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月光如訴

我相信，1979年秋天那個銀光泛藍的月夜肯定感動了許多人。

因為有臺晚會，晚會上有個節目，叫《梁祝》。

應當感謝那個秋天，你看那天空疏疏朗朗的，田野里彌漫著稻谷久久不散的清香，草垛上不時落了麻雀、喜鵲、斑鳩，還有鮮艷的長尾雉，傍晚的村落炊煙裊裊，成群的鴨子跟在勞作一天的水牛后面自由的回歸，小學生們背著簡易的書包，排成一隊走在鄉間的小路上……

一河之隔的景象倒映在校園碩大的碧湖里，倒映在掩隱于高大梧桐樹中的大禮堂里。《金秋十月》文藝晚會在這樣的景象中拉開了序幕……

《梁祝》是在一陣歌舞一片喜慶之后出場的。

其它的節目確實記不準了。雖然當時的整體感覺都不錯并報以熱烈的掌聲，但時隔26年，清晰如昨的只有《梁祝》。

月亮漸漸地升高了，光輝撒在豐收后的田野上和青春的校園里，格外靚麗和溫馨，它款款的，柔柔的，令人滿心的酥甜和恬靜。

當時，報幕員報的是小提琴獨奏《梁山伯與祝英臺》。

厚厚的紅色大幕徐徐拉開，凸顯在大家面前的是一位身著白色連衣裙的姑娘，她身材高挑，曲線優美，一襲長長的烏黑泛亮的披肩發。她左手把琴，右手執弓，向臺下躬身致意后，輕輕地將琴搭放于左肩，秀麗的臉龐隨之向琴，右臂在空中畫了條美麗的弧線，大禮堂頓時縈繞起天籟之音……

小提琴從柔和樸素的A弦開始，在明朗的高音區富于韻味地奏出了詩意的愛情主題，展示出一幅風和日麗，草橋畔桃紅柳綠、百花盛開的畫面……

(在我小時候，我曾見過母親有個老式臺鏡，臺鏡背面是幅泛黃的畫，畫里有座橋，橋上有兩人，穿著古裝。母親告訴我，畫里的兩個人，一個叫梁山伯，一個叫祝英臺。祝英臺是員外女兒，女扮男裝，去杭州求學，途中遇到白面書生梁山伯，在草橋亭上撮土為香，義結兄弟。)

在小提琴自由華彩的連接樂段后，演奏者神采飛揚，模仿古箏、豎琴和琵琶的演奏，以輕松的節奏，跳動的旋律，活潑的情緒，生動地描繪了梁祝共讀相玩、追逐嬉戲的情景……

(“梁祝”故事是我母親講的。我得感謝我的母親，雖然我并未醒世，她也沒多少文化，她卻總能講一些故事給我們聽，這些故事居然綿延不斷地芬芳于我成人后的歲月。我母親是在爽風乍起，清輝灑地的月夜，給我兄妹幾人斷斷續續講完了從外婆那里聽來的故事。梁山伯和祝英臺來到萬松書院拜師入學，同窗三載，形影不離，情深似海，祝英臺深愛梁山伯，可是梁山伯始終不知道祝英臺是女子。)

小提琴從愛情主題蜿蜒而來，用抒情而徐緩的音調，表現了祝英臺有口難言，欲言又止的感情……此時，演奏者美麗如瓷的面容被無限的深情感動得如癡如醉，她微微閉上眼睛，仿佛這色彩絢麗的旋律不是來自她柔軟顫動的手指，而是來自遙遠而溫暖的心靈之谷……

(祝員外思女心切，祝英臺只得回鄉，梁祝分手，依依不舍，十八里相送，長亭惜別，一路上，祝英臺借物示情，梁山伯忠厚純樸，不解其意，祝英臺無奈，謊稱家有小妹，愿定時日替梁山伯作媒。)

突然，音樂轉為低沉陰暗，小提琴以戲曲散板的節奏，敘述祝英臺的悲痛與驚惶。接下來，小提琴纏綿悱惻的音調，如泣如訴，把梁祝相互傾述愛慕之情的情景，表現得淋漓盡致……

(梁山伯家貧，未能如期而至，等到梁山伯去祝家求婚時，誰知祝員外已將祝英臺許配給太守之子馬文才。梁祝樓臺相會，淚眼相向，凄然而別，臨別時，立下誓言：生不能同衾，死也要同穴!我清楚地記得，那一刻，月光下的母親用她平整的藍底素花手絹無聲蘸著淚水。)

大禮堂啞雀無聲，剛才還是歌聲嘹亮，抒發著重獲新生的偉大時代的激情，舞姿婀娜表現出對久違的火熱生活的鐘愛。此時此刻，大家被《梁祝》鎮住了，它在優美中蕩氣回腸，在抒情中悲愴惆悵，人心底最羸弱和細微的那一根線絲被抽了出來，被無盡地拉長。我們誰也沒有看誰，都癡癡地望著臺上，在我們眼里，或許，她不僅漂亮，而且美麗，甚至有股仙女之氣，在我們迷朦的目光里，高高的舞臺上氤氳著一層簡約渴念的白霧，她幻化了……

多年后，同學們談及那夜，個個記憶猶新，滿懷感念。關于人美，還是曲美，大家最后趨同，曲美是肯定的，并且使人也美了起來，人本身也美，并且保證了大家第一欣賞的興趣。真是相得益彰啊!至于那個美麗的人兒如何學琴，如何選曲，如今在何方，就不是太緊要了。

小提琴音樂急轉直下，弦樂的快速切分節奏激昂而果斷，深刻地表現了祝英臺在墳前對封建禮教血淚控訴的情景：時而呼天嚎地，悲痛欲絕，時而低回婉轉，泣不成聲，當樂曲發展到改變節拍時，祝英臺向蒼天作了最后的控訴，縱身投墳，音樂達到了最高潮……

(不久，梁山伯憂郁成疾，悲憤身亡。祝英臺聞此噩耗，誓以身殉。她被迫出嫁時，繞道去梁山伯墓前祭奠，在祝英臺哀慟感應下，風雨雷電大作，梁山伯墳墓突然裂開，祝英臺毅然投入墓中，墓復合攏，風雨即停，彩虹顯現，梁祝化成一對彩蝶，蹁躚飛舞……我母親眼含淚水，良久不語。不知是為故事所打動，還是為母親的動情所感染，我們默默地偎著母親，在柔軟如手的月光下，久久不能心平。從那時起，我從沒有傷害過一只蝴蝶……)

演奏者的姿態沒有明顯的變化，但我們分明地看見她波濤洶涌的情緒，她在顫抖，在傾訴，在吶喊，在拷問蒼天與大地……在她直起微俯的腰身，舉目遠眺時，她恢復了出場時的狀態，小提琴也隨之重新奏出了那刻骨銘心的愛情主題音樂……

掌聲是在片刻寂靜之后驟然響起的，山呼海嘯，經久不息，臺上那位美麗的姑娘早已淚光閃閃……

不知為什么，接下來的節目我沒看，我不知不覺地出了大禮堂，穿過長長的在嫵媚的月光下斑駁的林陰道，徑直走向碧湖邊上一塊空闊的場地上。月光中的碧湖文靜如處子，碧湖中的月亮更是清麗皎潔，四周樹木參天，突出著校園的靜謐，大禮堂的歌聲不時從遠處隨月光飄來。我的身影被月光投在一邊，很完整，卻很陌生，一種前所未有的新鮮感和認同感漸漸盈漾于我空蕩蕩的胸中。當我抬頭望月時，我發現我的眼里已經潮濕。

當時不明白，以后的歲月里，逐漸懂了，那夜，我被美麗女孩如訴的琴聲所感動，我被由琴聲喚起的慈祥母親曾經講述的故事所感動，我也被剛剛啟開心智的剛剛從認識美到欣賞美的自己所感動。那一刻，平靜而端莊的圓月正輕輕地告訴我，這是一個美麗的故事，這是一支神圣的曲子。

26年過去了，時光一去不復返。那個豐碩的秋天，那個銀光泛藍的月夜卻涂抹不去，無論同學們相聚時觸及，還是獨處時回憶，都充滿了溫暖的情愫。我們對美的感覺不一定都是從那夜開始的，但一個純真少年飛翔的感覺的確源于那夜，它讓我第一次能在心靈的空間里行走，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它的信任與給予，即非責任亦非義務，很接近緣分。多少年來，它一直如撒在我心路兩旁的小草的種子，總是在我每一個經意不經意、在乎不在乎的時刻開放著，就其亮度和光澤都難以稱得上燦爛，卻很頑強和堅硬，讓我無法忘記它。

那夜，月光如訴……

責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