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是1998年仲夏辭世的,時年八十有三,沒能闖過八十四歲大關。彌留之際,我不在身邊,大姐講,他沒想到要走的,他一直堅信能活到百歲。八十二歲時,還種了兩畝地,而且不比年輕人差。父親一生務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從未離開過土地,生產隊級的官帽也沒戴過。除了有幾個在當地還算得上有點出息的子孫外,一生中幾乎沒有可向世人炫耀的事業了。他的去世,就像大森林的一片悄然無息落下的枯葉。但每當父親的形象浮現在我眼前時,我常感到,中國歷史上,除了陳勝、吳廣、劉邦、朱元璋等極個別農民外,絕大多數農民和父親一樣,悄悄地來,默默地去,正是他們,支撐了華夏大地。
土 地
父親一生沒有多少愛好,喝酒,只有三杯的量;抽煙,可有可無;也不會玩牌;惟一的愛好是聽戲,他的那點可憐的歷史知識大都是從戲里得到的。除了子孫,他最鐘愛的莫過土地了。
父親兩歲喪母,從小便養成了很能吃苦,極能耐勞的韌性。他與母親結婚時,因與繼母不和,只分得二畝貧瘠的薄沙地,兩間破草房,家景可想而知了。他深知沒有土地的無奈,為了多置幾畝地,他曾領著家人去河南省討飯,做小生意,推獨輪車到上千里外的濱海縣販鹽,農忙時給富戶打短工,省吃儉用,到土改前,他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十余畝地和一頭耕牛。父親生前也曾頗為得意地對我說過,如果不土改,我們家也會成地主的。誰知這十余畝地和一頭耕牛還沒在他手里熱乎起來,便入社了。為此,父親曾痛哭過,特別是那頭牛,入社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他幾乎每天晚上都去看它。
父親第二次得到有點自主權的土地是在1960年,那場刻骨銘心的大饑荒后,包產到戶沒實行幾天便停了,但我們家畢竟分了四分自留地,這使父親興奮異常,在生產隊干完活之后,他最喜歡去的地方便是自留地。那時我已上小學二年級,我清楚記得,每到快吃飯時,母親便對我說,快去自留地里叫你父親。除了生產隊的出工外,業余時間,父親幾乎全泡在了自留地里,就是這塊小小的自留地,直到十一屆三中全會前,解決了我們家很大的困難。那時,每人一年能從生產隊分得的糧食不足三百斤,為了讓自留地有更多貢獻,父親還見縫插針,在垅邊種菜,在地頭種瓜,有一年,還特地為我種了兩眼西瓜,可惜沒成熟便被人偷去了,氣得父親把瓜秧也扯了。
父親第三次得到土地是1978年,那時,我已是部隊的連級干部了,兩個姐姐早已出嫁,家里只剩下父母親,他們分了四畝地。我從部隊回來探親,父親曾很疑慮地問我:這地真不變了?我說,大概不會了。那時,他已是六十出頭的人了,可是仍像青壯年人一樣,全身心地投入屬于自己的土地。鄰居勸他,你兩個兒子都在外當官,有福不享還想累死?對此,他只是笑笑而已。到第二年我回家時,父親高興地告訴我,這一下子可好了,糧食夠吃兩年,還說,現在的生活一般地主也比不了,他滿足得很。
父親少言寡語,他對土地的癡迷全部體現在行動上。再貧瘠的土地,到他手里,不出兩年,便能變成良田。
大約在1964年的時候,村東頭有條百米長的廢溝,經他一冬天的整治,到秋天竟收了四百余斤的高粱,生產隊長看了只好發話,這不符合上級精神。至于地里的活計,不論耕、耙、播種、揚場,樣樣在行,而且還會種瓜種菜,生產隊時,他種瓜種菜十余年,幾畝的菜園,讓他擺侍得生機勃勃。只是在晚年,當大家都在改種果樹時,父親才真正感到落后了,他不懂果樹,不會剪枝管理,他栽的果樹硬是不掛果,這常常令他沮喪。
父親一生幾乎沒有離開過土地。母親在時,除非農閑到城里住幾天外,平日,他很少去城里。即使住,也沒有超過半個月的。母親去世時,他已是八十二歲的高齡了。我把他接到城里,說地讓別人種去,你就在城里長住吧。一開始,他并沒反對,還說:“我也干不動了。”但是,當他把市里的大街小巷逛完之后,就有點魂不守舍了。我下班后,他給我談所見所聞,談的最多的是哪里有幾十畝地被圍墻圈了起來,全都荒了;哪里的一片荒地能養活一大家人,哪里的一片草地可養幾十頭羊等等。其實,我不能告訴他,土地的拋荒,土地的污染,農田的圈占,農民負擔加重,不愿再種地等等,比這嚴重得多,像他這樣眷戀土地的人不多了。終于有一天,他提出要回家,說他的麥子快熟了,收了之后,要為我們種綠豆和芝麻,這些在城里值錢。我妻子說,麥子不要不成嗎?你那兩畝地的麥子錢我付。父親搖搖頭,只說了三個字:兩碼事。我理解父親的心事,便讓他回去了。可是回去不到一年,他便長辭于世了。他離開土地最長的時間也就是這一次,剛剛十個月。
母親去世時,父親對我們說,咱家的地(指解放前的地)現在是人家種了,就把你母親埋在我現在種的那塊地里吧。這也是他為自己選擇的墓地。現在父親生前在這塊地上栽的蘋果樹已有碗口般粗細。村里也許認為父親一生太愛土地,也許認為現在農民不太喜歡種地了,所以一直沒有收回,仍由退休在縣城的哥哥代管著,這在村里是破例的。父親的在天之靈,一定會感到欣慰,盡管這塊土地以后還要換無數的主人。
獨輪車 地板車
從我記事起,父親就很少跟我聊過什么,從來不像現在的我們經常給兒女很多教導。他八十歲左右時,卻跟我作過幾次長談,現在回想起來,他是在有意識地給我講講這個家和他自己的歷史。
從他的幾次長談中,我深感,除了土地之外,他談的最多,最能使其眼里發亮的還是他解放前使用過的獨輪車(我們家鄉稱之為拱車子)。一次,他甚至說,土改前咱家的十幾畝地,差不多是用拱車子推出來的。當時我很震驚,這與陳毅元帥說過的那句名言多么相近。可父親絕對沒有聽過陳毅講的那句話,他不識字,不能看書讀報,年紀大了連電視也是很少看的。
父親說的獨輪車,只有在少數博物館里才能看到了。徐州淮海戰役紀念館就有一輛,去年我參觀時,曾在這輛車前駐足良久。那是一種除車軸之外,全是木頭做成的手推車,推起來“吱呦,吱呦”地作響,幾里外都可以聽到。在當時的農村,除了四個木輪的太平車之外,算是比較先進的運輸工具了。
父親為何多次提到那輛車,我現在才明白,他年輕時,就是用這種車推著沉重的生活和希望向前走的。碾下的車轍太深太深。父親曾推著它三下距家鄉約有400公里的江蘇濱海縣買鹽換糧,據我推測,那時間大約在1945年左右,因為他第一次去時,正碰上新四軍同日本鬼子打仗,是新四軍幫助他們安全渡過宿遷的大運河浮橋。直到逝世前,他還能清晰地記得他走過的這一線的地名:徐州的吳山口,宿遷的窯灣,響水的高溝,濱海的八灘……
說也巧,他當年走過的蘇北這一線,正是我當兵時部隊的駐防區,除少數縣外,大部分都有我們的營房。我下連隊檢查工作時,常常會不由自主地想象父親當年走的是哪條路。有一年,我還專門去看了父親講得最多的八灘鹽鋪,當然,這鹽鋪沒有了,父親走的路也不會在了。現在坐轎車久了還嫌累的我們,不能不驚詫父輩那種為生活而奮斗的頑強,推著獨輪車,走這么長的路,該要有多么大的希望在召喚,多么堅強的意志在支撐啊。母親生前曾跟我說過,父親第三次下濱海時,大約在淮海戰役即將開始時,到了大年三十也沒見人回來。鄰居說,兵荒馬亂的,怕是出了事。全家哭成一片。誰知除夕夜,父親踏著雪推著車子安全回來了。他說:那部隊一撥一撥地過,不敢走啊。除了三下濱海之外,父親一生還推著獨輪車下過河南的蘭考、永城,那是一邊做小買賣,一邊逃荒的……
那輛車為什么又賣掉了呢,繼續做點買賣不好嗎?有一次,我向他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他似乎很惋惜地說,入社了,這種車也沒大用了,要做生意,人家會說你落后,于是便用它換了一頭母豬,這時間大約在1953年左右。父親說,那輛車可是好車,清一色棗木。
從此之后,直到1978年前,父親再也沒有一輛屬于自己的車了,從來也沒做過什么生意,特別是上世紀50年代中期,我哥哥在部隊當了軍官之后,作為軍官家屬,他更是一門心思去種生產隊的地了。農閑時,最多用柳條編幾只筐或籃子拿到集上去賣,為我支付學費,他的編織手藝很好,村里的饃筐大半都是他義務給編的。
1978年,農村實行責任制,其實就是分田到戶,沒有一輛車是不行的,于是父親買了一輛當時最流行的地板車。對這輛車,父親非常喜愛,一直用到他去世。他用這輛車運肥,拉莊稼,只要下地,他似乎總是拉著它。當農用機動三輪車普及時,我曾想為他換輛腳踏三輪車,可他不同意。說,還是地板車好,拉得又多,累了還可以在上邊躺一會兒。他還說過,現在年輕人太會享福,太懶,要是再減二十歲,我就會拉著板車販糧食、水果……怎么搗鼓,也能養活一家人。
過去,在我的印象里,一直認為父親只是個種地好手,并有編筐織簍的好手藝,然而,從他晚年流露出的話語看,他還有做生意的天賦,可惜歷史沒有為他提供那樣的氣候和條件,沒有為他搭設那種施展才華的舞臺,等到舞臺有了,他已無能力再去表演,老了。
現在,父親的故居仍在,除了床、桌子、灶臺仍保留原樣外,其它東西幾乎全沒了,當年陪著父親走過晚年的那輛地板車也不在了。而且,現在我們家鄉,農民使用的幾乎全是機動三輪車,今年回家鄉,我沒有看到過一輛地板車,它和獨輪車一樣,退出了歷史舞臺,隨父親走了。只是獨輪車有三千多年的歷史,而地板車在農村也只輝煌了幾十年。
锨 鋤
父親六十歲之前,從未拍過照片。他存世的照片,全是在他六十歲之后,我用相機為他拍的,但大部分是肖像,真正勞作的照片只有兩張,一張是鋤地的照片,一張是以藍天作背景,肩扛鐵锨的照片,都是擺著拍的。可惜這兩張照片在我多次搬家時丟失了,或許還藏在什么地方。如果放在現在,我肯定會以晚霞、田野為背景,用數碼相機再為他拍幾張這樣的照片,這可是淮北農民的形象啊。西北農民的形象是手持羊鏟,背景是高坡羊群;南方農民的形象是肩扛牛犁,手牽水牛,背景是小河水田,而當時在我們家鄉,勤勞的農民形象就是肩扛鐵锨或鋤頭,外加一個箕子(家鄉人叫權子),背景是大片平坦的莊稼地。
家鄉的農民使用的鐵锨和全國各地的差不多,惟有鋤,僅在淮北一地可以看到,那是一塊三十二開書本大小的鐵板,加上鋼刃,按上一根長長的帶彎的鐵把,鐵把上再加一根半米左右的木柄,總長度約17米左右。
父親一生長滿老繭的大手,使用最多的農具恐怕就是這兩件了。先說鋤吧,春季、夏季是絕對離不開的,只有到了秋冬季,鋤才可以掛起來。它的主要作用是松土、鋤草,特別是高粱、谷子、大豆、棉花,在生長期幾乎要鋤幾遍。鋤草是個很講究的技術活,鋤地的質量也是天差地別,技術好的,那地鋤得像海綿似的軟松,寸草不留。技術差的,不僅鋤不掉草,還會把禾苗鋤掉。一般鋤地大都是在太陽很厲害的時候,這時野草容易死掉,正所謂“鋤禾日當午”。父親在教我鋤地時,曾多次不滿意地說:就你這個樣子,解放前給人家打短工也沒誰要。在我的印象里,父親鋤地的技術在生產隊里是一流的,特別是鋤頭遍高粱、谷子禾苗,全生產隊的人也只能排上十幾個。
父親一生用過多少鋤頭就數不清了,我當兵前,家里有把鋤,鋤頭磨得只有巴掌大。
如果說鋤頭使用是有季節性的,那么鐵锨對農民來說,是更重要的武器,是最耗費體力的了。一年四季,幾乎全要使用,翻地、挖土、修路、挖河、積肥、撒肥,樣樣離不開。上世紀六十年代初,我上小學,那時生產隊的耕牛也大都餓死。于是人拉犁、拉耙,用自制的木榔頭打坷垃。自家分的那四分自留地,更談不上用牛耕了。有這么幾年,我家的自留地全靠父親用鐵锨一锨一锨翻出來。有一年中秋節,為了搶墑,盡早種下小麥,父親在生產隊干完活之后,便拿起兩個自制的月餅,又去刨地了。待他半夜回到家,除母親外,家人全睡了。現在想起來,一锨一锨地把四分地刨出來,需要多么大的付出和毅力。上世紀六十年代未,為了克服肥力不足,提高單產,不知誰發明了臺田,就是在地里每隔十米挖一條寬一米,深一米的深溝。那時,我因學校鬧革命在家幫助干活,為了多掙價值只有1分錢的工分,父親領著我奮斗了整整一個冬天。天冷時,先用鎬把凍土層掀掉,再用鐵锨挖,我真正從事重的體力活就是從這次開始的。我記得那時吃的是紅芋面窩頭,連咸菜也少有。父親勞動時,一句話也不說,累時就坐下來抽幾袋旱煙。頭幾天,看我實在撐不住,就讓我提前收工去看書,他相信我將來有一天會考上大學。因為,我上學時得的獎狀貼了我家的一面墻。他往往干到天黑下來才回家,五十開外的人了,不知哪來那么大的勁。一個冬季,他換了三把锨,足足挖了二百米。談到歷史上開鑿大運河的時候,很多人都想不通在生產力水平那樣低下的時代,怎么能完成那樣巨大的工程,但是凡親身經過挖臺田的人,就不會懷疑了,我就是其中之一。
父親一生中使壞過無數的锨,但能讓他留下記憶的只有三件事,這是他親自對我講的。一是1944年八路軍湖西軍區打鬼子時,他幫助挖過一天戰壕,八路軍每頓發給每個民工四個饅頭,外加一塊咸菜。二是解放初修豐縣——碭山的公路,他分了三米長的路基,干了半個月。三是開挖新汴河時,已是六十開外的他,在工地干了整整一個冬天。除此之外,父親一生中所耗盡的力氣,全都在很難變成文字的莊稼地里了。
父親對這兩種農具非常珍愛,能修的絕不去買,實在不能用了,便去供銷社換幾盒火柴。平時,只要回到家,他的第一件事便是打磨好鐵锨和鋤,然后才去吃飯。冬季,當鐵匠來時,父親往往第一個先把鋤和锨重新打治一下,然后再安排菜刀什么的。那彤紅的爐火,伴著很有節奏的鐵錘聲、風箱聲、和淬火的“吱吱”聲,以及父親對鐵匠挑剔的舉止,至今仍留在我腦海里。
1987年,我轉業到地方。當時,為了留個紀念,我從部隊帶回來一把修工事用的鐵鍬。父親來看我,臨走前,什么東西也不要,僅提出要那把鐵鍬,這把鍬一直使用到他逝世,軍用品的質量是靠得住的,那木柄已被汗水磨得油亮。
父親臨去世前,家里還放著幾把鋤和锨。其實,農村已很少使用這些農具了。耕地有拖拉機,鋤地有除草劑,誰還愿意花那么大氣力去多換幾十斤糧食,那真叫憨了。現在真正像父親那樣高水平使用這兩件農具的年輕人,可以肯定地講,很少很少了。豐產、效益,不再是锨和鋤的好壞,不再是流了多少汗,出了多少力來決定的了,但是锨和鋤卻記錄了幾千年的中國農業史,編織了中華農耕文明的錦繡。
責任編輯 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