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
又是年關。
人過了四十歲才會有年關的概念,在此之前,過的都是年,是童趣記憶里的那個年字,年是盼著過的,而年關是要躲著過的,躲又躲不過去,于是人生的分量就在這樣復雜的心態下一天一天加重了。
在西安生活了許多年,在以前,每到這個時候,身還在西安,心卻早已回到了老家,老家是一盞不滅的燈,暖暖地在遠處照著,雖然遙遠,卻是能一下子照進心底。
古人是講究衣錦還鄉的。為什么要衣錦呢?明代的戲劇家李漁說是“只因故鄉,偏多肉眼”,可能是李漁先生的戲寫得過多了,將心內身外全做了戲言。在我看來,非錦衣則包裹不住又濃又沉,又燦爛的思鄉之情。
祖父
記得小時候,我們家住在鄭州,但到舊歷的年底,爸爸媽媽就會帶上我們兄妹三人回汝陽老家。爺爺脾氣大,照著他的脾氣,我猜爸爸小的時候肯定會挨爺爺很多的教訓,但盡管如此,電不妨礙年年歲末,爸爸要高高興興地準備回家的年貨,這就是中國的傳統孝道,是上一輩人的情懷。現如今年輕人的孝心里,是很缺這般韌勁了。
我們家的祖宅在縣城最繁華的西街上,足足占了四分地,上房和左右廂房一應俱全。爺爺年輕的時候是縣郵政的郵差,肩挑信件,翻山爬嶺,走街串巷,每月有六塊大洋的收入。這一套祖宅就是爺爺節衣縮食含辛茹苦置辦的。到我記事的時候,這所宅子已開始老化,青黛色的瓦縫中,散落地長著陳年的瓦菲和雜草,土坯墻斑斑駁駁,脫落了墻皮。爺爺在院里種滿了泡桐樹,年年開花。爺爺極節儉,老屋內總是很晚才點起油燈,于是,在我的印象里,總是昏暗。爸爸總是坐在這昏暗里,借著紙糊的窗戶里,滲進的一抹些微的天光,依稀勾勒出爺爺的五官。
我出生之前奶奶就過世了,但爺爺一直沒有續弦,但爺爺的性格孤僻,脾氣也開始變得倔硬起來,我們的家法也愈力嚴峻了。但爺爺的壞脾氣并沒有改變他與生俱來的善良而慈愛的心腸,他經常周濟左鄰右舍。爺爺雅好詩書又身材魁梧,頗有望族世家之風。寒暑假回老家看望他時,總聽他訓導些不知所云的句子(現在想來,應該是四書五經里的話)。但爺爺似乎也犯了好為人師的文人病,總想教化身邊所有的人,甚至包括居住在鄭州城里的學識博達的城里人,這難免讓我們感到不自在。可在故鄉,在西街,情況就完全不同了,王家老頭絕對是權威,每當你看到爺爺從西街高高地走來,你就可以想象得到,整個西街的鄉親都在用崇敬的目光目送他。
爺爺告訴我們說,汝陽故里是前幾輩人遷過來的,位于伊水之濱九嶷山麓的嵩縣才是我們真正的原鄉。爺爺說我們是周南太史王公的后裔,從家里現在珍存的《周南太史王公家譜》和《周南太史王公遺集》中了解到我們家族自朱明洪武年以來的世系發展,在原鄉一帶,我們是真正意義上的名門望族,只是到了近代家道才開始衰微。從爺爺極儉持家其用心看,他無非是想中興我們家族那早巳被鄉人所淡忘而我們子嗣卻耿耿于懷的昔年光榮。
祖墳
上墳,照傳統之例,應是清明與農歷十月一的事,然而,對于遠居異鄉的人來說,這祭祖念親的傳統儀式,只能在大年里行事了。
遇到年里下雪,上墳的路上,滿坡彌望的是一色瑩白,偶有受了春暖,簌簌先融化的雪面,踩上去,一腳新泥。
我們的祖墳,位于縣城西北約五六里路遠的一個叫流水溝的村子。早年,爺爺在村子東面的坡地上,置下了三十畝地,解放后,地充給了人民公社,當地的領導也頗為寬容,允許我們保留了墳地。祖墳的風水還不錯,基本符合傳統的枕山踏水的相數,每每冬去春來,墳上的灌木蔥蔥蘢蘢,逶迤一片,默默陳述著子嗣們解讀不清的朦朧家事。坡下有幾家遠房的親戚。在我們離開故鄉的日子里,替我們添土照料。祖墳到爺爺這一代,有了五輩兒。記得與妻成婚的第一年春節,我們和爸爸媽媽回老家上墳,墳上的迎春,枝蔓茂盛,開滿了油黃油黃的花朵。媽媽說:“你看,咱先人說話了,陳曉就是咱家的媳婦兒。”
記得,2003年9月初,爸爸從家鄉打來電話,說要到西安看孫子,我勸他們等天再涼一些的時候再來。過了幾天,爸爸又打來電話,當時我的工作太忙,就又勸他晚些時候再來。電話里我聽出父親有些不悅。10月下旬北京出差,順道回家鄉把父母接到西安。在從洛陽到西安的長途車上,母親告訴我,縣里推行新的喪勛策,家里的祖墳被平了。這時候我才明白父親急切要來西安的緣由。
我想,祖墳是傳統中國老人的精神歸皈,而入土為安則是他們難以泯滅的夙愿。
隨著年齡的一天天增長,慢慢覺悟到這世間的林林總總是無法與時間對峙的。懷舊只是人們對現實情感的一種滋潤,目下要緊的還是續走接下來的一天短一天的生命旅程。想到這兒,似乎一切都該釋然了。可鄉思仍像一場久治不愈的頑病,魔似的附著在你的心頭,一年一年地復發。
長安街頭,人瘋多起來,大家都忙著過年的事。我終是羨慕那些活在自己原鄉和父母身邊的人。對自己說:“回家!”一滴淚,打濕了整個心情。
[作者簡介]王書欽,男,漢族,河南洛陽人,1965年6月出生,1990年畢業于西安音樂學院,觀任職陜西省公安廳警衛局政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