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女兒不是一臺掙錢的機器

一

給學生補完課回到家，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剛上樓，我就看見一個黑黑的影子蹲在家門口，我心一驚，正要尖叫，黑影就站起來了：盈盈，你才回來啊！

原來是母親。也不知她在這里等了多久了，我心里甭提多難受了。我扶她進屋后，給她弄了碗面充饑。母親顯然餓極了，低頭唏哩呼嚕吃著面條，幾綹頭發從額頭掉下來，也顧不上捋一下。母親的頭發已經全白了，額頭幾道皺紋像刀刻一樣深峻，她其實才56歲。想到這里，我的心就忍不住酸了。

我問，父親呢？母親氣呼呼地說，就當他死了，你也當沒有他這個爹了。你知道嗎？他把你寄回家的錢拿去給那個狐貍精買衣服，你弟的孩子生病他都不管，我再也不回去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母親，或者，我已經習慣了父母的爭吵。面對父親和母親的婚姻狀態我也很無助，而且，因為這個，我自己也離了婚，如今孑然一身。

父親在鎮上信用社工作，有一點文化，吹拉彈唱也都會一點，在鎮上很有女人緣。母親則是一個勤勞善良卻又很懦弱的家庭婦女，她的全部世界就是我和弟弟。在我七八歲的時候，父親就要跟母親離婚，母親死活不同意，她擔心只身一人養活不了我和弟弟。于是，父親就經常不回家，而回家就故意找茬和母親吵架，摔東西，甚至故意把外面的女人帶回家，氣母親，而母親卻只能暗自垂淚。

伴隨著父母的爭吵，我們漸漸長大。

二

2000年，我大學畢業，弟弟也在鄉下結了婚。父親也快到退休的年齡了。母親盼著父親退下來后，能夠回到家里收心過日子。然而，就在這時，父親被查出有經濟問題，必須歸還所有款項，否則，信用社將向公安機關報案，父親面臨的將是牢獄之災。

當父親垂頭喪氣向我求助的時候，我還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父親平時自己很節儉，拿回家的錢也很少，就我上大學，還自己湊了一部分學費，那父親把錢拿去干什么去了呢？我問父親究竟挪用了多少公款，他只是搖頭，什么也不說，讓我有多少就拿多少出來。望著突然滿頭白發的父親，我無言以對。我恨他對母親和家庭的背叛，想置之不理。其實，我想管也無能為力，我剛大學畢業，工作不穩定，工資不高，自己還要生活，哪有什么積蓄。

想不到母親也非常急切地跑來要我幫父親渡過難關。我對母親說，你忘了他是怎么對你的了？母親不說話，臉上充滿了痛苦的表情，她說，不管怎樣，他是你老子，你怎能見死不救？他現在工作沒有了，還有可能坐牢，看他那個可憐的樣子，我下不了狠心不管他。

可我實在沒有錢來幫助父親。母親也知道我為難，搖著頭，哭著走了。誰知道，第二天，男朋友竟拿來兩萬塊錢，還怪我有難事也不告訴他。我這才知道，母親背著我去找了他。男朋友比我早一年大學畢業，而家里也不富裕，我上大學，他還負擔了我一筆費用呢。這兩萬塊錢，可是他這兩年省吃儉用攢下來的血汗錢，準備結婚用。再說，我們畢竟還沒有結婚，我怎能一再讓自己的家庭連累他？母親卻慌不擇路，把這兩萬塊錢拿走了，我對男朋友充滿了愧疚。

轉眼到了2001年，在男朋友父母的幫助下，我們按揭了一套90多平方米的房子，并領取了結婚證。因為無半點積蓄，我們連婚禮也沒舉行，但內心卻有無比的失落。

年底的時候，父親又到了我家里，幾天不說話，只是吃了睡，睡了吃。我知道他一定有事，問他，他又不說。兩個星期過去了，父親終于忍不住提出要走了。我送他，汽車啟動前，他才告訴我，信用社給他的還款期限只有三天就要到期了，他實在不好意思再向我要錢，只好回去準備坐牢。

我氣得差點暈過去，拉下父親，問他為什么不早說。父親老了，背也駝了，胡子拉碴，一副落魄相。我不禁心酸了。此刻，我才明白，撇下父親不管，我其實做不到。我問他究竟還差信用社多少，他還是不說，我徹底絕望了，看來，父親欠下的是一筆巨債，我沒有出頭之日了。

回到家里，我不知道該怎么跟丈夫說，面對善良單純的他，我實在難以啟齒。然而丈夫還是察覺了我的異樣。當他知道事情的真相后，什么話都沒有說，把家里的存折遞給了我。那上面，有我們這一年一起拼命掙的三萬五千塊錢。我很愧對丈夫，害怕看見他那雙疲憊的眼睛。

父親回去后不久，母親又來了，她告訴我，父親已經確診患了乙型肝炎，急需馬上治療。我再次懵了，為什么所有的不幸都一起降臨到我的頭上？我再也無臉驚動丈夫了，自己悄悄去找朋友借了幾千塊錢，交給母親，讓父親先治著，我再想辦法。

為了多掙錢，除了在學校上課，我另外找了兩份兼職，都是給學生補課。盡管學校不允許教師在外面謀第二職業，但我已經顧不上這么多了。空前的忙碌，我和丈夫的親熱交流少了，干家務的時間少了，家變得冷冷清清。見我常常疲憊不堪地深夜回家，拿回家的收入卻不見增加，丈夫既心疼，又不解。而面對丈夫迷惑不解的眼睛，我卻不能告訴他父親欠下的巨債得讓我去還，也不敢告訴他父親得了乙肝得讓我掏錢去治療，兩者都是無底洞。我必須一個人去承受，去一分分地掙來還。

三

轉眼，一年又過去了。我的情況仍不見改善，只是機械地往家里寄錢。父親的病情得以穩定下來，但仍然不能停止治療。丈夫還是那么兢兢業業地工作，掙錢。一天晚上，丈夫摟著疲憊不堪的我說，我們該要一個孩子了，否則，過了三十，就錯過最佳生育期了。這個話題，讓我的心更加沉重起來。我能要孩子嗎？我現在自顧不暇，哪還有能力生養一個孩子？丈夫見我不吭聲，一向好脾氣的他終于爆發了。他懷疑我在外面有外遇，而我能說什么呢？我只覺得有愧于他。我不知道什么時候能把父親的帳還清，也不知道治好父親的病還需多少錢，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不愧對丈夫。

正在這時，我碰上了高中同學余波。上學時，我們只是普通同學，重新見面后，我對他也同樣沒感覺，但沒有想到，他卻對我熱情高漲。我告訴他，我已經結婚了，他卻依然頻繁地給我打電話。這個情況自然被丈夫察覺。當丈夫以為我有外遇，痛苦地向我提出離婚的時候，我的心里竟然輕松了許多。我把房子留給丈夫，帶著滿心的歉疚凈身出戶。

我又回到了單身，一心只想著掙錢，為家里還債，為父親治病。令人傷心的是，父親母親因此認為我特別能掙錢，漸漸地，也覺得心安理得，并不明白我做出了多么大的犧牲。我離婚了，父親竟然覺得丈夫太小氣，早就該離了。父親和母親還是吵鬧不斷，前段時間，弟弟來電話說他孩子生病了，住院正缺錢，希望我能幫一把。我給父親寄回5000塊錢，讓他拿2000給弟弟。誰知道，父親竟然沒有給，而是自己全部拿去花了，甚至還跟他過去的情人買衣服。母親和弟弟都氣瘋了，就跟父親大吵起來。父親就又到外混去了，母親則跑到了我這里。于是，就出現了本文開頭的一幕。

對家里的情況，我已經筋疲力盡，而對父親，我更是無話可說。我只是怎么都想不明白，都說孩子是父母的心頭肉，可為什么他們就聽不到女兒心里那深深的嘆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