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的教訓
曾國藩實際上是個極有趣味的人,不是整天瞪著三角眼,滿口仁義道德的蛋頭或君子。看他的日記,知道他在當翰林的時候,除了讀書,跟隨大學士倭仁修煉道德。其余的就是忙著整點錢,買點人參寄回老家去。遼東參,二十四兩銀子一兩,不是很好得的。京官窮啊。
道光廿二年十二月十六日的他在日記里說,朋友聊天的時候,談起了一位同事娶了小妾,很是嫵媚艷異,“聞色而心艷羨”,但立刻就悔過了,自責道:“真禽獸矣”。他有一回還錯過了上朝的時間:下雨路上不好走。也就罷了。他帶進京的老爺子進到了午門之內,觀光大典。
中飯后熱極的時候,讀讀東坡的詩,見有“但尋牛矢覓歸路”的句子,因“念古人胸次瀟灑曠遠,毫無渣滓”以牛矢入詩,真是東坡為人和作詩的好處。但曾國藩也有很多這樣的妙句。比如他給他的九弟曾國荃寫信,說:每日除兩次圍棋外,無一刻不氣得如柴狗擔雞去一般也。
那時已經是咸豐十一年二月,兄弟都是身膺疆寄的大臣,事煩人雜,矛盾重重。柴狗擔雞,真是描摹入畫的好文字。
他也有很多世故的主張:國荃要去拜訪洋人,先將文書拿給大哥看。國藩看了拜帖,吩咐道盡可往見。因為“無論中國人外國人,無不好恭維者。”
他教訓子弟的時候,因為是要實行的主張,就不能像高頭講章那樣的迂遠而闊。講的很是體貼細膩。他提醒紀澤讀書要日日涵泳:
涵泳兩字最不易識。余嘗以意測之。曰:涵者,如春雨之潤花。如清渠之溉稻。雨之潤花,過小則難透。過大則離披。適中則涵濡而滋液。清渠之灌稻,過小則枯搞,過多則傷澇。適中則涵養勃興。泳者,如魚之游水,如人之濯足。
咸豐十一年四月國荃打了勝仗,向京里報喜。國荃雖然也跟隨長兄到京城里讀過書,但是宮里的規矩還是外行。國荃覺得沒有駢文簡直就不能抒情,表達皇上的正確、正義的力量,天道的宏偉。他給皇上上了一道四六的折子。也將稿子寄給曾國藩看了,大哥回復道:“皇上每日閱數十折,于四六折,例不甚過目,即散行折之長者,亦不全看。”
我原來以為皇上是極歡喜看四六駢行的頌歌的。但是內行告訴我錯了。這樣的頌歌在歷史上源遠流長,更是不可理喻的怪事。
小楷必工么?
香港的董橋,文字考究,小品寫得精致得很。看得出,他傾心于現正逐漸凋零的老一輩文人的風范,自己當然有聞過則喜的古典態度。比如有人指出他文章《沒有故事的字》中,談“蠅頭小楷工筆字”和燙金、填金等么事,有些地方出了點紕漏,就著填金、描金、燙金,給董先生上一課。先生大為感激,還特地寫出文章來。
那人還說,“小楷必工,‘工筆字’三字可以不要”,董先生答曰“很好”。那就謙虛的過分了。
原因是小楷也不是必工的。現今除了少數的特色學校,老師和同學還有閑情弄弄毛筆,練練書法,太多的人已難得將寫字當成—門功課來做了。講究點的也不過是練練自己的簽名而已,且是在街上請人設計好的。所以小楷必工,對今人而言,簡直就是諷刺。
其實在科舉時代,已有文人,而且是很出名的文人,毛筆字寫得差就該打手心。像作《病梅館記》的龔定庵,開晚清的一代文風,他寫自己的婚外戀曰:天花佛袂著難消,始愧聲聞力未超。青史他年煩點染,定公四紀遇靈蕭。是說他自己四十歲的時候,泡上了一個名為靈蕭的女孩子,希望后來寫傳記的人,別忘了記上一筆。龔定庵詩文俱佳,書法則否。傳言定公先生內心焦躁,不耐岑寂,毛筆字尤其是小楷,寫得一塌糊涂。小楷必工,未必。
也有同志說,小公司管理起來容易,那道理也和小楷必工差不多,仔細打量,都有些似是而非的。朦朧地信了,像董橋先生那樣,可能會弄到打手心的。
中國古人論書法,常說的話是,小字要有大字的氣度,大字要有小字的精致。企業也是一樣。
危險的詩歌
奧運的時候國人群情激昂,我也“隨喜”了一番。家里沒有電視,只能在洗澡的時候躺在浴缸里聽收音機,一樣很過癮。
電臺也很湊趣,做了一檔節目叫《雅典直通車》,除了主持人有點饒舌之外,嘉賓是很專業的,點評很到位。但是說著說著就不對勁了:主持人要朗誦詩歌,打油的那種。詞句不外是“健兒,拼搏”,弄成押韻的七字句。是聽眾用手機短信祝賀健兒勝利的或說點更宏大主題。我覺得中心思想很好,但是打油詩真是讓人受不了。
我的詩歌口味是很草根的,談不上嬌氣。《杜詩詳注》也沒有讀完。只喜歡看看花和尚蘇曼殊的“芒鞋破缽無人識,踏過櫻花第幾橋”那樣非唐非宋本事詩。當時就有人說曼殊淺薄,我覺得那也是說我的。
老舍在世的時候,經常有運動。有的是讓群眾搞文學創作。那時候還承認老舍是個作家,群眾的創作經常請老舍去指導指導。老舍的口味肯定是比咱精密敏感,他看著這些群眾的創作,心情一定比咱聽打油詩痛苦萬分。我真是很同情他。那個年代一定要說點什么,就是王,小波所稱的言語的捐稅。發言的時侯老舍說了個故事:有位鄰居,喜歡唱幾嗓子,但是鄰居們都不愛聽,他沒了市場,只好轉戰郊外,遇見一位砍柴的樵夫,拉住了要唱戲給那人聽,樵夫聽了兩段要逃,鄰居抓住不放。樵夫就喊:饒命啊。你殺了我吧!老舍雖然說的是笑話,但我能理解他的憤悒。
老舍先生太拘執了。一點不寵著領導和群眾的面子。歷史沒有饒過老舍,他沉湖了。
我還是比老舍幸運:每當主持人開始念打曲詩的時候,我總是赤條條濕淋淋地從浴缸里跳出來,搶著去關收音機。
1940年3月3日,蔡元培在寂寞中逝于香港,彌留之際喃喃自語:美育救國。以美育代替宗教,這是老人一生的夢想,也是應該和五四的“德先生”和“賽先生”并列的偉大的思想。只是老人一生的聲音出沒有人聽。大家都忙著槍桿子救國。
國入的宗教意識雖是不強,但是迷信膜拜的對象倒是很多,從偷雞的黃大仙到撒屎娘娘。國人又很是功利,“德先生”和“賽先生”也很受歡迎。但是繆氏姐妹(MUSE)總歸是最先犧牲的。近日取代宗教讓我們膜拜的對象也正累累疊出,于是讓人毛骨悚然的打油詩也能撒野。
如果我對詩歌再敏感一點,浴缸也是很有風險的地方。
王實味的“非典”
王實味知道的人可能不多:他1925年人北大。1937年到延安時已是作家、翻譯家。1942年在延安發表《野百合花》的雜文,他說:野百合花的鱗狀球莖,“吃起來味雖略帶苦澀,不似一般百合花那樣香甜可口,但卻有更大的藥用價值。”文章的內容也就可以想象,他批評延安“歌轉玉堂春、舞回金蓮步”,對等級制度和平均主義也有抱怨。王實味1943年被捕,1947年被殺。罪名是反革命托派奸細、國民黨特務,反黨集團頭頭。
我讀書的時侯,正是王實昧逐項平反的時候。老師的解釋是,王雖然不是階級立場的問題,但理論的問題沒有搞通,所以還是犯了錯誤。先生的標準說法是,王講到的問題,不能說一點沒有,但那是“次要的、現象的、非本質的、非主流的”,一句話是“非典型的”。那時我們正在學習典型的理論問題,我從此知道“非典”是很有殺傷力的。
后來讀到亞里士多德的《詩學》,亞氏在書里提出了一個偉大的思想:虛構的詩句可以比歷史更真實。這真是振聾發聵,讓我五體投地。老師的解釋是因為詩可以集中地“反映應該如此的生活”,所以比歷史更真實。簡單點說吧,就是可以更典型地反映生活。而歷史生活中發生的事,因為不集中、不主流、不典型、不應該,很多人就敢于藐視它,以為它是虛幻的。比如中世紀的神學家。
教會的上帝是全能的、也是慈善的,這就讓神學家很為難。不能解釋為什么世界上有疾病、饑餓、戰爭和地震。當然傳統的解釋是人的墮落。但仍有死心眼的學者問,上帝為什么要創造那條蛇,上帝造的人很脆弱,為什么又來引誘他。新的理論就說疾病戰爭雖然是存在的,但是卻是非真實的。真實的只有地獄和天堂。因為時間之內的東西,都是不真實的。佛家也有類似的說法。這就很玄妙了。亞氏的理論與神學家和典型理論的關系,俺當學生的時候就沒有學好,現在也不敢獻丑。
按照我三足貓的理解,存在和真實是有差別的,正如歷史和邏輯的差別一樣。在文藝上只有典型才是真的,而“非典”,就不能得到真實的考語。有一陣子,搞出“非典”還是很危險的。
但大自然有它自己的邏輯,它弄出來的“非典”(SARS)在中世紀神學家的理論中可能是不真實的,只有它對我們脆弱而平凡的生命、無權得到藝術加工的人物很有殺傷力。
讀書的功用
男人如不讀書,打發時間的方法通常就有打牌、麻將、聊天、喝酒、創業、工作、運動、泡妞等等。但很多都不適合我。
在我看來讀書首先在于方便。一卷在手,充足完滿,要看輒看,想合輒合。沒有麻將的三缺一,聊天的語言無味,泡妞的面目可憎等麻煩。培養枯禪的工夫,到非典時期,一人身居斗室,與世隔絕,人不堪其憂,我不改其樂,不會狂躁到逃出隔離區,因而貽害社會。我曾經和老婆商量過,要是咱被隔離了,她先送什么書進來。一套剛買的《湘綺樓詩文集》大概能對付一次非典。微顰世外成千劫,一睇人間抵萬歡。
讀書還很安全,非典時期,那也不用多說了。非非典時期也不能忘記,讀書的玩意一般都深居簡出,或晝伏夜出,自然是減少感染病毒,遭遇車禍的機會。挑燈夜讀,自然也很傷人,但和請客吃飯、痛飲狂歌比較,還是很養生的。在歷史上的某些時候,讀書自然也能遘禍,有文字獄思想犯的陷阱。但只讀不說,還是可以減免災禍的。只是書讀得多了,想不說不容易罷。
讀書是種很經濟的消磨時間的方法。只要自己愿意,一本《紅樓夢》可以反復看,我注意到石光榮的老婆就很長時間地看《紅樓夢》,很溫馨的樣子。現在也經常聽到書價太昂貴、負擔不起的抱怨,但真的除了以讀書為工作的教授和學生外:他們要買很多的書,另類人士應該承認書籍還是很便宜的。尤其是和時髦的玩意相比。名人苑的網球是250元1小時,看看這心理就平衡了許多。
讀書促進家庭穩定。當然也有讀到不穩定的,比如情書,那是走火入魔的。一般說來,讀書自然以在家里開工的多,外出的少。外出的機會減少,自然增加雙方的信任和交流,不用查崗,不生懷疑。這對已經結婚和正在戀愛中的人很實用。
但對于我,讀書最大的吸引是延長生命。生命簡單地說就是一個記憶,當然還有其他非記憶可以涵概的東西。但那是些很難留駐的東西。能留駐的可能具有記憶。人既然不能往后延長自己的記憶,但卻可以往前延長記憶。既然咱不能知道22世紀的事,卻是可以知道20世紀以前的事。那正是我讀書的動力,看到無窮無盡的生命在歷史中呼吸和掙扎,可以看成是自己的輪回。借助于閱讀,解除了孟婆茶的困擾。袁枚的《子不語》里有一位劫外叟,自敘在翻天覆地之時,被造化遺忘,歷劫不滅,遂自號劫外叟。那個名字我喜歡。女人們喜歡看言情連續劇,心理上估計也是一樣。借他人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也是希望在一遍一遍的情感故事的輪回中,看出自己的劫外來,看到自己的生命在記憶中延續,那是很好的心理釋放。我出校門那時,所謂事業只能是當官,那與自己的性情很不相符。麻將和撲克都得很多人同玩,不能想打就打,那時也沒有網絡。喝酒既傷身也耗費錢財,有一陣子做公務員,喝多了也很損害公仆的形象。方便且經濟打發時間的方法只能是讀書,我年輕的夢想就是到一家圖書館干活,然而因為內心狂躁不安,對世界充滿好奇,終于沒有成功。
以前每年總能看到幾篇文章,作者在國外考察采風回來,夸贊外國的讀書環境。在德國和日本的地鐵里和公交車上都能看到男人女人在讀書。至于讀的是什么書,作者常常回避。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固定的感嘆格式是嘆息國內的讀書氣氛,有禮失而求之于野的失落感。所以讀書尤其是在公共交通工具上讀,還有為國爭光的榮耀。在上海還沒有地鐵的時候,大家坐的是巴士。我記得那時有很多查票的人,同時也在車站上維持秩序。在車門關不上的時候,就從車下推人的屁股和大腿,使得車門可以關起來,這情形在現在的地鐵高峰時還能看到,不過沒有以前恐怖了。我那時就想:德國人要是能在這種車廂里讀書,咱就真服氣了。因為這個緣故,現在我在地鐵里看到展開書本和報紙狂讀的人總是充滿了敬意。只是擔心看到這情景的老外,是不是也能像我們回國寫文章的先生那樣的上升到文化的高度。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我每次從季風書園采購回家的時候,坐在地鐵里,總是展開一本書,似看非看,期待著也有那么一位外籍人士回國寫出文章來,教訓自己的國人不讀書,不像咱上海人,在地鐵里都狂讀。
讀書還能長見識,能附庸風雅。既然讀,自然會多少買點書,慢慢也就積累多了。有朋友要借的時候,借或不借,都可以鍛煉意志力。這些都是很通常的功能,不用我饒舌。最近看到一篇文章,說是一位老兄出門在外,總愿意帶著一本英文書,可能是莎士比亞的戲劇,但也不看,只是擺擺樣子。問其故,則曰我有巨款,帶本書讀讀,省去小偷的注意。那是我見到的讀書最新奇的功能了。世事滄桑,想到前人的書中自有黃金屋的贊美,不禁感慨萬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