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一輩子

早晨出發的時候天是陰的，似乎還有雨。

香港的雨是纖細的，粗不及毛發，時斷時續，若有若無。在若有若無的雨中，米奇一行先吃飯，然后上了前往澳門的船。船不是很大，上下兩層。十分鐘以后，米奇慶幸自己的座位在一層。

生活就是這個樣子。雨若有若無的，你若撐起傘，就會發現人們都瀟灑地走著，似乎雨是不存在的；你若把傘收起，頭發一會兒就濕潤了。還有那風，預報里沒有，而米奇偏偏趕上了，還趕上了預料之外的洶涌大浪。米奇以為自己會吐個地覆天翻，偏偏又挺住了。

事先，米奇得到忠告，吃了避暈藥。

避暈，香港人就是這么說，讓人聽起來激靈激靈的。

話是這樣說出來的：“船顛得緊。你一定要吃些避暈藥啊！”米奇最初聽成了避孕藥，就把手指頭放在嘴里想：怎么？在資本主義地界旅游，船上還對單身女子有什么特別安排么？這般周到服務要不要告訴木易斯基？

因為有暈車的傳統，所以米奇在風大浪起后迅速灰白了臉，雙手死死抓住前排椅背，把頭埋在胸前，任憑心臟被一次次揪起又一次次拋下，任憑食道和胃一起上下擰勁兒。因為吃了避暈藥，米奇雖然在風大浪起后迅速灰白了臉，雙手死死抓住前排椅背，把頭埋在胸前，心臟被一次次揪起又一次次拋下，卻始終沒真的昏死過去，又雖然食道和胃一起上下擰勁兒，卻一直沒有吐出實際內容。這簡直就是開天辟地以來的頭回壯舉。米奇被自己深深感動著，分三次驕傲地張開雙眼巡視船艙。天是陰的水是渾的船艙里面很黑暗。眾多俊男靚女折腰嘔吐，身體起伏極富韻律。船兩旁玻璃窗外海水鐵灰巨浪滔滔啪啪猛烈拍擊著船窗，每一次拍擊都像發過毒誓。船兒時不時被拋到空中再跌落下來。

米奇暗自運氣，準備船翻人亡。

米奇從第一個大浪打來時就認準自己必死無疑。手機沒有任何信號不能和親人告別，省去了許多麻煩和眼淚，也不能和身邊人交代什么，因為大家都沒什么生路，說了也是白說。除了嘔吐聲和船體上下顛簸時米奇以及其他乘客的尖叫外沒人說話。

想去彼岸，非得死去活來不可。

包括米奇在內的膽小過敏之人寧可死也不想再遭受恐怖的折磨了，來自五湖四海的嘔吐者寧可死也不想再翻江倒海了。旁邊的Ｊ半個小時里一直同情地看著米奇齜牙咧嘴大呼小叫，并忍痛把自己的ＭＰ３掛在米奇耳朵上混淆視聽，后半個小時突然淚流滿面開始干嘔，米奇只好一邊忍著自己的絕望一邊在尖叫之余騙對方別怕，說有我呢，莫怕。

米奇閉著眼睛不敢看陰森的海水，心里反復設想著自己翻船掉進海里后的情景：水非常涼，沒游多遠就凍死了，或者沒等凍死就被漂浮物撞死了，或者沒等漂浮物撞死就一口氣沒喘勻活活嗆死了。

總之沒救了。

而海上的這一切難受恐怖和絕望，到了傍晚時分一行人去賽狗場賭狗時已經沒人再記得點滴。所謂心態好就是好了傷疤忘了疼，這是一種超強的革命樂觀主義精神。

米奇進賽狗場時，里面已經聚集幾百號人。六條經過專門馴養的格力狗正在馴狗師的牽引下散步，第一場比賽即將開始。身為賽狗協會會員的導游一再叮囑大家要仔細研究大屏幕，要根據狗們以往的業績選擇押賭對象。米奇聽不進去這些傳統說教，心想你若看得準總贏錢不是早發了大財也用不著繼續辛苦做導游了，兀自根據狗的眉眼、毛色以及拉屎的姿勢選擇押賭對象。這是米奇為數不多的發財機會，必須慎之又慎聽自己的。

澳門賽狗場不認美元和人民幣，卻認港幣。第一場，米奇圖“順”押了６０元港幣賭連贏，結果連輸。第二場，米奇圖“發”押了４０元賭位置，結果也是個輸。第三場，米奇咬緊牙關掏出二十元大票賭了一個冠軍，交割完畢又覺不妥，于是翻遍身上大小口袋翻出一枚十元硬幣也是米奇身上僅有的港資賭另外一只狗的冠軍位，結果贏了，足足贏了二十多元港幣。

二十多元港幣真真切切地向米奇展示了愛賭才會贏的人生哲理，激發出米奇身上潛伏的所有賭興。米奇一路歡騰著去窗口排隊取錢，覺得世界盡在自己腳下，恨不得從此后天天泡在賽狗場天天押賭天天贏錢，同時后悔在香港花光了所有港幣。

意外贏來的二十元港幣讓米奇發自肺腑地愛上賭博并堅信自己的智慧和點子，之前輸掉的一百二十元已經不在思緒之中——咬鉤就是這么容易。也難怪，賭博的確是一種奇妙的東西，讓人輕松地忘了時間，忘了出發地和目的地，忘了自己和娘親。連米奇這樣始終遠離麻將和撲克的乖女都有十足的賭興，誰又沒有？生活中誰又不賭？只是，賭士的心態是不一樣的，有人單純喜歡錢，為錢而賭，有人則喜歡拼，全為那口氣。米奇進賽狗場當然是為了錢，當然是想贏大錢撞大運，并且在錢還沒贏到手的時候，就已經跟趙本山一樣有計劃地把它們花了出去：

如果能贏一萬元，米奇就回身去香港買下那雙看好了又嫌貴的涼鞋，才區區３５００港元，剩下的幾千元則用來維修單位的廁所，當然只能維修米奇所在樓層的廁所，換上鮮亮、白凈的地磚和鮮亮、白凈的洗手盆，使以后的廁所之旅徹底由不得已變成享受。呵呵！如果能贏十萬元，米奇就回身去香港買下那雙看好了又嫌貴的涼鞋，才區區３５００港元，剩下的九萬多元錢全部用來維修單位各個樓層的廁所，全部換上鮮亮、白凈的地磚和鮮亮、白凈的洗手盆，使全單位同事今后的廁所之旅統統由不得已變成享受。呵呵！如果能贏一百萬元，米奇刨除給自己購買涼鞋和給單位維修廁所的錢，剩下的錢全部投資于澳門的賽狗事業。如果能贏一千萬元，米奇干脆辭職，拿著錢去解放天下三分之二的受苦人，具體做法是出資讓他們到澳門旅游，然后再出資讓他們到澳門賽狗場賭狗，然后雞生蛋，蛋生雞，直到世界大同一個窮人也沒有了。

按照國際慣例和歷史認同規律，人一有了錢就思淫欲，于是米奇懷揣贏來的二十多元港幣，又添加４００元人民幣樂陶陶去娛樂場看艷舞。像米奇這種有工作有教養有知識有理想的四有新人眼睛眨都不眨一下說去就去了那種地方，還歡天喜地的，真真讓人痛心。于是有君子模樣的人探詢米奇為什么會有那種愛好，又有人勸米奇不要去，更有人指示米奇去看看也中，只是回單位后千萬別和外人說。米奇堅決地表示不僅要去還要說，即使別人不問自己也要說出來。米奇居然不認為這是無恥，可見很無恥。

當然，去看艷舞之前，米奇滿心虔誠地拜訪了著名的媽祖廟。在米奇的觀念里，進廟和看艷舞都是必選項目，彼此沒矛盾不沖突。

屈指算來，米奇去過的廟不少。只要走得動，米奇基本是個見廟就進的人。與眾不同的是，米奇進廟一不燒香，二不磕頭，只是捐助善款，也就是說無論進哪座廟宇，米奇最關心的都是善款箱的位置，這是因為米奇雖然沒有追求和信仰，卻總有感動，為那些僧侶感動也為那些信徒感動，這充分證明俗人米奇真心支持全世界宗教事業的發展真心希望全世界宗教事業發達最好人人有追求個個是信徒，如此一來社會不僅安定還和諧。

所以在２００５年３月１３日那天，在澳門，有人看見米奇剛剛還在媽祖廟，轉眼就進了娛樂場，感覺十分和諧。

在澳門一家娛樂場的一個大房間里，已經習慣開各種圓桌會方桌會的米奇輕車熟路地坐在圓桌旁邊，一分鐘后被服務生極其禮貌地請到外圍椅子上坐下。服務生說圓桌邊上的座位是給男士準備的，女士不易坐。

隨即，四個斯拉夫模樣的女郎先后走上圓桌跳起圓桌舞，在男人們圍定的圓桌上以兩根金屬圓柱為道具和布景扭捏搖曳，邊跳邊一件一件地脫衣服，脫得一絲不掛，因始終穿著三寸高跟鞋，所以不算裸跳。

每個女郎跳七八分鐘。

米奇看得很仔細，越看越覺得男人喜歡美女是有原因的，并且武斷地認為誰蔑視這一生理原因誰就是發育不正常。

四個斯拉夫女郎跳過后，米奇一行要走，服務生說好戲還在后面。米奇眼睛就大了就覺得自己很賺，就跟著服務生到了另外一個房間，見又是一個圓桌，圓桌一面靠墻，墻上有鏡子，另外三面有小階梯座位，供看客使用。看客中，絕大多數是男性。米奇已有經驗，揀了第二排座位坐下，位置極好，又能看清桌子，又能看清鏡子。

舒緩的音樂響起，圓桌開始悠悠旋轉。

一對斯拉夫模樣的女同志踏著節拍輕輕爬上圓桌，表情豐富、四肢協調地表演同性世界的恩愛。她們旁若無人，她們精心在意，鏡子里面的場景似乎比圓桌上的更為真實，兩人手里的塑膠工具在柔和的燈光下栩栩如生。

十幾分鐘后，兩位女同志謝幕、下臺、收小費、走人。隨后，一對斯拉夫模樣的男女隆重登場，實況表演交織以及想對方之所想急對方之所需的交織漸進過程。音樂不急不躁舒舒緩緩地陪伴著，燈光越發柔和，把一對人兒的臉映照得居然有點圣潔。米奇老早就心跳加速、目不轉睛了，心想這房中之事也能當眾表演，且那么從容，工業社會果真厲害，一切都可以車間化生產，都可以簡單機械明了。可這其中的矛盾又怎么解決？嚴格意義上講，做這事必須靜心凝氣自我，而作為表演者，還非得忘我不可。二者的感覺方位和投入程度應該是不一樣的，并且極其矛盾不好處理。為了證實自己的判斷，一時間，米奇竟然想上去親自體會一番，若那樣，是睜眼睛還是閉眼睛并且從此后會看淡一切么？米奇心里波瀾起伏猶如從香港到澳門的大海呼吸也逐漸粗重，再看滿座看客，一個個都鐵板著面孔十分無動于衷沒有一個人把手放進襠里。米奇知道自己也是鐵板著面孔無動于衷，根本看不出體內的熱血沸騰。這就是裝吧？裝得真像。

那一刻米奇悟到人和動物的根本區別在哪里：人動情辦事不分季節，動物分；人不動情也可以做，動物不行；人只要有錢賺就可以做，動物不行；人有閑錢閑心閑工夫看別人做，動物不看；人對赤裸對交織有興趣卻又得裝著，動物不裝。

那個男人，因為很賣力氣，微微有汗出來，而女人，動作優雅，神情標致，這說明干這一行女人的確比男人更容易職業化，這讓女人驕傲，因為如果你遇到災荒吃不上飯如果你出國謀生如果你……身為女人辦法總是比男人多些。

可是米奇實在沒料到在看過Ａ級片后會有一天親眼看到實況看得血都要凝固了，也不會想到這實況是自己從媽祖廟出來后不久就看到的，更不會想到一直喜歡逛書店看展覽的自己居然讓幾條狗搞得兩眼通紅，賭盡囊中所有，而就在上午的海浪中，在船上，米奇根本就沒指望自己能活著上岸。

就這樣風風火火轟轟隆隆各種感官刺激交叉比拼了一個整天，直到午夜，米奇才放下沉甸甸的行囊和紛繁思緒躺倒在澳門皇都酒店舒服的床上閉上疲勞的雙眼心也終于安靜下來。３月１３日，匯集著足夠的內容和感受，該經歷的，都經歷了。

一天一輩子。

呼呼！米奇睡著了。

睡夢中，竇唯的《高級動物》一歌縈繞米耳：

“矛盾虛偽貪婪欺騙幻想疑惑簡單善變好強無奈孤獨脆弱忍讓氣憤復雜討厭嫉妒陰險爭奪埋怨自私無聊變態冒險好色善良博愛詭辯能說空虛真誠金錢——

哦！我的天！高級動物！

地獄！天堂！皆在人間！

偉大渺小中庸可憐歡樂痛苦戰爭平安輝煌黯淡得意傷感懷恨報復專橫責難——

幸福在哪里？幸福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