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葡關系回顧
如果從1508年葡萄牙商人與中國商人在馬六甲初次相遇算起,迄今為止,中國人與葡萄牙人的直接接觸已有500年的時間;如果從葡萄牙人于1553年入居澳門開始算起,則中葡兩國之間的關系也已經有450年。可謂歷史悠久。
在中葡關系歷史上,澳門占據著十分重要,甚至是核心的地位。因為,中葡兩國關系基本是隨著葡萄牙人入居澳門而逐漸形成和發展起來的;兩國關系中的許多重大事件,都與澳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中葡關系發展過程中出現的每一個歷史性轉折,也都與澳門密切相關。從某種意義上講,澳門也可以說是中葡關系的“晴雨表”。此外,自十九世紀中葉葡萄牙借端奪取對澳門的排他性管理權之后,澳門,或者說“澳門問題”,也幾乎成了葡萄牙同中國交涉諸多問題過程中所慣用的一個重要籌碼。所以說,講述自十六世紀初至二十世紀末,中葡兩國之間500年關系的歷史,自然也就離不開澳門和“澳門問題”。然而,一部中葡關系史,卻不是一部澳門史所能表達或替代的,因為一部澳門史并不足以清楚地反映和闡釋中葡關系發生、發展及其演變的全部過程。
中葡兩國之間的關系,是一種十分特殊的關系,其特殊、微妙之處,既耐人尋味,又令人困惑,甚至難于言表,它與古代傳統的中外關系不同,更有別于近代的中英關系。葡萄牙人是最早寓居并占據中國領土的西方人,同時也是最晚從中國被占領土上撤出去的西方人,個中原因,恐怕還不能簡單地歸結為葡萄牙不是明清兩代的藩屬國或朝貢國,以及澳門曾是葡萄牙人的租借地,而香港曾經被視為英國的“殖民地”,我們還應該看到盧濟塔尼亞這個民族的特點,以及明代以降,中國各不同歷史時期對外政策的發展和變化。盧濟塔尼亞民族是一個剛柔相濟、講求實際的民族,既敢于冒險征戰,又善于委曲求全。十六世紀中葉,葡萄牙人就是在持銃橫行、頻繁騷擾和肆意劫掠廣東、福建、浙江沿海,企圖占領中國濱海一隅,并且屢遭中國水師的警告和驅逐之后,才以每年向中國官府支付500兩租銀作為條件,得以在澳門半島的最南端落腳棲息的。同樣,從十六世紀中葉到十九世紀中葉,在這長達300年的時間里,葡萄牙人能夠被允許在澳門發展國際轉口貿易,在那里繁衍生息,并且獲得了一定的自治權利,前提仍然是承認澳門是中國的領土,并且服從中國地方官府在行政、司法和稅收等方面的管理。鴉片戰爭之后,隨著中外關系格局的變化,中葡關系也發生了變化。其間,葡萄牙雖然也曾夢想奪取澳門主權,將澳門變成葡萄牙的殖民地,但是,由于葡萄牙自身沒有英國那樣的軍事實力,同時又因為復雜的利益關系而得不到英、美等強國的真誠和有力的支持與合作,這個夢想始終沒能變為現實。
自從葡萄牙人立足澳門、交納地租的那一天起,葡萄牙人就覺得自己不能理直氣壯、名正言順地占據澳門,而中國人更不愿意糊里糊涂地任憑葡萄牙人在澳門半島上活動經營,也絕不容忍他們肆意妄為。因此,雙方矛盾摩擦,時有發生。然而,最讓葡萄牙人擔心的,還是中國的改朝換代。每當朝代更替關頭,或者中國出現政局動蕩,葡萄牙人總是憂心忡忡,惟恐被新的政權逐出澳門。為此,他們往往對新舊勢力采取兩面討好的辦法,以求左右逢源,繼續留寓、占據澳門。明清易代、清末民初,葡萄牙人都是因為采取了這種辦法,才得以安然地度過危機的。當然,葡萄牙人能夠長時間地留寓、占據澳門,其中的原因也是多方面的,除了政治、經濟因素,還有另外一個比較重要的因素,即舊中國那種所謂“新官不理舊賬”的傳統。中葡關系中的“澳門問題”,就是由葡萄牙人的去留問題發展而來的,并且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和朝代鼎革,逐漸地演變成為“歷史遺留問題”的。
“澳門問題”在中葡關系歷史上的不同時期,具有不同的含義和性質。明末至清季,“澳門問題”是中國政府勒令葡萄牙人退出澳門,還是容留他們繼續居住澳門的問題,是屬于中國的內政問題。所以,如何處理這個問題,完全取決于中國政府。盡管明清兩代,朝野上下有關葡萄牙人去留問題的爭論從未中斷,但是,由于國家和個人、政治和經濟、國內和國際等多種原因,無論是明朝的統治者,還是后來的清朝皇帝,在他們完全掌握主動權的時候,都沒有準確地把握時機,徹底地解決這個問題。在這同一時期,“澳門問題”對于澳門葡萄牙人來說,首先是如何才能穩定地留寓澳門、占據澳門,然后才是如何取得澳門主權的問題。晚清時期,國際關系的驟然變化,中國遭遇了“數千年來未有之強敵”,出現了“數千年來未有之變局”,由于清朝政府的腐敗無能,香港被英國人強占之后,葡萄牙人亦開始躍躍欲試,借助西方侵華勢力,大膽地向清政府索取澳門主權,徹底改變了“澳門問題”的本來性質,致使原來意義上的“澳門問題”,即葡萄牙人的去留問題,演變成了中葡兩國之間爭執澳門領土主權的問題,即所謂“澳門地位”問題、“澳門歸屬”問題,并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和國際關系的變化,“澳門問題”也變得越來越復雜,越來越難于處置。
從十六世紀中葉到十九世紀中葉的三百年間,葡萄牙人雖然對外宣稱“澳門是中國皇帝為酬謝他們協捕海盜賞賜給他們的”,但是,每當中國官府因為他們的不安分之舉而對他們采取嚴厲的制裁措施,如封鎖澳門、停止貿易、斷絕接濟,甚至以驅逐出澳相威脅時,無論是他們自己,還是他們的“高參”和外交代表——在京供職的耶穌會士,都不敢說澳門是皇帝賜予他們的。即使是在十九世紀三十年代末,中英沖突初期,英國人向澳葡當局尋求庇護時,澳葡當局也只好對英國商務總監坦言相告:澳門的主人是中國皇帝,沒有北京朝廷的諭旨,葡萄牙人不敢,也無權容留英國人。由此可見,十九世紀三十年代以前,外國人無不承認,中國不僅擁有澳門的領土主權,而且對澳門一直行使全面、有效的治權,如行政、司法、稅收等權力。此外,如果中國政府認為有必要,隨時都可以勒令葡萄牙人撤出澳門。這段時間里,澳門領土主權還沒有成為中葡兩國之間的爭論問題。雖然“澳門地位問題”是在中英鴉片戰爭剛剛結束,以及中英《南京條約》、中美《望廈條約》和中法《黃埔條約》等第一批不平等條約簽訂之后,以爭論澳門領土歸屬問題的形式出現的,但是,澳門的管轄權和領土主權真正作為一個問題開始存在并且被遺留下來,則應從1887年中葡《和好通商條約》簽訂和換文生效,以及民國初年修廢不平等條約時算起。十九世紀七十年代以后到中華民國時期,中國政府雖然曾經幾次試圖從葡萄牙手中贖買或收回澳門,但是,由于種種原因,不僅這些愿望未能得以實現,而且,因為民國時期與葡萄牙修約時,雙方秘密約定,對澳門問題俱置不提,以致無論從法律上還是從事實上,1887年中葡《和好通商條約》都沒有被徹底廢除。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面對美國的政治孤立、經濟封鎖,中央人民政府做出了不急于收回澳門和“長期打算”、“充分利用”的決定。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起,中國政府才開始考慮收回澳門的問題。七十年代末,中葡兩國正式建交之后,由于兩國政府和兩國人民的共同努力,通過友好磋商,使這個歷史遺留下來的復雜“問題”最終在二十世紀結束之前,得到了圓滿的解決——1999年12月19日子夜,兩國政府順利地完成了澳門政權的交接。
澳門回歸之前,中國的學術界和新聞媒體等開始關注澳門,并且對澳門的政治、經濟、文化、宗教、歷史及現狀等,做過多方面的研究和介紹,使中國人對澳門有了比較全面的了解,然而,對于同澳門歷史緊密相連的中葡關系歷史,特別是中葡關系史上一些極具爭議、至今尚未得到澄清或者尚未達成共識的問題,則未必十分清楚。
從明朝中葉,葡萄牙人在馬六甲與華人第一次相遇,不久,第一個葡萄牙人歐維士(Jorge Alvares)奉命駕船來到廣東沿海探險,以及數十年后,葡萄牙人借居、租居、占據澳門,到二十世紀末,葡萄牙人最終將澳門的管理權交還中國并從澳門撤出,這段經歷整整五個世紀的中葡關系歷史,其發展道路,漫長而又曲折,既有友好、和平,又有沖突、戰爭;既有寶貴的經驗值得借鑒,又有沉痛的教訓需要汲取。因此,在澳門回歸祖國之后,以科學的方法和嚴謹的態度,認真地梳理中葡兩國關系的歷史,是十分必要的。
中葡關系研究現狀
中葡兩國人民之間的交往雖然已有五個世紀的歷史,但是,中國學術界對于中葡關系歷史的研究,并未給予應有的重視。截止目前,華人學者在中葡關系史研究方面發表的重要成果,除了1949年以前出版的張天澤《中葡早期通商史》(英文,荷蘭萊頓)、周景濂《中葡外交史》(上海商務印書館)兩部專著,就是澳門回歸前戴裔煊發表的《〈明史·佛郎機傳〉箋正》、黃鴻釗的《澳門史綱要》、費成康的《澳門400年》、譚志強的《澳門主權問題始末》、黃啟臣和鄧開頌的《澳門歷史》(兩卷)、黃啟臣的《澳門通史》、湯開建的《澳門開埠初期史研究》、吳志良的《生存之道》、萬明新近發表的《早期中葡關系史》,以及部分有關早期澳門歷史的論文。在整理和出版中葡關系歷史文獻方面,中國近年來也做出了一定的努力,對我國的中葡關系史研究,起到了推動和促進作用。
近年來,由于澳門回歸的緣故,國內有關澳門史及中葡關系史研究雖然受到了一定的關注,并且也取得了相當可喜的成果,但是,由于文獻資料的限制,以及外國語文方面的障礙,作者對中葡關系的論述,大都顯得不夠全面、深入和系統。同樣,部分外國學者在研究中葡關系方面,也存在類似困難和問題,因而,有的學者在論述中不免主觀、片面,甚至失實。有鑒于此,為了撰寫一部內容豐富、史料翔實、論述有據,并且是面向中外讀者的中葡關系史,筆者除了參考國內外業已發表的相關著述及歷史文獻,還于1997~1998年對葡萄牙各大歷史檔案館和圖書館進行了為期一年的考察,并且搜集了大量十六至十九世紀的中文、葡文、法文、西班牙文和英文手稿檔案,其中相當一部分都是原件或經當事人審查確認后的抄件。此外,1999年10月下旬,筆者應邀參加葡萄牙國家紀念發現委員會及葡萄牙國家檔案館等單位在里斯本聯合舉辦的“大西洋國--葡萄牙、澳門及歐洲-中國關系”國際研討會期間,又進一步補充搜集了有關新中國成立至“文革”時期中葡關系的檔案;2001年6~7月間,筆者一方面利用參加葡萄牙科技部及中國科學院在里斯本聯合舉辦的“葡中文化交流與科技合作歷史研討會”之便,補充搜集了有關十七世紀初中葡合作鑄造火銃及十九世紀初中葡合作招撫海盜頭目張保的文獻資料,另一方面,還為澄清第二次鴉片戰爭期間中葡、中法、葡法關系,以及1862年中葡條約談判、換文等問題,順訪法國并系統地查閱、核對了法國外交部分別在巴黎和南特兩處收藏的外交檔案。
有關本書編寫的幾點說明
本書共分八章,按編年體,著重論述中葡兩國的政治和外交關系歷史。由于中葡關系各歷史時期的內容多寡不一,本書不擬追求各章篇幅平衡,而是根據不同時期的具體情況,在突出重點的同時,對事件做綜合性的論述。至于兩國之間的經濟貿易及文化交流,因時間和全書篇幅的限制,暫不詳加論述,擬在將來把“中葡經濟貿易及文化交流與澳門”,作為一個專題進行探討。
中葡兩國將近500年的交往,大致可以分為以下三個主要階段:一,明末至清中葉,以“天朝上國”為主體,“朝貢制度”(即“宗藩關系”)下的中葡關系;二,清季至民國,以帝國主義侵華為主體,“條約制度”下的中葡關系;三,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后,新的國際關系格局下的中葡關系。在古代、近代和現代這三個不同歷史階段中,中葡兩國關系是如何發展和演變的,各階段中又發生了哪些重大事件,以及各階段中,兩國關系的特點是什么,這些都是本書要分別著重闡述的問題。
鑒于西方學者在論述早期中葡關系時,很少或者根本不重視兩國的歷史背景,特別是明清時期中國社會體制以及中國同周邊國家的傳統特殊關系,以致西方讀者因對中葡關系的發生、發展和變化的歷史背景缺乏真正、全面的了解,而對古代及近、現代中國的對外政策、中國同西方國家之間的關系等,產生了諸多誤會和不正確的認識,如同許多中國讀者不熟悉葡萄牙歷史和葡萄牙海外擴張史一樣,所以,本書不僅簡要地闡述了諸如“天朝體制”、“朝貢制度(宗藩關系)”、“條約制度”等,與明清時期中國對外政策的制定、發展和嬗變密切相關的問題,而且也概括性地介紹了葡萄牙國家的形成,以及葡萄牙海外擴張事業的緣起。
為盡量避免中西紀年混亂,本書在紀年方面,民國以前,言中國事,以及外國人在華之事,即采用中國皇帝年號紀年,并加注公元;言外國事,則采用公元紀年,如所言之事與中國相關,亦適當注明中國皇帝年號。
書中外國人(漢)譯名,僅于首次出現時附其外文姓名;所征引之中外文獻及論著,亦僅在首次出現時,標注版本出處;所征引之外文文獻及論著,除特殊情況,其題目無論首次、再次出現,一般均不做漢譯,而將漢譯列入本書所附《參考書目舉要——外文部分》。
由于筆者才疏學淺,功力不逮,疏漏舛誤,在所難免,尚祈方家不吝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