻化為輕盈的飛雪。

這一年，我，三十歲。

作為一名自由職業(yè)者，我游歷過２０多個國家，年輕時闖蕩世界的夢想，今天，在路途中早已變成了真實的生活。

三十歲，我。

為了——能像普通人一樣，可以擁有上面的一切幸福的“俗人”元素，我收起了畫筆，開始嘗試著做個生意人。

今年，突如其來的寒冷，讓我感到的——不僅僅是周圍氣溫的突降。

寒意從我溫暖的內心深處一陣陣不斷地擴散到我的全身。

這兩個月，我經常去“人大”找朋友喝酒。生活的壓力和迷茫的生活，讓我經常在酒醉后，在街邊厚厚的落葉上，在很多人經過的車站，看一對盲人賣藝。

這——幾乎成了，那一段，我喝酒后能體會我美妙的感覺的一部分。

北京的乞丐很多，對于——自喻為“壞人”的自己，當然，也從不關心。

人大過街天橋下的這對盲人藝人，似乎沒什么特別，一樣的干涸的雙眼，一樣的厚厚的、補丁多到近似夸張的棉衣。男的，慘白清瘦，下陷的臉頰，突兀的夸張的顴骨。幾根零散的胡須上，一串哈氣結成的水滴，和手中的二胡，證明著——這軀體內的生命。女人，５０多歲，有些發(fā)胖，臉狹兩端是暗紅的兩塊，頭上是一方綠色的整潔的頭巾，倒三角地系在下顎上。頭巾隨風飄散的下擺若隱若現(xiàn)的是暗紅的粗壯的雙手，一根竹板，一塊梆子。

很多時候，我只是匆匆而過。

直到——有一天。

我——在街邊等一個朋友。

匆匆而過的人群，喧囂的街道，寒冷的風，落葉上面的我。

偶爾，看路過的人流，偶爾，聽那對藝人的唱詞。

空中漫漫飄起了雪花，一片，兩片。仰起頭——想到自己面對的生活，有些無奈，心灰意懶。

友人還未到，雪已經很大了，我緊了緊衣領。

專心地看起了——表演。他們演奏的大概是山西、陜西一帶的、類似信天游一樣的東西，我聽不很懂。不過，我很快被他們的表演吸引住了。清瘦的男人的二胡拉得鏗鏘，粗壯的骨節(jié)的手指，有力在鋼線上滑動，好像——那——不是一雙血肉的雙手。

刺耳的二胡長音，一陣陣急急的清脆的竹板敲打聲中，清亮的唱腔急急如無形的大風一般，一陣緊似一陣。

雪——越下越大，風，吹得人們匆匆。一陣大風夾雜著雪花刮過，我不由地轉身避開刺骨的風雪，卻突然聽到唱腔一轉，急急如迎風批刀?；仡^，卻看，兩個盲人卻直面迎向大風，那女人竹板急急，通紅的沒有雙眼的臉迎向狂風，雖然鬢角發(fā)絲亂飛，卻，聲嘶不服命運的腔調，直逼風雪。男人二胡悲涼中直升起一種豪氣，手指在冷風中的琴弦上，顯然已經滲出絲絲血跡。男人側起頭，微微揚起胡須，滿足地任雪花飄落，融化。似乎根本沒有意識到風雪，寒冷的存在；似乎早已經忘記了那表演的目的，而忘情地融入了與自然抗爭的音樂本質。遠遠的行色匆匆的人流中，兩人好像一座雕塑一樣，巋然屹立。

突然，我內心一熱。心想，自己何嘗不是一樣，一個飄落異鄉(xiāng)街頭的外鄉(xiāng)人。掙扎在同樣的城市，希望著幸福的明天，雖然有失意，雖然有妥協(xié)，卻也要堅強地面對。

密集的雪片好似覆蓋了整個天空，夜——悄悄地在風雪中，籠罩在周圍。

華燈初上，我站到天橋的中間，看無數(shù)霓虹閃耀。突然，感到，面對這個城市，我，看得到整個北京，可，北京看不到“我”。

圣誕節(jié)快到了，我在青藏高原上漫游，偶爾，總想到，那對風雪中那對盲人夫婦。真想在圣誕趕回去，在人人都快樂的圣誕夜，送上幾只玫瑰，在他們腳下，在我這異鄉(xiāng)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