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記憶仿佛是一本流水賬,沒有華麗的辭章,也缺少煽情的訴說,無聊和苦澀是它唯一的陳述方式。流光溢彩的文字擁有過頑強的生命力,會使我灰暗的青春相形見絀。所以只能任由它如陳年流水隨大江東去奔流不返,化作淤泥塵埃與這凡塵共老滄桑。
自我長大后,關于父親和母親的記憶一片空白,母親沒有抱過我,也從不親吻我的臉頰:每逢見到父親時都會看到他緊皺的眉頭,我的靠近似乎頗令他為難。我最親愛的人以為我是致命的病菌而小心翼翼地躲避我,只是他們的討厭卻沒有形成對我生活上的責難,我之干他們無異于生在富家的描狗。于是我忘記了他們,也忘卻了我自己,幾年以來便行動遲緩腦筋笨鈍口齒不清。
醫生說我這是選擇性遺忘,尤其急干擺脫童年生活不幸的陰影,所以是一件奸事,是基于肌體的自衛功能。也許父親覺得身為子女的我很令他們難堪,于是蠢笨如牛的我被轉移到了鄉間,終年關在一所借大的宅院里,不知多少寒暑,任憑我自生自滅。
其實,我喜歡這里。但醫生說錯了一句話。可能我真的變笨了,一時間竟想不起是哪一句來。從緊鎖的鐵門到鄉村里能行車的道路有十里路程,所以在這個幽閉的院落中不會聽到任何類似發動機聲響的噪音。清晨時分,山里的霧氣會重重疊疊地由樹林經過而投入到房子跟前,帶點兒灰蒙蒙的感覺,有時候會冷得透骨。
我就住在二樓最靠邊的一間屋子里。記得好像曾經有個很矮的小孩問我這里共有多少房間,我說我不會數。她就說有八間。她的聲音很甜,像偷吃了奶油的黃鶯在叫。通向后院的走道里有一扇終年閉鎖的油漆鐵門,可能是年代久遠了,褐紅的銹斑如同凝固的血漿散發出濃重的腥氣,我猜測大抵里面是藏過死人的。因為走道里沒裝照明燈使得墻壁看來像風化了的城堡,在夕陽落幕時分,大門上的長鎖會拖出怪物般的影子。
人在發癲時應該是無所畏懼而所向披靡的,不然法國人怎么能摧毀堅如壁壘的巴士底?這說明人在沉默中只能死去,一旦爆發了就不只是能活下去的問題了,興許還能活得有模有樣。正是在這一普遍真理的指導下,我發現人其實不用吃飯喝水也同樣可以活下來。唯一的缺憾是我發癲的背景不是在月黑風高的夜晚,樹林里也不曾伴有野狼的嚎叫,以致現在回想起都沒有恐怖的氣氛。但發癲的時間是不能由人挑選預定的,在一個快要死掉的早晨我撞開了那扇帶著斑駁紅漆的大門。
我究竟是怎樣得出不食煙火也能活下去的結論的?其實很簡單,如果我為你描繪一下當時的景象你也會得出這個結論:鐵門其實并不沉重,大塊的鐵皮跟隨腐濁的空氣已經大面積剝落,除去這——層障眼法后就是細窄的隧道,很有一點陵墓地宮走道的樣式。但我家絕不可能是帝王的陵寢,況且隧道也不很長,盡頭還有亮光投射。穿過去了就是一個天堂,穿不過去就是一個地獄;天堂里有太陽也有靈魂,高高地掛在天上;肚子餓的時候,它們就是我的食糧。
六歲那一年,初夏。
我身穿一襲白色的公主裙,背部腰身處有一朵巨大的蝴蝶結,長長的飄帶垂落到膝蓋。六歲的我在奔跑,仿佛成了仙。十八歲的我在十八歲的夢中看到六歲的自己,六歲的我,感覺似乎被抽離了十八歲的時空,六歲的世界就在雙手可觸的地方,六歲的黃昏在愛莫能助的前方。
我分明看到了包括六歲的我在內的一隊孩童,看到了他們身后被殘陽染醉的楊木、廢舊的操場,還有那躲在白云里犀利的雙眼、無奈和被知了撞碎了的瘦長的黑影。然而他們根本不能感知我的存在,除卻那雙令我發怵的,似乎是不經意間向我透射的雙眼。但這一切又充滿了虛幻,無法確定,即使我清楚地知道我壓抑在夢中,而夢中的一切都是作不得數的,除非那雙眼是我自己,但,我的眼睛明朗而棱角分明。
六歲的我與床頭斜掛的照片一模一樣,圓臉光潔滑潤,雙眉淡色,左邊額頭處劉海卻突兀地少了一角,不知是理發師的別出心裁還是粗心大意令我看似不協調但又有種和諧的美麗。我們快樂地跑啊跳啊,有股肆無忌彈的天真,仿佛世界末日前最后的瘋抂;我們不識人間柴米油鹽不知人世滄桑冷暖。然而又有誰知道在這表象之下藏匿的竟是怎樣的一種真實,就像艷陽照耀下閃爍著鉆石般璀璨光芒的肥皂泡,真實卻又虛幻地存在著。當你好奇得想要窺視那泡沫內究竟隱藏的東西時,取代所有傾慕和愛羨的卻是無邊的震驚和恐懼,無盡的冷漠和荒蕪。因為這內里的真實就是——空——什么都沒有,絕望將填充那曾經充盈著魔法誘惑的外衣。其實生活就是這樣:絕望,一切的一切都是絕望;絕望,唯一的唯一都是絕望。
夢境究竟是什么,它總是在不當的時機預示或反射迷惘的未來和過去,常常導致不可思議的痛苦和糾纏。同伴都不在了,死的死走的走,沒有任何可能的聯系和關懷。我已許久不再回憶并不自由的童年,可是它被折射了,虛幻得仿佛隔世的影子,遙遠地縹緲著卻依稀真實地存在過。
如果上帝說要我為它陪葬,我也絲毫不會留戀人世的溫暖。母親天生的冷漠,父親面對我時永遠的嫌惡,這些才是我應當逃避的夢魘。我時常在囈語,可維系它的夢境又在哪里?我緣何而生又為何而死?
我的思考常常中斷,往往是快要理出頭緒的時候就開始發癲,渾身抽搐并伴有幻象。我分不清在通往天堂的那一刻或者更久遠的時代,到底是我拋棄了人類還是他們拋棄了我,總之最真實的是我再也沒有見過人類,包括已經被忘卻了模樣的父親和母親。那么我又是誰?誰又是我?我的身份在混淆自己,或許從不大記事的幾年以前就開始了,抑或本來就沒有我,抑或本來就沒有父親和母親。癲人傻人癡人的世界就只有這么一個問題,反反復復干擾自己并不清晰的大腦。回顧剛出生的一剎那,我是生著還是已經是死去了的?說不定我原本就沒有生過,又何來死亡?我的生命也許早在脫離母體的時候就枯萎了,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原本就是死的。那現在的我又是處于什么狀態?也有可能生就是死,死即是生。
突然地,我想起了小夭。
十歲。秋深了,霧重了,小夭也死了。那天下了雨,就像征兆,聽說東山的一角給洪水沖垮了,所以小夭就死了。那時的我還住在豪華的大房子里,仍然像富家豢養的小貓。小天一直有個夢想,她說過想當作家。她感情充沛又常常多愁善感,所以在我看來她已經具備了做一個大作家的基本條件。小天就曾設想自己一定要死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里:鵝毛一般的雪片,鬼爪一樣的枯藤,遠處還有一個身穿黑色風衣的英俊男人徘徊。但是小天死了,不是在雪花飛舞的冬季,沒有飛舞的雪片,更沒有穿黑風衣的男人在遠處徘徊,所以也不知道他是俊還是丑。
我昨天夢到小夭了,她身上長滿了無數翅膀。小夭說:我做了天使長。
后來我才明白,原來加百列是女的,因為她是天使長所以不能只長一對翅膀。在夢中她悄悄跟我說:你會下地獄,撒旦是你的爸爸。
醒來后我發現坐在太陽上,它不熱但很清亮,像紅紅的果盤。至于我為什么會下地獄呢?是小夭對我的詛咒還是我已經在地獄里質變成一個令人困擾的問題。如果答案是后者那么使我不解的是,地獄里怎么會有太陽而且我還在太陽上睡覺?除非我絕緣、抗熱性好,還長著翅膀會飛。但是我確實沒有以上任何一個優點。小夭為什么成了加百列也讓我不得其解,她應當才是下地獄的主兒吧?在她死后的十年我都不曾記得她,為什么她又會入了現在的我的夢境?
小夭死時正是花兒一樣的年華,是扳著手指腳趾就能數到雙十的年歲。她的尸體在洪水退后暴露了出來,清瘦的臉頰腫得像祭奠用的豬頭,能跨八度音節的雙手也變了形。如果她能復活就肯定不能再去彈鋼琴了,因為十指都跟浸了福爾馬林似的白得離譜。小天的尸首直至腐爛生了蛀蟲壞疽發了惡臭才有人給抬去給埋了。
可是人間就是這樣什么都不能盡如人意,活著的時候千人所指不說,死了還得受盡唾罵,就算做了鬼也不能直起脊梁骨。小夭是沒做成鬼,可長了滿身的翅膀腰也是不大直的了吧?大家都說小夭是想不開就跑到了山里,剛好趕上山洪成就了小夭不想活的念頭,死了就死了吧,誰讓她不知羞恥。我堅決不相信小天就那么干巴巴地死掉了,沒有一點瑰麗傳說的死亡真是一點都不美好。
我的頭腦大不如前,想多了就困。十二歲,冬至。在萬物沉寂的時候,我進入發育的季節。母親還在我的身邊,偶爾送幾瞥目光,就像確定一只貓是不是吃了睡了還活著一樣,這令我很是感動。我的房間里有一面巨大的穿衣鏡,那時每晚睡覺以前都會脫得赤裸裸的,然后站在鏡前觀察身體的每一寸變化。真是不敢相信,原來身體也可以那樣的美:我的胸脯我的雙腿甚至我的腳丫那么地光華四射,仿佛有天河的水將我凈化。太陽似乎也愛上了我,鏡中的人通體發亮散發淡淡的光暈。不知過了多少時日,我漸漸忘記了一切甚至自己。得意忘形的后果是失去了所有:家,父親母親和我。
這段日子我常常發癲。在那種精神抖擻的狀態里通常是沒有記憶的,腦海一片空白而且醒來后會異常地疲憊。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了,生命的盡頭就在不遠的前方。我并不懼怕死亡的來臨,反而因為那意味著我知道被拋棄的痛苦。細細想來我本就沒有家又何來失去之說,庸人的最大毛病就是無病呻吟又愛想入非非,可我不能為了忘卻而忘卻,畢竟這里的太陽不可能照耀的靈魂也終有枯萎的一天。
又是一年冬至,我的生命也許早就終結,化作天邊的浮云,遙遠地看這海市蜃樓。我的生——是早己死在亙古的時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