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客廳大門“砰”地一聲巨響。
筆尖一滴橘黃色顏料濺落到畫中人的臉上,仿佛一滴淚。我不動聲色地繼續一邊揮筆,一邊注意聽客廳里的動靜。
“有空嗎?”房門推開一道縫,仙姝探進半個身子。
只聽那一聲門響,就知道阿塵又沖出去了。我微笑:“喝一杯?”
洗筆,洗手,脫下濺滿顏料的工作服。客廳里仙姝已倒好酒,光腳窩在深深的沙發里。我們所謂的“喝一杯”,不過就是薄荷酒兌上大量雪碧。她一手握著葉汁一樣濃稠顏色的酒杯,一手擺弄著身邊一盆曇花的花蕾,長發披肩,若有所思。
這個狹小的兩室一廳里,四處都被仙姝擺滿了一盆盆大大小小的曇花。每到午夜,濃綠的枝蔓間沉甸甸的花蕾悄然綻放,大紅的花蕊宛如縷縷血絲……花香里,仙姝一身白衣飄然來去,如同千年的曇花精靈。我不討厭曇花,可我更喜歡滿城街邊墻角隨處可見的木芙蓉。
“又為什么?”我對他們的分分合合早已見慣不驚。
“除了錢還能為什么?”仙姝一聲嘆息,“說起結婚就為錢的事冒火。他自己的錢這些年陸陸續續都寄給了家里,他的父母一毛不拔,我又不愿意這樣耗下去。”
其實不問我也知道,日常生活的瑣事,足夠把發誓一生相愛的癡男怨女變成斤斤計較的匹夫匹婦。
我以前和仙姝一樣,都是少年宮的老師,后來辭職出來自己打拼。仙姝和阿塵在一起三年多了,沒錢買房,一直跟我擠在這小出租屋里,每日里爭吵,出走,和好,說“我愛你”,萬變不離其宗的都市愛情版本。
我常常發表自己的高論:第一,永遠不要把愛情看得多高尚;第二,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待感情。仙姝卻沒有我這樣冷靜客觀的胸襟,她總是說:“人活著不就是為了要幸福嗎?不投入地愛一次,怎么能有幸福?”
仙姝的目光越過層層疊疊的曇花花葉和窗簾,直達窗外紛飛的雪花和高樓上閃爍的霓虹。忽然一愣:“雪下得好大,他,他會凍壞的,得把他找回來。”順手撈件大衣直接套在睡衣上,匆匆忙忙就出了門。
女人啊女人。
2
電話響。陌生的號碼。說了幾句才猛地大叫起來:“是你呀?”是老同學牟寧。“方便嗎?想見見你。”他說。N年沒聯絡了,聽說他早已改行做了商人,混得相當不錯,什么風把他吹來?“聽說你在籌備畫展,可以參觀一下你的畫室嗎?”“損我呀,窮人還有什么畫室?我的家就是畫室。”“很想看看你的畫。”“這么晚?”我奇怪。“有點忙,明天還有個會。”
夜風中站在樓門口等牟寧,零零星星的雪花靜靜飄落,卻并不太冷。這是今年最后一場雪。我裹緊大衣,心里有點悵悵的。牟寧和我大學同班,雖然彼此沒有多少話,但我們之間卻有種特殊的默契和融洽。年少的我一心要揚名,常常一個人在畫室畫到熄燈,我畫多晚牟寧也必定要畫多晚,為的是下樓時好用打火機替我照路,陪我走過濃密的木芙蓉樹林把我送到女生樓門口,一直到畢業。但分開了就分開了,曾經有過的相視一笑彼此會意就像微風拂過的湖面,了無痕跡。
仙姝和阿塵還沒回來。牟寧在窄小的家里派頭十足地巡視了一圈。他沒有對畫做任何評價,甚至沒有問我的近況,就口若懸河地談起了他的公司、他收藏增值的名畫和藝術品、他有錢的老丈人、他娶的美麗老婆……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何況十年?是有差距的了。我看著他一身的名牌,淡淡微笑。“跟我一起干吧,我現在專搞藝術品投資,我需要你的專業眼光。”牟寧終于說出了來的主題。看來是醞釀已久。“除了畫畫,我什么也干不了。”我聳聳肩。“好好考慮一下,我不會虧待你。”他一副討價還價的口吻。我感到可笑又無聊。
恰到好處地,房門一響,仙姝和阿塵進來了。牟寧的眼睛落到仙姝身上,忽然像野火花般閃閃發亮。
3
從此牟老板頻頻來訪,跟我大談過去的光輝歲月,順便跟仙姝大談藝術。
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阿塵不是傻子,他一直就是敏感而脆弱的人。因此和仙姝的爭吵更多了,吵到最后大家都很明白,爭執不過是借題發揮,真正的心病,反倒沒人敢去碰。有一天阿塵終于忍不下去了,當著我的面對仙姝說:“你考慮清楚,別人能給你的,我一樣也給不了。只要你說聲分手,我立刻走人。”仙姝狠狠地盯了他足有兩分鐘,才問:“誰是別人,別人是誰?”“還用問嗎?”阿塵冷哼一聲。
仙姝滿臉通紅。她其實是個心地非常單純的人,讓阿塵一語道破心病,窘極了。
“喂,打情罵俏回自己屋去,別刺激我這沒人要的啊。”我連忙打圓場。是該和牟寧談談了。
4
“仙姝跟阿塵在一起,你不覺得太委屈了嗎?”牟寧的直白讓我驚訝。“那是他們自己的事,要你瞎操心。”他嘿嘿冷笑。“我現在可是自由身。”一揚眉毛,“剛剛離婚。”到底是有道德底線的七十年代生人啊,他好歹打算明媒正娶,沒卑鄙到想把仙姝當二奶養起來。我啼笑皆非。一個月后,阿塵拖一個大包決然而去,牟寧從此與仙姝出雙入對。滿城芙蓉花盛開的時候,牟寧和仙姝舉行了婚禮。我真心誠意地祝牟寧和仙姝幸福,但并不看好這段婚姻,這種各取所需的利益聯盟形成快斷裂也很快,作為聯盟中弱勢的一方,我深深為仙姝擔心。
5
阿塵走了,仙姝走了,小屋忽然寂寞起來。
我繼續畫我的油畫。每賣出去一張畫,我就去樓下的大排檔吃一碗牛肉面慶祝,吃得汗流滿面。我很懷念仙姝和阿塵在這里的日子,起碼,那時我們還可以偶爾喝一杯加雪碧的薄荷酒,還可以經常聽聽他們甜蜜傷感的爭吵。
人生可以有許多種選擇,最難的,不過是做選擇那瞬間的自我斗爭。
我終于下決心對牟寧說,我愿意做他的合伙人。
整天跟牟寧在一起,和仙姝碰面的機會當然很多,可我們之間卻再也沒有什么話可說。如果是兩個人單獨相對,就會非常尷尬,她立刻會找借口離開。
我們都是平凡虛榮的都市女子,軟弱而貪婪,彼此對對方的弱點心知肚明,卻又惺惺相惜。沒有人逼我們改變自己,是我們自己愿意去迎合生存法則。是呀,日常瑣碎的水滴石穿遠比絕情寡義的一劍封喉更殘忍。
我不再摸畫筆,也懶得再去吃牛肉面,有時陪著牟寧到處看畫展,跟各種真的假的藝術家打交道,說些不知所云的鬼話,更多的時候,我一個人在穿城而過的江邊呆坐。江邊繁花似錦,全是活潑潑的木芙蓉,有種世俗明亮的艷麗,我的心底卻荒涼麻木,如同大火過后寂寞的灰燼。
因為我,阿塵和仙姝原本清寒而幸福的生活被打破,就算是命中注定他們有此結局,我仍然深深內疚。
6
偶然路過一家裝修豪華的精品店,店里店外都擺滿了大大小小的曇花,跟仙姝和我一起住時家里的情景一模一樣。這奇怪的布置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的目光掃過店堂,忽然看見了阿塵。他正在忙碌著招呼來來往往的客人,看樣子似乎是老板。混得不錯呀,這小子居然來了個咸魚翻身。
我正想叫他,一個時髦女子推開玻璃門走進去,兩人親熱地擁抱,然后手拉手走了出去。那身影我怎會不認得?跟我一起租一間小屋生活了兩三年的仙姝。
街頭霓虹閃爍,車燈晃眼,所有的影像交疊、重合、變換。我很想問一句:當我不在的時候,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么?其實何必問,這樣的事每天都在世間發生,庸俗而平淡,只是我拒絕看見罷了。
仙姝看見了我,盡管臉上畫著精致的妝,可還是能看到她臉頰上騰地飛起一抹嫣紅。
阿塵沒有發現我,拉著仙姝鉆進一輛嶄新的汽車里,很快消失在車流滾滾的街頭。
我自以為是仙姝的死黨,可其實我遠遠不了解她。我閉上眼,不知該不該為他們祝福。
只有一點很清楚,那就是從此以后,我要忘記牟寧、仙姝和阿塵,忘記他們的歡欣和掙扎,過我自己的生活。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都市愛情故事,大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