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北,黃土地
汽車在土道上顛簸行駛,揚起的黃土灰遮天蔽日。從延安到米脂本來是柏油路,因道路拓寬,再加上緊靠公路邊修建鐵路,整個交通線路就如開膛破肚一般。1988年,改革春風剛吹醒陜北大地,正值收獲季節,滿坡滿塬的玉米高粱沉甸甸黃燦燦,在汽車上望過去,豐收的感覺驅走了顛簸的不快。在米脂下了車,我打聽去桃鎮鄉的路。去過桃鎮鄉的朋友說,那里有一條十幾公里長的溝,溝里風景美麗,很多畫家、攝影家去那里采風。我用了二個小時到達鄉政府,管理員把我安排在客房。客房在一排窯洞的中間,兩邊都是鄉政府工作人員的辦公室。客房里有一條睡四個人的炕,一只洗臉架,一張桌子一張凳子,炕頭有個燒飯的灶,鐵鍋冷冷的。管理員抱來了兩床被子,說等一會給我送開水,生火。太陽還未落山,我抖落了旅途的塵灰,在小飯店吃了晚飯,轉悠到鎮中學的操場上。一群孩子在破舊的藍球架下玩球,幾個木制的單杠已經歪斜了,有兩排挺拔高大的白楊樹彰顯著這個學校的歷史。我坐在炕上與一對年輕的教師夫婦聊天,他們從陜西師范大學分配到中學教書,快兩年了,一個教數學,一個教英語。我問他們感覺如何,他們說這里太艱苦了,很想挪個地方,要是能回西安更好,他們的家在那里。天完全黑了,沒有來電,男老師從屋里拿出一盞煤油燈,是那種有玻璃罩的,與馬燈不同,這種燈只能在屋里用,馬燈可以拎出去在野外照路。小伙子嘴里嘆說:唉,陜北的小油燈又亮了。聽了這話,我想起了延安棗園窯洞的燈光,那可是照亮中國的曙光。我們無目的地說話,我問他們當地的風土人情,經濟收入,學生生源,他們問我采風的路線,專業的情況。在煤油燈的忽閃下我們似乎回到了久遠的從前。在返鄉政府的路上,回看幾孔窯洞的星星點點的燈光在黑暗中顯得那樣微弱,也如我的心,暗暗的。
第二天早晨,鄉書記杜興元來了,見到我很熱情,我告訴他來此地的目的,他建議我騎自行車,沿著這條溝一直走下去,可以在村里住宿。按杜興元的計劃我跑了五天時間,拍了十多個膠卷。最有意思的是一次和一個小學教師在窯洞里喝米酒:我們從老鄉家里買來雞蛋,蒸幾個窩窩頭,把整水瓶的米酒喝了個底朝天,米酒也上頭,稀里糊涂地睡過去了,連衣服都未脫。當老師喊我起床時,太陽已過山頂。
在陜北奔波,飯量越來越大。剛下汽車時,在綏德的一個鎮上吃飯,一個大藍花瓷碗,滿滿的一碗河饣各,沒有油,只有鹽。這種灰色的有些青菜和土豆摻和里面的粗面條,陜北人稱為河饣各,我說吃不下這么多,減去了三分之二。周圍的鄉干部呼啦啦一會就把碗里喝空,每人還啃著一個老大的高粱紅薯的雜面窩窩頭。我吃不下是我剛從延安來,肚里還有點油水。過兩天就不一樣了。果然,我吃得一天比一天多,最終和陜北的鄉親們一樣,吃飯時端著大碗,啃著窩窩頭,吃得香極了。
陜北采風的第二個點是佳縣。從桃鎮到佳縣70公里,桃鎮沒有車站,只能到公路上攔車。告別杜興元,背著行囊獨自在山路上走了半個多小時到公路邊,坐下等待。天很藍,幾朵白云很低,黃土地的黃色在藍天下很眩目,幾個白山羊在高坡上懶懶地吃草,我抓起一把土,一使勁,手里的泥土塊全成了粉末。黃土地土質細且松軟,少有粘性,加上沒有植被,每到雨季,七梁八坡被雨水沖刷得溝壑縱橫,松散的黃土隨水而下,堵塞了水庫,填滿了河床,泥漿橫沖直撞,就連黃河的水也因為含沙土量三分之一而使人們守著黃河沒水喝。我見到黃河邊上有一個水站,一排巨大的缸放在屋前,原以為是醬坊,近看才知道是盛水的——用抽水機把黃河水抽上來灌進缸里,然后用明礬澄清,再賣給鄉親們。看著排隊買水的隊伍(有的要走幾十里山路趕來)我深切地覺著水比油貴。從陜北回安徽后,有很久的時間我用水非常吝嗇,那是一種條件反射。記得在米脂的溝里,有5天時間我沒有洗臉刷牙,洗腳就更不提了。除了在老鄉家吃點飯,你不忍心去用他們那一點點的活命水。每天灰撲撲地在灰土齊腳深的黃土路上奔波,我奇怪我的腳并不臭,也許天氣太干燥了,沒有了汗當然也就不汗腳了。老鄉很客氣地給我水洗臉洗腳,但你看到他們從水窖里提上一小桶水,或趕著牛車,一個上午裝回一桶水,你就不忍心洗了。在陜北,水的概念一下子在腦海里放大了好多倍。
到達佳縣,已是掌燈時分。佳縣縣城坐落在黃河岸邊的小山上,地勢險峻,只有一條公路從縣城的北門進入,東邊和南邊緊靠黃河,西邊是數十米高的懸崖。人們形容佳縣往昔夜不閉戶,民風極好,說如果出現小偷或刑事案件,只要把北城門堵死,作案者就插翅難逃。現在黃河大橋橫跨兩岸,佳縣就失去了城堡的意義了。我住進縣委干部招待所,四人間,三元錢一晚,只我一人住。我正舒服地洗腳,門開了,進來了一位客人(可能因為其它的房間都是黑的,只有我這間有燈光)串門來了。寒喧后知道他是畫畫的同行,我來了精神,到陜北十多天了,我還是一個獨行客。這位同行,看上去和我年齡差不多,有一張我稱其為默罕穆德式的阿拉伯人的臉。他邀請我去他的房間,樓下單間,有電視,一晚13元,比我闊得多了去了。他叫章仁緣(一個好名字),是浙江美院肖峰院長的研究生,為了畢業創作到陜北收集資料。我們不謀而合又不期而遇,當晚約好結伴而行。那晚我睡得特香。
章仁緣是江西人,八十年代江西三位出色的油畫家之一。下放回城后進“八一”南昌起義紀念館工作,1986年考入浙美研究生,他創作經驗豐富,人生閱歷也廣,思維敏捷熱情健談,和他在一起我學到了很多東西。章仁緣說,我們這二十多天,比和同事相處一年時間還多,因為我們是24小時無距離接觸。后來章仁緣畫的畢業創作《櫓號》參加了七屆全國美展;我創作的《未開的日頭》,《青棗》也參加了七屆全國美展,《未開的日頭》獲得了銅獎。這都得益于章仁緣的指導幫助。我在畫這兩幅畫期間特地帶了半成品照片到浙美請教于他,這對后來作品的完成起到了重要的作用。章仁緣還是我1990年加入中國美協的介紹人之一(另一位是秦大虎老師),也是我1990年去浙美插班進修的主要引薦人。在浙美油畫系兩年,我仍然得到他很多的指導。現在已是中國美院(原浙江美院)油畫系書記兼系主任的章仁緣,我為有過和他一起度過的時光而深深地感謝他。
在我們共同奔波的日子里,有兩件事至今記憶猶新。一天中午,我們在烈日下走路,兩只軍用水壺早已喝空,口干舌燥正難受著。一位大嫂迎上我們,看到我們滿臉油汗嘴唇干裂說,你們是否口渴,到我家喝點小米粥吧。望著大嫂身后的村落至少有兩華里地,我們說太遠了不去吧。熱情的大嫂不由分說,走吧。大嫂家兩間土窯,看上去不富裕。她從炕頭的大鍋里,盛了兩大碗小米粥,不燙,喝完了又給我們盛了兩碗,臨了她還從一只鐵皮箱里拿出大紅棗往我們的口袋里放,裝了滿滿兩大口袋。走在路上,我和章仁緣都感動得無以言表,回頭看,大嫂挎著籃子,美麗而高大。又一天黃昏,我們來到一個村落,在山梁上看不見人家,到溝里才發現是個大村莊,一條有著石板的小河從村里流過,水是清的,這在缺水的陜北可是一塊幸運寶地了。四鄉八鄰都到這里來取水,洗衣。我們拿著介紹信找村長,老鄉帶我們到一座新建的磚窯前,說這就是村長家。一條狗拴在場地上,對我們狂叫。我和章仁緣不敢上前,等在那里。忽然半空里響起一聲吆喝:“什么人?”我抬頭看窯洞上方的峭壁上有一團黑巍巍的東西,這黑影邊上還有一個小人。天很藍,上弦月已在天空掛著,五六十米高的山崖上看不清面目,只有一團黑影壓在眼前,我們連忙說找村長。大約十幾分鐘,那黑影下得場地來,原來是村長背了好大的一捆高粱秸,那個小人是他的閨女。“上炕,上炕。”吃晚飯時,村長連聲說。晚飯是小米粥加玉米棒。我望著墻上的幾串陳年玉米,順口說了一句,要是能吃到新鮮的玉米就棒了。飯后村長出門了。大嫂從地窯里拿來了一個西瓜,說是留給在石頭場開石頭的兒子吃的,你們來了,就吃了它吧。西瓜在當地是個稀罕物,大嫂說這個西瓜是別人從外地捎回送給村長的,沒舍得吃,放在地窯里保鮮,窯洞冬暖夏涼,放上幾天不成問題,我們真是下不去口,不吃,又怕拂了大嫂的一片好意,只能客隨主便了。一個多鐘頭后,我們準備休息,村長回來了,手里提著馬燈,胳膊上挎一籃子新玉米棒,進門就對大嫂說,來把玉米棒煮上。村長摸黑走了十多里山路,在自己還未收獲的地里摘來玉米棒,就因為我的一句話!拿著香香的新鮮玉米,我心里五味雜陳。第二天早上,大嫂又煮上了十幾根玉米棒和一些花生,塞在我們包里。我們給了大嫂30元錢,她怎么也不收,我們說,給孩子買個書包吧,她的書包都破了,她才收下。
告別村長,在神木縣的一個村莊我們遇到了一位大爺,大爺花甲已過,滿臉的皺紋就如黃土地的溝壑。我們請他做模特,大爺非常配合,按我們意圖擺出各種姿式。特寫、近景、全身,局部拍了兩個卷子還未盡興。我后來創作的作品《青棗》,畫面中間的人物就是這位大爺,這幅畫在七屆全國美展上獲得了好評。章仁緣為創作《櫓號》,還請了幾位老鄉扮成黃河船夫的模樣,拍了一組照片。
十二年后,也就是2000年的春節,我又重返曾經走過的地方。陜北大地生機勃勃。土窯都變成了石窯或磚窯。當時在西安才能買到的筒面,現在到處都有了,也不吃大碗河饣各和窩窩頭了,改吃白面和米飯。陜北的一切隨著祖國的發展進步著。
藏區,高原情
不久前,我給西藏日報社張曉明打電話,問他現在怎樣,時隔8年,電話里一下子聽不出我是誰,我只好自報家門。同事嘲笑我說,常聽你說西藏有位好朋友,怎么連你名字都不知道?他們哪里清楚,我在西藏近兩個月時間,張曉明和我相交甚篤,離別后多次囑咐有時間一定要再來西藏。
藏區我已去過兩次。西藏這兩個字沉重而富有魅力,它使我多少個日日夜夜勞作,這兩個字是我一半以上作品的歸宿,某種意義上的生命所在。
1992年7月,我剛從浙江美院油畫系插班進修兩年學習結束,和研究生楊參軍一道奔赴西南,先到成都,在一個小旅館住下。兩個人去涮火鍋,麻辣太厲害,深夜睡不著覺,張著嘴在那里吹氣。此后不敢再涮火鍋,改吃氣鍋蒸的菜了。由成都去西藏,飛機每天有兩個班次,一為民航,一為軍航,但半個月以內已經沒有票了。有人出售黃牛票可以近日走,但價格加倍。我們放棄了去拉薩的打算,改道川北、甘南、阿壩草原。我們頂著炎熱,在紅原、松潘、瑪曲等縣轉了一圈,感覺阿壩的藏胞很富有。
阿壩的格爾頓寺建在一個小山上,比不上六大黃教寺廟之一的拉不楞寺規模大,但也五臟俱全。跟著轉經的人順時針方向繞寺一周,用去一個多小時,又參觀了藏傳佛教的大雄寶殿。在紅原看到拉貨的牦牛群商隊,牦牛群由馬隊趕著,騎在健馬上的牧民趕著幾百頭牦牛,牦牛背上都是鼓囊囊的大包,黑壓壓的在夏天的綠草地上,像散彈一樣撒落開來,有漫山遍野的氣勢。一個小騎手突然從馬隊中沖出,風馳電摯地迎著我們射過來,嚇得我停住腳步,在飛馬離我們十幾米遠的距離時,少年把韁繩一提,擦著我們飛馳而過,我的小腿肚一陣顫抖,少年頑皮地回頭朝我們笑著,他是在逗我們樂呢。紅原相對于松潘更質樸、古老。松潘縣城是川北、甘肅和西藏的商品集散地,各種食品、藏藥、藏飾品種類繁多。我從一個小攤子上買了把藏刀,五十公分長,刀口有缺損,刀把用銀絲纏繞,磨得發亮,刀上殘留著淡淡的羊腥味。在紅原和瑪曲,我拍到了藏區的強悍和荒蠻。回來根據這兩處資料創作了《圣潔和風情》,獲文化部第八屆群星獎銅牌。離開藏區轉到九寨溝,九寨溝得名于藏民的九個寨子。我們在一些叫做海子的地方留連,其實海子也就是池塘,與一般池塘所不同的是海子里水特清,幾米深的水底什么東西都看得清楚,那些長毛的經年累月的枯樹干,色彩斑斕,似乎是精靈的身體。我們在九寨溝的雨中燒烤,在月夜聽松濤瀑布齊鳴。但難以找到天高地闊的雄渾感受,大山阻隔了視線,只有草原的一望無際,天盡頭雪山雪線閃爍的彩虹才能點燃心中的馳騁想像。回到阿壩,我患了感冒,三床被子蓋在身上還抖個不停。楊參軍說你是打擺子了。他到阿壩藏醫院給我買了藥,晚上吃后才止住了顫抖。第二天大汗一場,竟然奇跡般地康復了。我們拿著藏胞送給我們的風干牛肉,又跋涉在山路上。第一次藏區之行,只在青藏高原的邊緣徘徊,沒有深層次地進入高原的腹地,它是我第二次入藏的伏筆。
1997年6月底,我和油畫家劉藝踏上去西藏的路。行李差不多,每人兩臺相機,近兩百個膠卷;我多了個小攝像機。劉藝穿著一雙大頭鞋,戴了一頂翻邊皮帽,加上粗壯的大個,有點西部牛仔的感覺。坐上去鄭州的火車,在鄭州轉上海到烏魯木齊的特快,我們乘這趟車是要走走西口去敦煌繞一下。在哈密市的前一個小站柳泉下了車,夜里三點,昏頭昏腦地走出車站,有幾個出租車司機拉客。我們在火車上已經問好了,這個時間段只有結伴坐出租車才能去敦煌。當然可以住旅館,但沒什么意義,還是乘黑夜趕路劃算。我和劉藝即與另一個同路人合租了一輛桑塔那,駛向黑暗中。兩柱燈光直射前方,猶如深不見底的遂道,周圍黑得那樣純粹。
什么也看不到,倦意襲來,我在顛簸中睡去。一睜眼,車窗外白花花的一片。是下霜了嗎,六月天,不可能,開車的師傅說這是鹽堿地。鹽堿如霜花。群山在遠處時隱時現,戈壁上看不到一棵樹。后來我走過了大半個河西走廊得出這樣的結論:在戈壁灘上,有樹就有水,有水必有人家。定西境內,鐵路兩旁斷墻殘垣比比之皆是,沒有水無法生存,老鄉們只能離開祖居地,遠走他鄉。在不是戰爭或饑荒的年代,看到這樣的光景,心中不免生出一些酸楚。想到大城市里的燈紅酒綠,紙醉金迷,湘貴滇邊區失學的少年兒童,陜北老區的沒地方上課的孩子們,同一藍天下的生活反差竟如此之大,開發大西北任重道遠。
從柳泉到敦煌七十多公里,不到三小時,遠遠望見一片綠陰,師傅說,敦煌到了。朋友王峰來接我們,王峰瘦小干練,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無錫輕工業學院畢業,畫國畫,現供職于敦煌藝術研究院。仔細地打量著他,似乎就看出點敦煌壁畫的味道來了。敦煌石窟沿著干涸的敦煌河床呈弧形展開,有二層也有三層,大多數石窟都是鐵門封著。這些門聽說是美國人為了保護石窟而捐獻的。看壁畫要待價而觀,有五十元的,有一百元的,五十元看八個洞窟,一百元看十七個洞窟,遇到老外來(不是政府介紹的),每個人要二百元才能看一個特窟。我和劉藝由王峰陪同,混入一個一百元一人的團隊里,看了從北魏到宋代的十七個洞窟。手電筒每人發一個,不亮,我們想用自己帶的手電,不允許。有個哥們在窟內用閃光燈拍照片,被保安人員把膠卷給扯了。只能將就著跟團隊干熱鬧了一番,好在買到了一本江蘇美術出版社出的敦煌精美畫冊,比看石窟感覺好。離開石窟到鳴沙山。正當起風,黃昏的風沙在月牙泉上轟鳴,月牙泉三面靠山,風從山口吹進,把山下的沙往上吹,山頂的風把沙往下壓,兩股沙流在沙山中間相遇,形成旋渦,產生鳴響。月牙泉那么小,真擔心它什么時候就干涸了。攝影、錄相都不敢了,怕沙塵進到機器里,機器轉不動就玩完。沒有去玩滑沙,坐了一回駱駝,駱駝主人牽著駱駝瘋跑,我差點顛了下來,比在泰國騎大象還害怕。當晚王峰招待我們,把甘肅的大盤雞請了上來,名符其實的大盤,七八個人都吃不掉。幾瓶老酒下去,劉藝、王峰、大劉、老黑和我都稀里嘩啦地暈了。在王峰的一百多平米有雙層隔墻玻璃的房子里,我們因醉酒休整了一天。第三天我們去往格爾木。
格爾木是青海除了蘭州以外的重鎮,火車從西寧到格爾木就是盡頭,現在青藏鐵路就是從格爾木向拉薩延伸的。在格爾木洗了個澡,浴池的門上寫著有桑拿浴,感到驚奇。洗到一半熱水變涼水進而沒水,趕緊擦干出來,好在天不冷沒有感冒。
準備進藏。買了帽子,我問劉藝要不要買氧氣瓶,劉藝拍拍胸脯:我這身體,不需要。受他鼓勵,我也變大膽了。格爾木到拉薩,一千七百多公里。大客臥鋪,車還未開出多遠就出故障拋錨了。停下修車,我站在一截石頭壘起的矮墻邊,靠了一下,不想它是松的,墻的另一面是個陡坡,我跟著矮墻的石頭一起翻了下去,差點出師未捷身先死。幸好沒有傷著腳和骨頭,只擦破臉上一小塊皮,這塊擦傷的疤痕直到幾個月后才好利索。滿滿的一車人,有格爾木去西藏學計算機的十幾個會計,有去采集冬蟲夏草的青海人,還有四男一女的五個老外,另外就是旅游采風的如我們。路上的重要行動就是保證車過5231米的唐古拉山口能拍個照片。隨著海拔逐漸升高,我們的頭開始由一般到劇烈的疼痛。這種時候就是拿鐵絲捆住腦袋也感覺不到外表的痛,這種痛來自缺氧,是大腦由內而外的痛。劉藝更慘,扒在車窗上一路吐個不停。他怕路上餓,上車前狠吃了一頓,大魚大肉這個時候要了他的命。后來聽說,過高山要少吃,要吃就多吃水果,現在劉藝來不及了,只能挨著。車上有人開始吸氧,四個男老外也吐得不行,都在嘴上套了個氧氣瓶。我們鋪位后的幾個青海小青年卻快樂地哼著小曲,他們是青藏路上常客,沒有高山反應。漆黑的夜,難熬的夜,不想車又停了,陷到沙坑里了,司機叫我們下去推車。站都站不穩,哪里還有力氣推車,軟綿綿地走下車,手無力地搭在車屁股上,司機喊號用力,車子竟從沙坑里走了出來,我知道我是一點力都未使上。好不容易困睡下來,司機吆喝,唐古拉山口到了,要拍照的下車。天已見亮了。平時就是打死也不會下車,但是想到自己的夢,自己的向往,無論如何也要拍個照留念。劉藝可能也這么想。我們搖搖晃晃走下車,眼前聳立著用石頭壘起的雕像,腦子一激靈而肅然起敬。一條條掛滿經幡的繩條拉著這石雕,人們說這每一面經幡都是紀念一個人,紀念為青藏公路獻身的筑路工人。站在哨鳴似的晨風里,我打了個寒顫,頭痛也仿佛好多了。車過安多,海拔從5千米開始下降,我感覺到從低處到高山的缺氧難受和從高山到低海拔大腦輕松的不同。天下著雨,深夜一點,我們抵達拉薩,住進西藏日報招待所。一覺睡到十點,不再頭痛,沒有高原反應,這大概是我們經歷了唐古拉山的缺氧洗禮。晚上和劉藝在江蘇人開的餐廳里,喝了1斤孔府家宴外帶6瓶黃河啤酒,劉藝當然多喝一些。窗外,點點燈光的拉薩,沒有高樓,沒有繁華的街道。江蘇廚師聽說我們昨天剛到,今天就這樣喝酒,感到不可思議。
清晨4點,我們起床,打著手電筒跟著一幫人往拉薩城外的哲蚌寺摸去,聽口音身邊的一隊人是日本人。我們起早的原因是恰逢一年一度的雪頓節,雪頓節也即是酸奶節,喝酸奶的節日,也叫曬佛節。曬佛,就是把緞布、絨線縫制起來一塊碩大的布上用唐卡形式繡上大佛,在節日時由幾十位甚至上百位喇嘛把大佛展開在佛臺上,供信眾頂禮膜拜。展佛時先由幾十位喇嘛把佛抬到佛臺腳下,再由眾多喇嘛在幾十米高的佛臺頂端用繩子拉動卷軸,向上慢慢展開大佛,展佛過程大約要二三十分鐘。所有的教徒都念著經文,目視大佛慈祥的顯現。哲蚌寺的雪頓節,每年都有上萬人到山上觀看曬佛并獻哈達。
一個多小時走了近十公里,到哲蚌寺天已放亮。我們跟著大喇嘛的華蓋,聽著長號的鳴響攀上曬佛臺。好的觀察和拍照地形都給別人占滿了,我們隨意擠在一群攝影家中間等著曬佛的開始。哲蚌寺是藏傳佛教格魯教派也即黃教六大寺廟的首寺,昌盛時曾有一萬多僧眾。現在雖然斷墻殘垣顯得有些破舊和蒼老,但依山而建的層巒疊障的規模建筑仍然雄風猶在。太陽出來了,香煙四起,號角齊鳴,展佛開始。大佛腳下的哈達堆得像雪山一樣。我和劉藝走散了,下午五點多鐘,又累又餓,我獨自回到了旅館。劉藝還未歸來,由此想到他的拼命三郎精神。當晚又是老酒加上黃河啤,一天的勞頓就在酒中化作朵朵盛開的哈達花,睡得香極了。我們是兩個朝拜西藏的幸運的靈魂,先是雪頓節,再是賽馬節,再是沐浴節,趕上了三節,這在來西藏旅游的人中不是都能如愿得到的。第二天去羅布林卡聽藏戲,羅布林卡是舊時達賴的行宮,現為公園。唱藏戲是雪頓節期間的傳統習俗。藏戲我們看不懂,云里霧里,倒是面具有點像貴州的儺戲,又有點像非洲木雕。我們的目的不是戲,而是看看戲的人,抓拍鏡頭。休息時,在藏胞的帳篷里喝青稞酒,酥油茶。拉薩人在羅布林卡圍上帳篷,全家人和親朋好友在此聚會,雪頓節七天,都在帳篷里生活。林陰大樹下,花間小道旁,一頂頂漂亮的帳篷如蝴蝶般地散落在綠陰叢中。煞是好看。布達拉宮建在紅山上,宮前的廣場很開闊,站在廣場上望去,布達拉宮氣勢恢宏,紅宮白宮相間,一百多米高的建筑群層層遞進。進入宮中,空間一下子縮小了,沒有開闊的房間,一間一間如鳥籠子一般,這兒安放著歷代達賴喇嘛的靈塔,靈塔包金嵌銀,珍珠瑪瑙不計其數。有人形容,布達拉宮的金銀珠寶,夠全國人民吃上三年,這固然有點夸張,但也足以說明金銀珠寶的數量。布達拉宮的金頂美麗輝煌,從金頂上鳥瞰,可看到拉薩的全貌。宮中最大的建筑空間是紅宮里的念經大廳,能容納近千人頌經或聽傳道。
八廓街人滿為患,每天下午四五點鐘,轉街人群如流水一般,繞著八廓街順時針流淌。這時你要逆行,會非常困難也不合時宜。大昭寺位于八廓街的入口處。寺前的青石板上跪滿了磕頭的人,全身匍地,天長地久,青石板上留下很多人形痕跡。我想起去臘木錯湖的路上,一群磕長頭的藏胞,手里戴著木板手套,腰上圍著皮兜,膝蓋綁著護膝,一路上頭朝拉薩的情景。有人告訴我,西藏人生下來,一輩子一定要磕一次長頭到拉薩,或轉一次神山圣湖。而做到這件事的人都特別地受藏胞尊敬。為此,無論天涯海角,千里迢迢都要實現夙愿,有的人就累死在朝圣的路上。磕長頭也即就是用身體丈量從起點到拉薩的路,板車上裝滿生活用品,先把板車拉過去一段路,再回頭重新磕過,沒有半點取巧的心思。西藏人認為,朝圣路上死了,只是身體死去,而靈魂去了西方極樂世界。
雪頓節的空隙時間,我和劉藝去了甘丹寺和色拉寺。除了甘肅的拉不楞寺,西寧的塔爾寺和日喀則的扎什倫布寺,黃教六大寺廟有三座在拉薩。甘丹寺離拉薩有三十多公里,原是黃教創始人宗格巴的駐錫地,寺廟建在二山斜夾的山坳里。幾千間廟宇錯落有致地鑲嵌在山梁上。這里有著名的天葬臺,天藍云白,那些升天的靈魂也許就在白云里。一些無家可歸的流浪狗三三兩兩地睡在天葬臺的四周。回到拉薩得知一條消息,說第二天當雄有賽馬節。賽馬節是藏北草原傳統的盛會,除了賽馬,還有包容量很大的商品交易會,屆時所有赴會的藏胞都穿上最好看的衣服,配上最昂貴的飾物,云集到拉曲,好幾萬人的大場面,熱鬧非凡。當雄的賽馬節只有一個縣,比不上藏北的拉曲,但對我們來說,它也具有非常的吸引力。當雄距拉薩一百多公里,只能包出租車趕去了。早上八點出發,十點半趕到當雄。當雄的藏胞據說有蒙古人的血統,體格魁偉,剽悍勇敢。我們趕到時,賽馬已經結束,正舉行拔河比賽。好在上萬人的場面還在。我們一口氣拍了六七個膠卷,完滿地結束了這次長途奔襲。
查什倫布寺坐落在日喀則。是班禪的駐錫地,壯觀宏偉的寺廟建筑輝映我們的眼球。薩加,江孜都讓我們拍攝的膠卷數量增加了不少。建有白帝廟的江孜縣城,藏胞和英軍浴血奮戰的英雄紀念碑巍然屹立,想到峽谷里1千多名藏胞血流成河,那是何等悲壯的場面,而江孜的地牢和人皮油燈,上世紀初農奴的悲慘生活則又凸現眼前。
沐浴節,藏族的傳統節日。拉薩河是西藏的母親河。沐浴節7天時間,人們拉著板車、推著自行車或開著汽車,從拉薩的四面八方云集河邊,凡是能拿來洗滌的都下水洗過,包括自行車和雨傘等,藏族人認為這樣可以驅邪避災。據說藏胞每年只洗一次澡,大概就是指沐浴節的這次洗浴。隨著現代生活質量的提升,太陽能,電熱水器拉薩到處都有,一年只洗一次澡的說法早已不存在了。高原氣候干燥,寒冷,日照時間長,紫外線殺傷力強,一般細菌無法生存,所以幾十天以至更長一點時間不洗澡,身上也不會粘,不像四川或南方,夏天一天不洗澡,身上就要發臭了。說四川人吃麻辣,主要為了發汗,多出汗不生皮炎,不知是真否。拉薩的七月,河水還很涼,我和劉藝嘗試著脫下鞋子去洗一洗腳,冰涼的河水令我們打了一個寒顫。拉薩人不怕冷,穿著短褲進入河水里,這大概就是精神的力量,河水即是圣水,在沐浴節期間,拉薩河就是圣河。河灘上,幾千人擺開來,加上所攜帶的物件,蔚為大觀。顏色斑斕,尤其是地毯,各種圖案讓人賞心悅目。很多家庭還帶來青稞酒和食品在河邊野餐。酒和酥油茶的香味在河灘上飄起時,我和劉藝不請自熟地坐在這些佳肴面前。喝酒需三口一杯,就是主人請你喝酒,第一杯不要喝干,加滿后第二杯也要留一點,第三杯才能一口喝干,這表示對主人的尊敬。我們在河灘上從這一家喝到那一家,好在家制的青稞酒酒精度數不高,不容易醉。最后我們干脆在一位姓卓嗄的人家地毯上坐下來,喝光了她家的三水瓶青稞酒。朋友張曉明陪著我們,幾天里我們始終都未離開河邊。沐浴節按傳統的說法是裸浴,現代文明的演化,白天不再見全裸的人洗浴,即使是半裸也大都是婚齡婦女。姑娘們都穿背心或在晚間才沐浴。拉薩人對信仰的心靈純凈,使這種本質的裸露,超越了性的誘惑或低俗的情調,它是一種神圣的儀式,一種基于善良愿望而舉行的宗教洗禮活動。給她們拍照也有不愿意的,我們就坐在沙灘上畫速寫,畫的過程中再抓拍一些鏡頭。這里還發生了一個小插曲,我在拍照時鏡頭上突然出現一只大手,竟是個老外不讓我拍照。這個老外的普通話很標準,而我一頭惱火,告訴他我們是藝術家在收集資料,不是在侵犯人權。他才釋然走了。
原本打算去阿里,聽說租車要一萬多元,時間要一個多月。經費不足,時間也不夠,留個想頭下次再來吧。回格爾木的路上,重返唐古拉,已經沒有高原反應,兩個月的高原生活,已經把缺氧的不適丟掉老鼻子了。途經西寧,參觀了增爾寺。在同學家吃大盤雞。同學遠在天津攻讀研究生,打電話讓父母親好好招待我們,給我們的這次遠行畫上了完滿的句號。我和劉藝后來的創作大都取材于藏區的風土人情。劉藝畫出《拉薩河、母親河》組畫。畫了《七月流火》,都參加了全國美展。風吹過頭發的哨響,唐古拉山雪線上眩目的白光;藏北無人區吉普車載著我們的狂奔;一戶牧區人家的二十幾個子孫,一字兒排開和我們合影,幾個女孩如草原的花兒一樣美,等等,無一不珍藏我的心間。西藏在我心里是天堂,是畫家,藝術家的圣地,是永遠的向往。
責任編輯 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