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樹人先生率先提出并進行的象思維的研究,為當今理論界提供了一個新的視野。在象思維的研究中,涉及到極為復雜的理論問題,而象思維與概念思維的關系問題,可以說是其中的一個關鍵問題。而這個問題的解決,又涉及到象與概念及概念思維的關系。本文試從西方哲學的理路出發,結合西方哲學的材料對此問題提出一點想法,供討論,懇請大家批評。
1.概念思維以概念為平臺,那么概念是什么?對此可從兩面觀之。一是歷代哲學家如何反思和看待概念,二是概念的真實存在狀態。就西方主流學術來說,對概念的反思受兩個前提的制約,一個是對人類認識活動的感性和理性的嚴格區分,另一個就是與這種區分緊密相聯系的直觀(直覺)與邏輯的嚴格區分。這樣的區分從西方文明的源頭處——古希臘就定型了。按當時的說法,認識機能分為感性和理性。感性是直觀的能力,而理性則是判斷和推理的能力。直觀在表象的平臺運作,而判斷和推理則僅僅是概念聯系。這兩個領域無論從內容上看還是從形式上看,都是異質的,因而是相互隔絕的。就內容來說,它們所表現的是兩個世界,一個是物的世界,另一個則是理的世界。就形式來說,一個是具象,另一個則是概念。具象因其偶然性不能把握理,而概念則因其確定性不能把握物。物總是流動變化的,只能在感性形象中把握,而如果用概念去把握則只能出辯證法 (意見的邏輯實質)。比如,一只鳥在飛,在感性直觀中能夠表現,但在概念中就會陷入芝諾式的辯證法。
在感性和理性隔絕的前提下,古希臘多數主流哲學家崇尚理性而蔑視感性。他們之崇尚理性,一方面與他們對人的本性的理解以及與此相聯系的認為人必以自由、永恒為旨歸有關系,而理性的本性恰恰是自由,這是人區別于動物的根本點。另一方面,是因為理性在其形式與內容的協調中所達到的是一個確定的世界,而只有確定性才可成為真理。因此只有理性才能成為真理的承載者和判定者。當然,理性的形式可以去判別物象的世界,但這是一種誤用,因為這樣判別的結果出現的只能是沒有確定性的辯證法或自相矛盾,因而它不是真理,而是意見。由此看,理性思維及其形式——概念,不僅從形式和內容上與感性及其形式——直觀或象隔絕,而且被當作了唯一的真理存在的基地。正因為如此,感性學或直觀學的內容長期被忽視了,以至于以后出現了諸多感覺主義、直覺主義、非理性主義的理論來對此矯枉過正。
既然理性思維與感性、概念與直觀隔絕,那么理性便不能假于直觀、感性來獲得真理的明見性,而只能從概念本身的王國中,即在概念與概念的關系中得到確定性和真理性。因此理性思維的形式——概念便與理性思維的法則——邏輯合為一體了。邏輯作為概念與概念關系的必然性(即理性思維的必然性)的反思得以出場,隨之而發生的便是概念的邏輯化,而定義也就變成了概念的邏輯內容。通常我們說概念是“規定”,其潛含的前提就是在這種與直觀隔絕的理性之法則——邏輯的框架中理解概念的,其實這只是西方人在早期對概念的一種片面的反思,即邏輯化的概念,并不代表真實的概念。
2.這種將直觀和概念、感性和知性隔絕的作法,以及對理性形式——概念的片面反思,促成了建立在對理性思維法則——邏輯法則基礎上的西方特有的“邏輯思維”。這里所說的邏輯思維,并不是指他們的思維符合邏輯,而是指他們的思維是在他們所反思出來的思維法則作為邏輯法則的自覺支配下進行的。相比之下,中國哲學則因其未作這樣的反思,也就不存在西方意義上的理性法則——邏輯,當然也沒有形成西方意義上的邏輯思維。但是,我們切不可由此斷言中國哲學的思維不符合邏輯。由此看,西方理論家在邏輯法則規范下的概念以及概念思維實際上受到了邏輯法則的嚴格制約,甚至于將無法用他們所反思出來的邏輯法則解釋的思維運動看成了非概念、非理性。這就掩蓋了概念的原創性,掩蓋了真實概念的活動,而中國哲學思維則沒有這個弊病。
現在的問題是,西方的哲學是否總是在堅持非直觀的概念?是否對概念的原創性未加一點涉及?不是。隨著對認識反思的深入,西方人也看到了其中的一些弊病,也在彌合概念和直觀的隔絕。康德就是一例。一方面,康德仍秉承希臘古訓,一是認為概念和直觀絕對異質,二是崇尚理性和邏輯,認為只有研究先天概念的邏輯才是純粹真理。另一方面,他為了解決知識的創生性問題又試圖將先天概念運用于直觀。由此他確立了知性作為純直觀(感性)和純概念 (理性)這個認識的中間環節。在康德看來,知性的法則雖然也是概念(范疇),但這概念與理性概念不同,它們是與直觀的固有關系,因此,它們就不能合法地離脫感性直觀,在純概念中活動,而只能應用于直觀材料,對直觀材料進行綜合連接活動,以實現“感性材料的必然連接”。這種“感性材料的必然連接”就是科學知識。康德的先驗邏輯,核心內容就是關于知性概念的邏輯,而其建立的原則就是概念與直觀的邏輯關聯性或張力關系。
康德通過知性法則的探討,接觸到了思維的原創性環節。一般說來,思維可以分為原發性環節和繼發性環節,原發性環節是一種思維的自生自發性,最能代表思維的創造性,康德的知性活動以范疇綜合感性的環節主要涉及的便是思維的原發性環節。所謂繼發性環節,便是在對原發性環節的規律進行反思后在這種反思成果制約下的自覺的思維活動。由于繼發的思維活動受對原發活動之反思的制約,而不同的反思又有不同,故而繼發活動便有不同的特點。前面所說的西方特有的、在邏輯法則規范下的邏輯活動,便是在對原發活動之邏輯線條的反思的制約下形成的繼發的思維活動;而所謂的形象思維,則是在對原發活動之形象法則的反思和理解的制約下形成的繼發的思維活動。更有甚者,即使是對原發活動的邏輯反思,也各有不同,有的關注純形式,有的關注內容等等,因而也會產生不同的邏輯法則,進而出現不同形式的邏輯思維,如普通的邏輯思維、辨證思維等等。由此看,康德關于知性活動的研究,對揭示思維的本真狀態、原創狀態有著十分重要的意義。
那么,知性作為思維的原發性活動的機能是什么?具體說,是什么機能實現了感性和理性、直觀和概念的結合?康德認為是想象力,特別是先驗想象力。想象力這個機能并不是康德的發現,前此的經驗論者幾乎都用過它,早在亞里士多德那里就有了合理的規定。前面說過,亞里土多德分感性和理性、直觀和概念,但它也認為在二者之間有一中間分子,這就是想象力。想象力成就象,因而是直觀,但同時想象力之象又有一般性的特點,因而是象概念。另外,想象力雖在形式上象感性,但它又不同于感性的接受性,而是具有理性所具備的自發自生性特點。換句話說,它可以將意化象,訴諸直觀,而不是單純接受直觀形象。從這個意義上說,想象力是自由的,它可以在意和象、象和象之間擺動。康德正是運用想象力的這個特點,實現了范疇和直觀的聯系。在康德看來,范疇可以通過想象力化為范疇的“先驗圖型”,而通過先驗圖型,范疇就能與感性達到融合。對康德所提出的范疇的圖型,黑格爾的評價是中肯的,他認為康德雖然將知性看作邏輯功能,認為范疇和直觀是異質的,但先驗圖型說卻是“直觀的知性”或“知性的直觀”。
進一步的問題是,圖型作為直觀、作為象是何種象,康德認為它不是空間之象,而是時間之象。時間作為內感直觀形式,是心靈之自生性的場地。因此,時間之象就不再是具體形象而是一種心靈的繼起狀態的體現或內在體驗。在康德看來,先驗想象力在時間中運行,方產生范疇的圖型,實現概念的直觀化。在這里,究竟想象力和時間是什么關系,誰最基本,尚有討論的余地。但康德以想象力和時間來彌合感性和理性、直觀和概念的努力,在西方將直觀和邏輯相割裂、并在此割裂的前提下遮蔽認識原創性活動的認識理論占主流的情況下,其積極價值是毋庸置疑的。在后的先驗哲學家,如費希特和胡塞爾,均把想象力歸為思維的主要能力。費希特認為,意志的機能是“努力”,而整個認識的基本機能則是“想象力”;胡塞爾也把“本質直觀”或范疇直觀的活動看作是“自由想象力的變更”。可以說,在先驗哲學的影響下,西方產生了一個由邏輯向直觀、由概念到象回歸的潮流,即回歸到思維之原創性的潮流。而這個潮流在形而上學上的表現,則是將形而上學本體論的核心概念——存在的時間化,也正是在時間中,存在的本真意義、形而上學的原創性才能彰顯出來。
3.上述沿西方哲學思路所作的分析表明,盡管西方人善于邏輯思維,不容易捕捉到思維原創性環節的真實狀態,但仍然程度不同地抓住了其重要特征,即:意和象、概念和直觀是融合的。
實際上,思維總是語言—思想統一體,而思想又是象—意統一體。如果按西方人的說法把思維形式稱為“概念”,那么言—象—意的上述統一便是概念的真實存在狀態,或者說是原發狀態的本真的概念。如果也按西方的機能學說,實現這統一的活動便是想象力。其中,象和意是同一想象力的產物,只不過前者是向外的,而后者則是向內的和體驗的,前者是想象力表現形象的功能,后者是想象力表現形象意義的功能。一般說來,這二者處于張力的兩端,相互包含。前者有多高,后者也有多高;反過來也是如此。概念的內容在原發的狀態上,其內容便是這樣一個意一象統一體,而構成這統一體的機能便是想象力的活動。比如,一種性質的共相,如紅這個共相,它在原創性環節上的內容并不是某種固定的意義,而是想象力在不同紅的形象的差異中所達到的同一性的體驗,紅就存在于這體驗與形象觀照的張力活動之中。胡塞爾認為本質直觀乃想象力的自由變更,從描述的角度顯示了這一點;黑格爾認為本質自身是同一和差異的統一,則是從邏輯的角度猜測到了這一點。
既然意和象相互包含,各自潛在包含對方成為一整體,那么概念便可以有以形象為主的概念和以意義為主的概念,即形象概念和意義概念;就概念成熟于語言來說,也就有以形象為主的語言和以意義為主的語言。相應地,概念思維也就有以廣義的象征性為主的形象思維和以規定性及其線形運演為主的意義思維。但是應注意的是,在這里意和象并不是割裂的,而是象中有意、意中有象,并且二者處于互動的張力結構中。所以,形象思維是包含意義理解在內的統一體,而意義思維也是包含形象觀照在內的統一體,只不過后者隱而不顯,處于背景狀態而已。由此看,在思維的原發狀態,象貫通于概念(包括形象概念和意義概念)之中、而象的活動亦貫通于概念思維(包括形象思維和意義思維)之中。
但是,人往往要支配自己的思維而進入思維的繼發過程,一旦如此,由于其受反思前提的支配,上述思維的原發過程便會或多或少地被遮蔽,概念的本真狀態也會或多或少地被掩蓋。一方面,如果在繼發過程中過于專注象及其流動,而忽視與其相生的意及其邏輯含蘊,這就往往造成對思維確定性忽視。另一方面,如果過于關注意而忽視與其相生的象及其運動,則往往把概念理解為僵化的規定,并在此基礎上產生線性邏輯,產生抽象的邏輯思維。當然,對思維之原創性遮蔽最甚者是后者,即西方在意象割裂的前提下所形成的特有的抽象邏輯思維。與此相比,中國學者在對思維樸素反思基礎上所形成的象思維類型,雖然也是自覺的繼發性思維,但其中所滲透的反思更接近思維的原創性,因而它可以被看作思維原創性在更高層次上的或自覺層次上的發展。因此,上述西方哲學從邏輯到直觀、從概念到象的回歸趨勢中出現西方哲學家(如海德格爾)借鑒中國文化資源的現象,也就不足為奇了。
(本文作者系吉林大學哲學系教授) (《回歸原創之思——“象思維”視野下的中國智慧》,王樹人著,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5月版,31.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