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小影,原名洪玲,出生于七十年代,現工作于馬鋼公司工會。于1996年開始陸續在報刊發表作品。其中,《棄城》、《我拿什么奉獻給你,朱文》發表于《安徽文學》。《拜金女》、《白夜》、《我想我們在一起》發表于《佛山文藝》。《秋天的太陽》收選于《短篇小說選刊》。另有散文若干發表于其他文章雜志。
隔壁的女人突然死于非命。
職業當然要求我必須總是面對突然,但[ZH(]現在回頭想想,雖然此案偵破得還算順利,但事件的起因和從頭到尾的發展過程,仍似是個謎。
她的死,讓我總在想一個問題:真相,到底是什么?我以前認為是那些確鑿無疑的證據。看來不盡然。
周小影,一個原本活得好好的女人,為什么就這么輕易地死了?死,有時對某些生者而言,真的就是如此近在咫尺?
星期一。上班接到報告,東城舞知街公共廁所后面發現一具女尸。隊長帶領我們迅速趕到現場,當我跨過警戒線,拉開蓋在女尸身上的塑料布,我愣住了。死者是我的隔壁鄰居。昨日,星期日清晨,我還見過她。
當時是早上七點左右。我晨跑一般六點出門,七點返回。就在我快跑進小區大門的時候,看見她出大門向右。而我是從左方歸來,所以看見了她的一個匆匆閃過的側影,接著就是背影。我當時多看了幾眼,因為她似乎與往常很不一樣。
我曾到她家喝茶小坐,幾次見她都和一般主婦類似,穿著一般,話也不多,多數時候都是在聽我和她丈夫說話。
而回想昨日清晨,她披著長發,穿了身銀灰色套裙,蹬著黑色的高筒長靴。總之感覺很精神。
現在,她身上到處是被血或染或滲或噴濺的紫黑色的大小印跡,前胸心臟處,被深深刺進一把匕首,只有匕柄在外,可見當時兇手所用力氣相當之大。法醫勘查之后,初步推斷她死于凌晨一點到兩點間。
這個公共廁所地理位置有些特殊,背對一段某單位倉庫的圍墻,兩墻間距不過一米,又因為位于馬路拐彎處,左邊被一家銀行外墻擋住,三墻合圍,就形成一條寬約一米長約五米的死胡同。
早上打掃廁所的工人發現,廁所花磚里外到處是亂哄哄的蒼蠅,還以為墻后面有穢物。繞過去一看,卻是一具女尸。工人當即嚇得魂飛魄散,跑到馬路上的電話亭報了警。
問題顯而易見,為什么這個女人凌晨一點到兩點,來到離自己住處二十公里遠的東城區舞知大街,并在隱蔽的廁所墻后被殺害了呢?
現場情況是:手提包完好無損,錢包、手機、化妝品等一應俱全;全身沒有任何被折磨、凌辱以及反抗的跡象;連她的表情也有蹊蹺,顯得異常平靜,這和以往見到意外致死的人扭曲痛苦的樣子完全不同。我打開死者的錢包,找到身份證,才知道她叫周小影,今年三十歲。
回到局里,我們隨即開了會。我向領導匯報了死者是我鄰居這一情況。會議討論的結果是,鑒于現場看,可以適當排除搶劫等作案動機,兇手疑為熟人。由此基本鎖定偵破方向,接下來一面從周小影的手機里查找線索,一面由我找其家屬王先生了解情況。任務部署之后,下午我開車前往市第一中心銀行。
王先生
到達市第一中心銀行,經人指點,我找到了正在嘈雜的信貸部辦公室忙碌的王先生。他正左手接著電話,右手作著筆錄。
王先生放下了電話,抬起眼睛看見我。他吃了一驚,騰地站起身來沖我說道,怎么你,哦,你原來是警察。然后他握住我的手,真對不起,差點沒認出來穿上制服的你。
我思忖如何開口,決定還是單刀直入。我們換個地方說話吧,我說。
隨后,王先生帶我來到走廊盡頭的一間小會議室,為我端上茶,落座后問道,怎么,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幫忙。
我來不是因為私事,我說,是為你的妻子,我想向你了解一些她的情況,請問她叫什么名字。
王先生隨即一愣,叫周小影,怎么,她怎么。
我問,你能把她昨天的行蹤說一說嗎。
王先生臉色一緊,發生了什么事。
是的,王先生,你先不要緊張,聽我說,你妻子死了。我回答。
話剛說完,王先生馬上站起來,大聲說,不可能,你和我開玩笑吧,弄錯了吧。他臉漲得通紅,嘴唇劇烈顫抖。
我說,你可以到局里看看她。然后我用平靜的語調復述了事情大概經過。
現在你能告訴我周小影昨天去哪了嗎。我問。
王先生兩手抱住茶杯,喝了一口水,又從他嘴里慢慢流出來,順著脖子,淌進衣服里。
昨天,昨天,她一早就出了門,說是白天參加一個婚禮,之后要去N城參加一個聚會,可是,我還以為她晚上是住在那里了,我給她打電話,她的手機關機了,她經常這樣,我沒想什么,可是。王先生喃喃自語,忽斷忽續。
請告訴我有關人員的聯系方式。我說。
我沒有,她的朋友,我都不認識,她的事,我從來不問。她說什么就是什么。王先生說。
怎么?我覺得奇怪。
他突然說道,快帶我去看她。
我點點頭。然后出門。一路無話。
認尸的結果是王先生當場暈厥過去。他清醒之后,隊長讓我將他送回家。
在路上,我提出到他家看看。王先生望著車外,無聲地點點頭。
車子駛進小區大門的霎那,我忽然想起了那天早上周小影精神的背影。物是人非。
到了他家,王先生徑直帶我到書房。這是周小影最常呆的地方,甚至這里就是她一個人的地方。他說。
貼墻一整面的書櫥,另一面是書桌,上面擺放了一部電腦,還有臺燈、筆筒和一些凌亂的紙張等等。沒什么異樣。
周小影是不是曾經和誰結過怨。我問。
不知道,要有就是我。王先生面無表情地說。
我讓他把話說下去。
我三十歲認識她,她那年十九。沒過多久,她懷孕了。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看見床單上有塊紫紅色,就決定一定要娶她。后來我陪她去打胎,應該一個月不能同房,可我沒能忍住,又讓她懷孕了,還是個雙胞胎,又流掉了。捫心自問,是我不好。還有我比她大不少,所以平常都遷就她讓著她。但她就是恨我。結婚第一年,又懷了一次,本來想要,可是沒想到,沒保住,又掉了。接連幾次,她有了婦科病。本來在小學里教語文,但她說自己四十五分鐘都站不下來了。于是我讓她辭了職。我知道對不起她,努力賺錢讓她花,不僅白天上班,不瞞你說,我還私下利用工作關系作點小生意。你看我們家,生活確實還過的去。
剛認識的時候,就知道她喜歡寫寫字什么,后來不上班了,她開始沒完沒了地寫上了。她的生活圈子不同了,認識的人也不一樣了,都是一幫寫字的。她離我越來越遠了。我對這些人一點都不熟悉。她從來不把他們帶到家里。但每次她從外面回來,我看她都比和我在一起要高興。她和他們一泡就是半夜,我也習慣了。
有一點,可能是她最恨我的地方,她很想要個孩子,但醫生說我們現在要孩子的希望不是很大了。現在,她對我很冷淡,有時很長時間,都不讓我碰一下。
她的生活方式和我完全不同,她也早不是那個原來的她了。唉,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他哽咽著。
我說,你說說昨天吧。
昨天,他抬起頭說,昨天她一夜也沒回來,我以為她是住在N城。
你們沒聯系?我問。
沒有,一般她出去,從不主動打電話給我,都是我打給她。我白天忙著談一個生意,晚上打給她,她手機關機了。他說。
周小影平常表現怎么樣呢,我問。
王先生停頓一下說,我妻子性格其實很內向,不愛講話,有事都自己一個人悶著,最近一段時間,是有些暴躁。但她其實非常單純,對很多事都不懂,心思完全不在現實生活上。遇到事,說起話,都容易往極端上走。我發現,這個寫作對她的情緒影響很大。所以我根本不支持她搞這個。
最近一段時間,她有沒有發生什么事。我問。
她經常好一陣,壞一陣,一會陰一會陽,我也懶得問。王先生說。
難道你們就沒想過,好好溝通一下。我說。
沒法溝通。和一個打定主意恨你的人,沒法溝通。王先生說。
那些人里頭你真的一個也不知道?我問。
王先生說,真的,我一個都不知道。
我忽然想看看還能找到什么。也讓他平靜一下。
書櫥下面有兩個很大的抽屜,上面一個堆滿了磁盤、CD、雜志、稿紙等零零碎碎的東西。而下面的那個,又有幾本摞得很整齊的筆記本。我把每本打開來看看,大多都一樣,不過是些草稿或筆記。我重新再找,在一本本子的最后一頁寫著:無征兆地來臨。也許原因一直窺伺在某個地方。擺脫的辦法是:將它們發揮到極致,直到忍不住惡心到要吐為止。
〖HTSS〗字跡十分潦草,又很拗口,我費了很大勁才看明白。意思當然不大懂,我拿給王先生看,他也不知道什么意思。鬼才知道是什么。他喪氣地說。
后來,我告別王先生,回到家。
洗過澡,我站在陽臺上,看著眼前紛繁的萬家燈火,長舒一口氣。我想起周小影寫的那句話,想起這對夫妻的關系,覺著很不舒服。
我想到我和我的女友。我們決定明年春天結婚。我了解她嗎,我問自己。我不了解,并且我認為她其實也不了解我。現在,我們當中如果有誰突然死去,那另外一個,到死,肯定也不知道對方在想什么。
第二天中午剛吃過飯,隊長又布置給我新任務。就在昨天,我的同事們將周小影手機上的號碼調了出來,并鎖定對象。我的任務就是與一個叫張華的人碰面。那天晚上,周小影最后一個電話是打給他。
張華及朋友
張華,男,34歲。
他可能是我見到的第一個叫作家的活人。
現在,這個作家和我,坐在某個茶館靠窗的沙發上。太陽照在他身上。他卻看上去異常蒼白虛弱。
昨天我結婚。他說。
我隨即明白王先生所說的周小影去參加的婚禮,原來就是他的。
周小影昨天早上就到我家來了。打扮得很漂亮,情緒也很好。他說。
我們的關系很好。我很喜歡她,我們都很喜歡她。她人真的很好。他低下頭,摘了眼鏡慢慢抹著臉。
我看著他,感覺他慢慢推開一扇門。不過這扇門的背后,對于周小影的丈夫王先生,卻是一座沒有頭緒的迷城。
在這個城市里,她是我最好的異性朋友,甚至有時超過了同性朋友。他說。
男女之間通常沒有真正的友誼。我說。
不,相信我,我們之間雖然很默契卻一點也不猥褻。她并不是我的性幻想對象。我對她也是。他說。
好吧,雖然聽著有些刺耳,但我相信了他所說的。
可她怎么就這么死了呢,真是難以相信,盡管多數時候她并不快樂。他的臉痛苦地抽搐起來。
她為什么不快樂,她應該不愁吃不愁穿,丈夫對她也不錯。我說。
難道一個人盲目地對你好,你就會覺得完全滿足么?他反問我。
那說說昨天。我說。
昨天她和我的朋友們一直陪著我,從早到晚。是我要求的,有他們在,我想我在婚禮上會自在些。他說。
這話怎么說。我問。
我有點害怕。他說。
真是莫名其妙,我想。后來呢,聽說她要到N城去參加一個聚會,什么時候走的。
他們大概晚上八點離開酒店的,打車走的,N城不遠,打車也不過半小時,是我叫的車。他說。
還有誰。我問。
你等等。張華掏出電話。片刻,他放下電話對我說,他們馬上趕過來。
我點了點頭。說說你自己,聽說你是個作家?我說。
哦,我不過是個無業游民,大學畢業在一家鞋廠干過,后來辭職了。他說。
那現在寫作是你的生活來源?我問。
不,我生活沒有來源。寫作怎么能養活我。以前是我父母養我,現在是老婆養我。他說。
那你老婆人不錯,我說。
嗯,他點點頭。我遞給他一支煙,幫他點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她是一個好女人,應該嫁給一個好男人,等我到現在,總說我以后會好起來,但我知道自己根本就是一個狗屁,我什么也給不了她,除了婚姻。他說。
那你也許應該再找個工作,我說。
很難,那種生活我已經不能適應了,再看吧。他說。
要來的那些人都是誰,我問。
一個叫唐磊,一個叫吳璇,他們加上我和周小影,在這個城市寫作圈子里,我們關系最好,可以說非常好。就是在一起有特別單純特別溫暖的感覺。寫作對我們來講,都非常重要。你知道,我們生活的這個城市并不很大,機會不是特別多,而且現在也沒多少人喜歡這個。但我們四個相互安慰相互鼓勵。我想寫不寫得出什么名堂其實不重要了,就為遇到這三個朋友就值了。
張華。有人叫他,朝我們走過來。我站起來。
張華還是蜷縮著,望著窗外,一動不動。
事情怎么會這樣,他說著,忽然就大哭起來。
唐磊,自由職業,34歲。技校三年級的時候,突然想成為偉大的工人階級作家,放棄學業,跑到井下挖礦。十年后礦上搞下崗,讓這個熱愛挖礦的人下了崗。
吳旋,中學語文老師,33歲。不喜歡當老師,對他來講,這個職業也就是混口飯吃。不過還不錯的是一年有兩次假期。
那晚是我們三個一起到N城的。吳旋說。
和我說說那晚的經過,說說那是什么樣的聚會。我說。
那是N城某個雜志社搞的聚會,每年都搞一次。
雖然那天張華結婚,但我們還是決定去,因為能見到圈子里不少人,都是從四面八方來的,聚在一起挺不容易。很多人一年才見一回,還有人說不定一輩子就見那么一回。當然,我們還聽說會來不少出版社的人。我們三個去年曾去過一次,當時周小影沒去,她一直很遺憾。所以今年她就說怎么也要去。我們兩個就和她一起去了。
看得出來那天周小影刻意打扮了一下。這也可以理解,無論在什么樣的場合里,好看的女人才是真正的中心。這樣的場合肯定就更是。
路上修路耽誤了時間,我們到的時候,聚會早就開始了。于是當我們剛進那個酒吧,就發現大多數人已經喝多了。那天晚上酒水無限量供應,這個圈子里又沒人不喜歡喝酒,想要喝多非常容易。
當時的確來了幾個大作家和編輯。有一個寫小說的周小影特別喜歡的男作家也來了。那天晚上周小影是滿懷希望去的,一開始就特別的興奮,端著酒杯到處找人喝酒。都是一群沒什么道德感的人,特別是男人,看見一個女人稍有姿色當然蠢蠢欲動。于是總有幾個男人跟著她。
那你們呢,我問。
我們?吳旋低下頭,聲音沉下來。我們同樣是兩個沒有道德感的男人。
其實,我覺得,周小影那晚做好了獻身準備。最起碼思想上做好了準備。一直在旁沉默的唐磊,突然開口。
我吃了一驚,你什么意思,我問。
據我所知在去年的那次聚會上,有幾個小女作家獻了身,結果今年人氣和作品就都跟著上去了。雖然也不能肯定這和她們的獻身到底有沒有關系。但女人在這個社會,的確不大好抗拒這樣的捷徑,就是你心里再不愿意,機會放在眼前,多半會身不由己。我認為這可以理解。唐磊說。
你的意思是周小影也希望靠這個成名嗎,是么?我問。
她當然沒明說,但我們在路上和她開玩笑,問她要是有什么人打她主意怎么辦,她很肯定地說那要看誰,還說具體人物具體對待。他說。
那發生這樣的事了嗎。我問。
他們沉默了一會,回答道,真還不好說。
什么意思,我問。
他們仍舊沉默,看樣子很默契。
說吧,為了她的死。我說。
進去沒多久,我們就和她分開了。
燈光非常昏暗,來的人卻越來越多。酒吧里擠擠攘攘。大家喝過來喝過去,那種氣氛十分有醉意。我們很快和周小影分散了。遠遠看見她在靠樓梯的那張桌上坐著,那個她最喜歡的小說家也在那里。還有別的我們不認識的人。我們沒特別擔心,看她的樣子還挺高興。
后來我們遇上了一個編過我們小說的女編輯,她帶了一個女的。我們四個就在一起喝,喝了一陣決定到樓上包廂坐坐,然后我們上了樓。但路過那張桌子的時候,沒看見周小影,那個家伙也不見了。過了大概半小時,不記得具體的時間長度了,反正我們正要從包廂下來,遇見周小影和他,還有另外一個據說是出版社的男的。他們三個從另一個包廂出來。那個作家緊緊摟著她,她的臉通紅的,頭發亂七八糟的。
我們碰面,就相互介紹了一下。到了樓下,我們兩伙人就坐在一起。周小影很興奮,不停地抽煙、喝酒、講話。她問了我一句話,我當時就覺得她有點不對了。
她問什么了。我說。
她問我,她看上去,像不像雞。當時太吵,她是湊在我耳朵邊上問的,除了我,沒人聽見。我聽了就拍了她一下,笑著說,你本來就是雞。她哈哈大笑,把手里大半杯的啤酒一口氣喝光了。反正,那晚是非常之混亂,是一種用語言難以形容的混亂。
群魔亂舞?我想。
后來聚會結束了,我們要走,那個小說家出來送我們,其實是送周小影。他抱著她,不停地問能不能不要回去,留下來算了。周小影大概是喝多了,在大馬路上大喊大叫,扯著他的衣服領子,問他為什么男作家都是嫖客,女作家都是妓女,還用提包使勁地抽他,打他。場面非常難堪。我們拉她,她甩開我們,一個人往前跑,攔了一輛出租車,坐了進去,在里面還是又蹦又跳,不停地拿頭撞車門玻璃,不停地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就像給魔障了一樣。司機也不敢開車。我們跑過來也坐進了車,回頭再看,那個家伙就不見了。就這樣我們折騰到半夜才回來。
回來是幾點,她沒有直接回家嗎。我問。
大概將近一點,她應該是直接到家的,我們兩個讓出租車直接把她送到小區門口,然后看著她走進去才走的。唐磊說。
可是,她死亡的時間卻是凌晨一點到兩點之間。我盯著他們。
你們說的話,怎么證明呢?我說。
怎么證明似乎是你們的事。唐磊說。反正事實就是這樣。他說。
他們三個都不再說話。
我問張華,在此其間,她給你打過電話,她說了什么。
她對我亂罵了一通,說我是個庸俗的人,懦弱的人,還有的根本聽不清。張華說。
她為什么這樣說,我問。
不知道,她打電話的時候是在回來的路上,可能因為喝多了。唐磊說。
但我覺得她說得對。張華說。
證人
星期三。早上我依然六點鐘出門跑步。
一邊跑步,我一邊在腦海里不斷回憶那僅有的幾次見到周小影的情景,還有那本筆記本里,她寫的那句奇怪的話。我必須承認,我是個沒有想象力的人,我實在想象不出周小影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女人,我怎么也不能將我親眼見到的、王先生描述的、張華他們回憶的三個女人形象綜合在一起。一個內向的認真的風騷的女人?簡直莫名其妙。
我告訴自己,不管怎樣,我只需關心事件真相,因為只有它是惟一單純的本質的。所以真相背后隱藏了什么,我必須忽略掉。
又是七點。
我準時跑進小區大門,就在跨進門的一霎那,我發現一樣東西。這個太不同尋常的發現,讓我渾身一震,不由站住。怎么我原先就沒想到呢。
懸在小區大門門柱上的,攝像頭。
我一陣狂喜,飛快地朝小區物業大樓跑去。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根據物業保安提供的錄像,當晚周小影的確是凌晨一點五分下了出租車,進入小區大門。但就在兩分鐘后,她又折返出來,在門口重新攔了一輛出租車。而那輛車的車牌,當然也被記錄下來。
我們找到了那輛車的司機。他說,周小影是在東城區舞知大街下的車。然后他就離開了。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但當時就覺得這個女人有點怪怪的,樣子陰沉沉的。這個司機說。
一天又過去了。
無論如何,我們離真相越來越近了。
刑偵工作里有一個顛撲不破的經典口號,就是一切行動的開展都必須緊緊圍繞犯罪現場。隊長帶領我們重新回到舞知大街,圍繞公廁方圓幾里開始沿街調查。
直到星期五,事情又有新突破。
離廁所不遠的街邊有家話吧,里面有個伙計,說他在那晚一點多見過一個女人。第二天他就因家中有事回了老家,才回來。
是這樣的,他說,當時我蹲在門口吃夜宵,先是看見那個女人走進了前面那個小區。因為她披頭散發,走路有氣無力的,一眼望去,我還以為是女鬼,嚇了一跳。沒多久,她又走出來,到我這里,說要打電話。我看她的表情好像很難受,像是哪里不舒服,臉色很不好看,煞白煞白。
后來她坐下來打了一個長途,打得也不太順利,通是通了,但對方總沒人接。打了好幾次。夜深人靜的,我難免是聽見一點。反正是個男的。那個女的先是發火,問他為什么不接電話,還說是不是想要徹底離開她,還問他,自己像不像妓女。后來就哭。她一哭,那個男的就掛了電話。她再打過去,怎么都打不通,占線。
后來呢。我問。
她就坐在馬路牙子上哭,后來還是走了。他說。我還想,她到底是不是妓女呢,不過看看,不大像。
調查果然如此人所說,是N城的電話,機主是一個名叫范離的人。周小影在凌晨一點四十一分的時候打給了他,這才是她死之前打的最后一個電話。
范離
和張華還是約在那間茶館。
幾次聯絡范離都不成功,隊里已經和N城的警方聯系了。我想先去找張華了解一下。因為我認為對于周小影的了解,他甚于王先生。
果然不出所料,在我將范離這個名字說出來之后,張華一聲不吭地吸了兩支煙。后來忽然很不耐煩地說,難道,我們就不能讓死去的人清靜清靜嗎。
我沒有講話,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我只得又遞了一支煙給他。
好吧,張華說,但請你答應我,如果這件事與周小影的死無關的話,就必須在最小范圍內保守這個秘密。特別是對周小影的家人。
好,我點點頭。
你說周小影跑進舞知大街的小區,然后又跑出來給范離打了電話?他問。
是,怎么。我說。
據我所知,現在沒有任何熟人住在那里。但是過去有。過去范離就住在那里。他說。
范離原來也是我市的業余作者。怎么說呢,我不知道他們之間算不算是愛情,我只能把我看見的告訴你。他們之間的事,周小影對我們也是諱莫如深。我們覺得這是她自己的事情,也沒必要多問。
他們兩個認識有幾年了,就我看,周小影對他們的關系,比范離要認真。沒辦法,這就是女人。開始,周小影還問我,她應不應該離婚,然后和范離結婚。我回答她,如果為了范離,就沒有必要了,倒不是他愛不愛她的問題。我覺得,這個東西一旦變成了婚姻,也就沒意思了。但周小影畢竟是在婚狀態,所以她也痛苦過掙扎過。
那這個叫范離的人呢,結婚沒有。我問。
沒有,他比我要清醒多了,對婚姻從來敬而遠之。他是對的。我們這些人其實不配有妻子有家庭。去年,范離在N城的朋友為他在那謀了一份差事,他就走了,同時決定再也不寫作了。記得他走,我們為他送行,他說了很多對未來心灰意冷的話。
他的離去,對周小影打擊很大。有一晚,我們一起吃飯,周小影喝多了,我送她回家。在路上,她靠著我的肩膀,不停地喊范離。現在雖然有時范離也回來,但很明顯,他對周小影的態度已經不像從前了。我看他們見面的時候,很客氣,都彬彬有禮的。我疏忽了。我原本以為,周小影慢慢地會把過去的范離忘掉的。可現在看,并不是這樣。那晚,在那樣的狀態下,她跑到舞知大街,肯定是去范離以前的房子那了,后來想起來范離已經不住那了,就在那給他打了電話吧。
我現在想,也許,周小影那么想要到N城參加那個該死的聚會,也許也有范離的原因。張華說。
怎么說,難道那晚范離也出現了?我問。
不,不在,張華說,范離是個異常倔強的人,他說過他憤恨文學,從此以后要遠離這個圈子。但周小影自己或許幻想著他會出現也不一定。畢竟她參加聚會的地方,是范離現在居住的地方。
那晚,她究竟在電話里和范離說了什么呢,張華說。
她好像問他是不是徹底離開她了。我說。
女人,這就是女人。張華說。
我和張華在茶館門口分手。
我說我可以開車送他一程,他擺擺手,轉身走了。我站在那里看了一會兒,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不知為什么,看著他走,我突然打心眼里對于那個正窮于破解的真相有了深深的厭惡。因為我忽然覺得沮喪起來。我本不是一個情緒化的人。這個死去的女人,似乎是個活得一團糟的女人。什么都有一點,但什么又都不是。
同事打電話告訴我,他們在現場發現了一些奇怪的痕跡。我掉轉車頭前往舞知大街。
公廁背面也就是那面倉庫圍墻上,有上下兩個鞋印,都是鞋頭朝下,都是女人的高跟鞋印。分析起來就有些奇怪。一般人踢上去留下來的都是鞋頭朝上的鞋印,而這個卻是朝下。而且就現場看,是反身用力蹬踏上去的,并且用的力氣還不小,下面一個右腳的鞋跟在墻上鑿出了一個小坑,上面一個則有一條左鞋跟留下的對墻面的劃痕,長約有兩寸。
可以想象,當時這個留下腳印的人背對著墻,右腳先蹬在墻上,以此為支撐點,猛地躍起,左腳同時蹬踏在了墻上。
看來,我們對現場疏忽了,一開始把放在對熟人找尋上的破案方向,讓我們繞了不小的彎路。隊長作了自我批評,一再叮囑我們,一定要勘查的再仔細一些。
隨后我們又發現了另一個痕跡,在廁所的那面墻上,有一個鑿痕。一個小小的圓錐形的鑿痕。
回到局里,隊里召開緊急會議。
經過比對,證實腳印是周小影本人留下的。下午,法醫的鑒定報告也終于下來了。
看著報告,隊長拍著桌子,大發脾氣,早干什么的,他大聲叱道。我們都沒有出聲,盡管知道,他是針對一向信奉慢工出細活的法醫的。
報告說,周小影系刀傷流血過多而死,前額留有淤紅一片,右掌心留有一條摩擦的紫青。并且,她懷有兩個月的身孕。真沒想到。
我想起上大學時教授所說的一句話:排除一切的不可能,剩下的就是可能。那么根據這個理論與已掌握的證據,得出的惟一可能就是:自殺。
即,那晚周小影給范離打過電話之后,在街上徘徊,可能是因為上廁所或別的什么原因,她來到了公廁,來到了公廁后的那個死胡同里。
在那個寬一米長五米的胡同里,她雙手緊握匕首,右腳先蹬在墻上,然后猛地躍起,左腳隨即蹬在墻上向前猛地沖撞過去,前額與手中匕首同時或先后撞到了對面的墻上。鑿出了那個小小的鑿痕。
不是匕首刺得方位極其準確,而是在那霎那,周小影昂首挺胸,狠狠撲向手中的匕首。
傍晚,范離終于出現在電話那頭。我告訴他周小影的情況,他長時間的沉默了。后來他問,誰干的。不知道,還在調查,我想了想說。她身邊應該沒人會這樣。她肯定沒有仇人,除了我。他說。
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沒有搭腔。
范離又問,那把匕首什么樣。
沒什么特別的,很平常的那種,不銹鋼的柄。怎么?我問。
我盡快趕來,他說。
我以前曾送過一把匕首給她。范離說。
我們各自掛上電話。
孩子
一個突發案件就這樣完結了。
沒有兇手,沒有動機。因為這個女人特別的自殺方式,讓我們繞了好大一圈。
轉眼就立冬了,但陽光還是和秋天一樣干燥。女友說要出去兜兜風,要不,天就要涼了,她說。我也這么想。就同意了。
星期天早上,我載著女友,剛駛出小區大門,看見了正跑步回來的王先生,他向我揮揮手,腳步未停。要不要告訴他孩子的事呢,我腦子一閃,不,還是算了。我回頭又看他,他卻不見了。跑得夠快,眨眼就消失在樓群里了。
那不是王先生么。女友說。我點點頭。
他恢復得還真很快,看他剛才那個精神抖擻的跑步的樣子,就好像周小影沒有死,或者周小影從來就沒存在過。女友說。
是啊,這個人原來這么堅強。如果不是裝的,還真是少有。我說。
那個周小影為什么用那種方式結束自己的生命呢,還有,你說她臨死的時候都在想什么呢。女友說。
不知道。我搖搖頭。是啊,周小影為什么這樣呢,她在那一霎那又想到了什么呢。
責任編輯 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