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記錄在紙上的思想無異于在沙上行走者的足跡,我們也許能看到他所行經的路徑,而若是要知道他看見了什么,則必須用我們自己的眼睛。
——叔本華
你總在懷疑,雖然好心的人早已將答案放在了你面前,甚至一路兜兜轉轉,看起來你得到的不過還是要為那些已有的成見所涵蓋。可你依然任性地上路,來不及細想也從不考慮后悔。你殘酷地拋下等待你自立的家人,跑到“甲天下”的地方,快樂得令人誤以為你得道飛升。也歡迎傷害,無論對容貌還是精神,紀念性的損傷,可以用來在今后的康莊大道上抵抗疲乏和健忘。
從上海到達西海固的前年秋天,那個十年九旱的地方忽然下了一季尷尬的秋雨;而去年末,你坐在上海某地的一張書桌前,三魂七魄尚未從西海固統統收回,這個落雪無痕的江南城市倏地變成一片白色世界。你想將自己的人生簡單規劃為干凈利落的一段一段㈠臨了臨了,發現生活總是拖泥帶水:你生活在當下,也依然生活在記憶里的地方。
大約是因為每逢農歷月三六九日鄉民們趕集之處只有兩條道兒三個岔,所以此地叫三合。這只是猜想,先民從元代或者更早的時候就在西海固聚居,但他們的后代并不管這個名字的由來,甚至說,在寧南或甘肅的山區,“三合”是常用地名,大大小小有很多處;你也無法考證,這里沒有文化館,鄉政府也由于撤鄉并鎮遷移到了別的鄉,只留下一具簡陋空殼——如果去西吉縣城,那就是在天氣晴好,有班車的情況下,四十多公里山路外的事情。不過你相信古老的名字是樸素而實在的,它的根據一定就在人們的眼皮底下。其實你哪里真心想考證了?你向來不愿意騰空而起,仰視自己所在的地方,真正這里的人從來心安理得,從來沒想過考證。果然回到復旦以后,出身陜甘寧的某位有識之士告訴你,這一大片在地質學上被稱為“塬”的地貌由于處在地震帶,而產生了多處裂紋和峽谷——往往由三個大峽谷匯集在一起的地方都會取名叫“三合”。類似的名字還有“大壩”、“小壩”、“某某岔”,沒有一丁點兒浪漫和虛無。因而,顧名思義你都可以想見,除了丁字形三岔各自延伸開去的土路,此地方方面面皆由黃土圍繞,那些勉強生長的植物,冒出地面后也因缺水及狂風顯得呆板失神;只有針葉的刺蓬矮小但矍鑠,從干涸的土山窟窿里躥出,到處都是,堅硬得令羊也不愿意吃它。干燥之地的天空總是藍到出奇,日光刺眼,偶爾天邊的祥云一朵,也是美術片里孫悟空腳下的筋斗云,神仙境界,你于是覺得稀罕,抬頭仰望半天,終于天旋地轉一屁股倒地,那條無經驗的白褲子自此再也洗不掉黃泥著上的糞土色。當然,更不浪漫的是,山或者說塬的本來面目已經不見,更為壯觀的無處不被開墾的梯田取而代之,愚公之力真正確鑿無疑,舊貌新顏統統出自人手。一季不合時宜的秋雨之后,沒有樹草抓土,沒有黏性凝結的山體,很可能因為一部班車駛過公路的震顫或者你一次跳躍后著地的瞬間壓強而斷裂甚至坍塌。所有的養分都已掏空,所有的力量都已松懈,所有的嘆為觀止好像都經不起手指輕輕一點。無特色!進入黃土高原地界,幾乎處處如此,處處三合。
從行政單位上說,寧夏南部與甘肅毗鄰的固原山區西吉縣三合鄉已經在過去的一兩年間消失了。不過對鄉民們來講,誰在乎呢?三合還是三合,即便換了名字,只要洋芋(土豆)不歉收,主食和菜肴便都有了,再不可能因為換了名字,這鹽堿地冒出冬瓜來,水庫里釣到了蝦,這幾乎是書本上的傳說——他們中有的人也許某天應了村口招工的啟事到達南方的福建務工,會驚奇南方的地里居然能長出冬瓜這般水靈巨大的菜蔬,河里的魚竟然花色繁多如此大個兒還上了餐桌——可在向外人介紹的時候他們犯了難,三合沒有一個可以讓他們引以為榮的名人,特產也跟黃土高原任何一處同樣庸常——洋芋。于是他們指著不遠處山頭上的碉堡說:“舊社會產土匪哩,中國就兩個地方,這里和湖南。碉堡就是土匪來時,鄉民們防御用的。”其實這里也不似湖南有個把拿得出手的土匪,而土匪的興起和消失恐怕原因都是一個——物質極度匱乏。半年過去,你再問相熟的男學生山頂上碉堡的用途,他深沉地回答你:“跟北京的長城一樣,它是歷史。”
張承志提到沙溝,就在西吉縣,但好像也跟三合沒有什么關系似的,三合是少數民族占人口大多數的西吉縣為數不多的低調的漢民鄉,沒有挨家挨戶走訪的阿訇,也不像王民鄉,真正出現過手執《心靈史》傳教的哲合忍耶。鄉民們由日日登高和長時間重體力耕作訓練出的健碩,通常會被兩頰頑固的“高原紅”抵消,所以任憑多么渾圓粗獷的男女,都是一臉內陸中原人的羞澀。童年,他們大都出人意料而不自覺的漂亮纖瘦(不可能有肥胖癥),黑而深的大眼和防御沙塵暴的超長睫毛,顧盼生情,有子女為證;待到某個年紀,褶皺大量堆積之后,面目便停留在尷尬的一處,不再進一步記錄光陰的軌跡,他們同他們父母不相上下的蒼老。
忽然鄉民們引你走向田野的大路盡頭,自豪堆在臉上、右手、胸口:“這是三合中學,這片兒六個鄉只有這一個完中,鄰近兩個鎮都沒有完全中學,甘肅的學生都到這兒上學。”你肅然起敬,本科住校,第一次離家十公里,你流下了恐懼公共生活的眼淚。而在這里,就在懸崖邊,一棵老槐樹和一棵老榆樹掩映下鐵銹的校門里,一個規模不小的場院中,一千多人的公共生活正在進行。場院朝著三合街道的一邊是水泥圍墻,上書“教育傳承文明,知識改變命運”的暗紅標語;朝著懸崖的一邊,曾用黃土壘過山墻,不過都土崩瓦解了。坐落在三合的中學自然叫三合中學,無需廢話,但總有人喜歡正名,所以用利器在鐵門上硬生生刮出歪歪斜斜的四個字來,反使它成為一扇帶點懸疑的門。場院里是泥地,用碎磚勉強鋪出兩條縱向小徑,由幾排缺心眼一個勁兒沖天瘋長的胡楊護衛。一進、兩進、三進、四進,你終于在看慣了盤山公路周遭鄉民們依山而建的“單片房”(狀如單人旁)之后,頭一遭發現四排完整的人字型“磚包泥”平房,屋頂的瓦片難免脫落,好在有雜草填補,不然還有野鴿子、呱啦雞的窩呢,再不然……反正也不常下雨。一切簡陋但干凈,好像都是為你最后能站在巍峨的三合制高建筑面前做莊嚴的準備。就是現在,它頂天立地呈現眼前了,你甚至還看見了流云的影子從它身上不斷掠過,更添神圣肅穆。這三層高的混凝土教學樓建于1996年,雖然舊傷新痕此消彼長,但同前面的危房相比,畢竟還是它更能承擔“團結、緊張、嚴肅、活潑”。
每天中午十一點半和下午五點教學樓里有有一千多個紅黑臉蛋兒大大小小的人會準時奔出,他們是這所學校六個年級十三個班教師學生中的某一個。三合縱橫兩條交叉呈丁字型的街道倏忽熱鬧起來,分布校內外各處教師家屬經營的學生灶、釀皮店人滿為患。多數孩子蹲下身子呼呼啦啦吞下一小塑料面盆滾燙無鹽無油的“洋芋面”,高筋面粉經過壓面機的加工,變成薄薄而沒有彈性的面片,水里一氽,加一勺洋芋做菜,女學生九毛,男生一塊一的量;或者麻辣冰涼的釀皮也可充當一頓餐飯,面粉加水加熱提煉出半透明膠狀物,同提煉剩下的“面筋”(我們的烤麩)用酸辣的調料拌在一起,是餐飯,是菜肴,也是點心和零食;更多的則徑直跑到宿舍從破木箱里掏出媽媽、嫂子周日可著鐵鍋做的巨大冷饃饃,一口干糧一口涼水,至多不過春天嚼一根集上買來的生青的大蔥。他們都沒有把日后的胃痛和昏厥同這樣的飲食聯系起來,還驕傲地宣稱,吃葷腥他們的腸胃根本適應不了,不如不吃。洋芋面、釀皮、饃饃、涼水,實在饞不過,一毛一根油炸面筋制成的麻辣條,可以算得上絕佳的享受。這些,以及只有晚自習才嚴格控制開兩小時燈的教室,二十張床擠下八十個人的宿舍,同桌兩人合用一支蠟燭頭——就是最快樂的青春了——好像怎么也過不夠似的,每年都有不少成績不合格的孩子歡天喜地要求重讀,獲準后長長舒口氣,像是贏得了一年。“您送孩子去學校干什么呀?”鄉民們說:“讓他長著唄。”長,長,長,秋天的粉紅的蕎麥花兒,春天的藍色的胡麻花兒,長著長著就成了材料;哪怕是癟殼的高粱穗子呢,也可以砍下做些掃院子掃炕的笤帚。大家堅信著學校圍墻上的標語哩,別以為每天看著山里唯一能收到的一個臺電視信號的農民就啥都不懂,他們會做出最合乎理性的選擇。可要問娃兒在學校學的是什么,還怪不好意思——真就不懂。于是他們反過來問你:“老師,XXX是個(我)娃兒,他考學能行么?”在西吉排名第一的鄉村高中,在寧夏能排到第幾?XXX也不是你腦子里“種子選手”的名字,顯然如實答復XXX明天就會被家里強制退學;而他爸爸砸鍋賣鐵,欠債還不出錢供他到這個三合最好的地方呢,現在還如此不顧男尊女卑的傳統體面,仰視你個黃毛丫頭片子。于是你如他們想像中的江南人一樣狡猾地回答:“要是他個人(自己)努力呢,一定能行;要是他個人(自己)不努力呢,個(我)就曉不得(不知道)咧。”城里人減肥的時候,他們還沒有吃上肉;城里高級藍領開始走俏,他們還視大學為唯一離開高原的出路。信息就是這樣不暢通,郵路梗阻,廣播沒有信號,電視里只播放電視劇和國家大事,觀念于是慢上一拍兩拍。三合中學內部傳說一則:某甲年逾三十,多年高考失利,第八次終于高中固原師專(寧南唯一高等院校),兩年畢業后,教育系統錄用標準水漲船高,卷鋪蓋重新回家務農——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種地,他哪里還能算是個好把勢?三合中學內部傳說又一則:某乙高一輟學回家完婚,數年后媳婦兒跑了,回校繼續深造,半年后再娶,二次輟學。三合中學內部傳說再而三:問“高一新生誰的英語水平最高?”答“某丙,他的初三念了三遍”。興許是這樣:在城里,要任性就退學;在山村,要任性就讀書。
XXX們知道了老師和家長的私下交流,于是有那么三天的用功,你打場院里走過,他們不再抬頭望野眼,踱來踱去,腦袋埋到胸口,雙目緊盯書本。“哎,課本拿倒了。”稀里嘩啦一陣搗騰,招來滿院子形散神更散的讀書郎的哄笑。對著你哄笑是他們的一大賞心樂事,你不像他們家的姊妹那般利落勤懇,能翻地、會編織、揉面、做麻食,樣樣來得,又不謙虛,洋芋絲切得指頭一樣粗,吃飯竟然跟爺們坐一起;你可笑地站在黑板前講他們恐怕一輩子用不到的外國話,不賺一毛錢,也沒有什么人聽;你瞎熱心幾次請男教師用你的電腦查資料,完畢,他們只同你的男同事招呼致謝,卻視你若無物;你可怕地讀了這許多年書,三合可沒有哪個男子敢要你,你的父母也古怪,有兒有女才是正理,女(孩)子好生養育著使喚著,讀一點書也可以積累見識談吐,結識些好苗子,近年的彩禮行情約兩萬,讀過書的加碼兒,正好給兄弟換一個回來。從此父母當作親戚走動,服侍贍養送終皆是兒子的本分。幸虧你家沒有兄弟,不然指望不到用你這張“存折”填補兄弟娶媳婦兒虧空的那筆“貸款”呢。至于女子上大學,除非家中老么,一去難回,權當父母遇到前世討債鬼吧。討債鬼你后來送給XXX男式棉衣,他不要,因是你這女子冬天披過的東西,他又擺手又掩面,避之不及。
你跳繩減肥是個笑話,你磨刀殺雞是個笑話,你挖苦苦菜笑話,你發豆芽菜笑話,買菜、做飯、上廁所、拾地蕖……笑話笑話。XXX們以及所有三合的鄉民站在三合街道的黃泥路上、教學樓前廊上、陽臺上、宿舍門口、窗戶外邊因地制宜地觀望你,期待你能犯一點點傻,或花大代價買了一朵平菇,或屋子里倒煙,或烙餅用的面團堿太大,哪怕下雪天在茅廁墻外跌一交呢?他們無不準備好了卷起袖子幫助你,指導你。可你過于認真小心地生活,不夠糊涂,不夠可愛,太嚴肅,跌過一交也沒有哼唧,飛快地爬起來,拍掉雪,讓他們來不及看見。于是只有旱廁后邊豬圈里的豬敢抽搭著鼻子喘著粗氣當面笑話你,笑話你個凡夫俗子正襟危坐,一心一意,也不懂得抬頭看看銀河繁星;笑話你因害怕與洞悉人間萬事的明月相對,而憋了一夜,清晨緊張的腳步;笑話你聽見隔壁男廁的交談,就以為自己遭到竊聽。你一整年躺在寬大板床的左側,不敢翻到右側墻邊,你怕聽見墻根老鼠的悸動,或者墻那邊樓梯上來來往往的腳步,大床并沒有使你這個懦夫舒展睡姿,你甚至不是自己的內心之王。你像任何一個真正脆弱的城市人,生怕嘗試和改變,生怕被依賴被期待,生怕輕易建立長久的人際關系,然而又積極渴望。于是你只能低頭承認自己城市人單槍匹馬獨闖山村的戒備之心屬于防衛過當。
可是你依然不太敢敞著宿舍門過尋常日子呢。誰路過你的門口都習慣性好奇地向里一看,并在你回應之前拔腿離去。倒不是你有什么秘密生怕被窺見,相反,有點后悔自己沒有齊全裝備得現代化些,帶給他們來自沿海發達城市的震撼。每每辛苦送煤上門的瘦弱初一男孩完成了他們的義務,沉默地轉身要走,你總因為自己的乏味不吃零嘴而翻箱倒柜找不到幾顆寒酸的糖果尷尬不已。你有咖啡,他們說,啊,中藥的味道;你有碧螺春,他們說,我們在學校沒有開水,我們在家喝罐罐茶。事實上,但凡你拿得出手的,恐怕已經沒有多少稀罕的東西了。你進過西吉縣城你知道,破落的百貨商店基本已改為各種規模的超市,從銀川或者蘭州或者乎涼或者西安甚至長春運來的商品擺滿貨架,你所謂的名牌或許還缺乏,但一定有精心仿制相差無多的替代品。三合的小孩子只要一上了小學就可以免費搭乘一日四次的班車進縣城,老師鼓勵他們在可能的最大范圍內出去轉轉,所以他們的見識不可謂不廣博,你搬出個物件兒,他們知道是筆記本電腦,你打開機器,他們問“你上網啊?”但說起來都是別人的東西,別人的事,與他們又有什么關系。只有一兩支縈繞在縣城廣場上或者班車里直白的民歌,他們可以留心聽來,哼唱幾句,比如當時還沒有風靡全國的刀郎,或者永遠為他們所熱愛的騰格爾,周傳雄的《黃昏》也曾流行,但即使再悲痛.欲絕,小情小調還是難以填滿他們的心胸。然而為了自己心中的旋律,也不過是哼哼卻不敢放歌,除了用方言訓導的校長,用方言朗讀課文、講解算式的教師,沒有人敢獨自放開聲音說話,他們知道淹沒在眾人的聲音里并用自己的聲音為他人掩護,兩廂都能獲得安全。你會遺憾他們的沉悶與膽小,你會發愁無人響應的課堂,你卻也漸漸覺得安慰:他們并不十分羨慕你,不覺得你一切都好于他們,這有利于收斂一點無邊無際的幻想,退而做好一個理性的農民,獲得自己能夠掌控的快樂。
所謂能夠掌控的快樂,是考上大學的欣喜,獲得進步的獎勵,籃球場上的汗水,站壁角時的悄悄話,無師自通的口琴竹笛,骨骼勻停的硬筆書法。高三以后,會有一些人遠走西安蘭州內蒙新疆重慶廣州,而更多的人則要從八十人的鋪榻間翻出自己的行李,坐上爸爸的三輪農用蹦蹦車,重返農田。你不認得的一個高三學生離校前,給你送來自己種的牡丹花。你說,摘了可惜。她說,今生都難以再見,幾朵花有什么可惜?你以為她在抒發離愁別緒,她卻平靜地向你致謝,你糊涂地接受了不過似懂非懂。
離開的前兩夜,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兩個XXX結伴懷揣練習冊問你習題,整整一年他們充滿了疑問,最后釜底抽薪:“老師,英語對于我們,有什么意義?”有什么意義呢?你的心里沒有答案,比他們還要黯然,可是你像你的中學老師那樣激勵他們:“掌握英語就像掌握工具,比如現在流行的上網,就非常需要基礎英語的底子。”似懂非懂——上網是說近不近說遠不遠的事,募捐來的機器鎖在機房妥善保管——然而心滿意足,一年后寫信不忘祝你永遠美麗,也不忘告知英語仍是英語,他們仍是他們,除了不明目的的考試,看不到日常交集。
大多數時候,你還是個誘惑,是孩子們未及抵達的夢,通常是某個在漢語作文里都無法理清關聯詞邏輯關系的學生,給你寫英文信件,訴說他的來歷和傷感,這種傷感來源于家庭、學校、功課、友誼還有你,來源于他們少量的閱讀和有限的想像,傷感拐彎抹角出現在其他任何形式的應用文寫作中,電影海報、圖書內容摘要、三合旅游向導。他們還會給偶像寫信,一般是趙薇和楊利偉。師生間相似的又木訥又敏感:他們對你認真的語法糾錯視而不見,下筆如有神任憑情感纏綿泛濫遠遠超出篇幅,不介意一次又一次重復。你呢,你也不介意一次又一次糾正,長期歡迎學生當面詳談——他們會一個接一個地來,撂下一句:“老師,說說個(我)這個人吧。”然后沉默,認真聆聽。再然后,“老師,你說說你吧。”好像新交的朋友還不甚信任要秘密來交換。這時,你仿佛就要為他們前十五六年沉悶生活打開出口了。倘若踏平了你,他們能看見新的世界,那么來吧;可他們滿足于聽你的描述,滿足于在你描述的基礎上加入天馬行空的想像。他們寫道,他們最想去上海看看,這里有的上海都有,這里沒有的上海也都有:上海是座高樓林立的城,群山圍繞,爬滿了猴子。
“你們想離開這里,到其他好一些的地方住嗎?比如城里頭。”
“不想,個衰(suī,小的意思)哥哥到城里打工每回掛電話回家都哭,城里頭壞人多。”
“那如果有人出錢把你們遷到土質好一些的地方,仍舊做農民呢?”
“語言不通,飲食差異,就怕住不慣咧,住不慣能不能回來?要不要賠錢?個(我)一家都在這里。”
總有這樣一些人或事,我們放不下,還沒有離去就開始想念。所以你才會不時被問及:“西吉這里的景色比你們大城市美吧?我們是自然風光。”一個設問,基本容不得反駁;或者幾乎每次批改作文都看到“My hometown i8 a beautiful Village”這樣的句子。美麗的無云藍天,美麗的干涸水庫,美麗的雪白鹽堿地,美麗的失水枯草,美麗的松散黃土,美麗的飛揚沙塵暴。合該外來者表達震驚的句子,被學生、鄉民時時掛在嘴邊,好像他們已是在外飄蕩歷經繁華而今重懷荒涼故土的老靈魂似的。事實上,他們中的大多數從未離開此地半步,這樣的自豪有點井底之蛙,但忽然也讓你感到另一種開闊;有一天,一位出生黨家岔震湖邊的大學生從吉林來信,說你真實記錄了他可憐可悲的家鄉人的封閉和愚昧,不知為何,讀這樣的恭維,你的心猶如被利器劃過,你寧可被指責或者被樹為公敵。2005年4月,在復旦聽賈平凹說他父親這個小知識分子的內心掙扎自苦的事,使你聯想起兩年半前結識于西吉的一個更小的知識分子,豁然明白了他的痛苦。他十年苦讀,跳出“農門”,在機關供職,負責通過采集、反映家鄉的窮困獲取各方扶貧款,能將聯合國糧食開發署將這里定義為“不適合人類生存地區”時的底線衡量數據逐一報出,他告訴你,他天天在報告里應用這個稱號,可是很反感,從一開始就迷惑,千年來數代人生存的現實由不相干的組織通過冷冰冰的數字一定義,就成不適合生存了?用這種姿勢乞憐,令他覺得自尊受挫,顏面盡失。然而公職不像在外打工,是不可以隨隨便便放棄的。
也就是這樣聞名遐邇的窮鄉僻壤了,鄉民們對高鼻深目,金發白皮的老外一點也不陌生。隔三差五總會有專人陪同他們,來鄉里逛一圈。這些他們也許還不是那些他們,卻也沒有什么大分別,外國人總是長得相似。坐著小車來去行色匆匆,不識字的放羊娃都能從車牌車型判斷車里是何級別陪同視察的VIP。他們在每隔一兩個水庫邊的大路拐角,樹起大石碑“水土流失重災區”之類,沉重的命名忽然添了神圣和價值,行人或車輛經過,總也忍不住看一眼。看多了,不知還會不會有人回回都在心里嘆口氣,它們倒確確實實成為了約會碰頭處的地標。你問學生,這碑的用處,他們機靈地說,大概環保吧。My hometown is abeautiful village.多數時候,每個今天都如此晴朗,高原潔凈的空氣沁人心脾到不敢深呼吸,沒有鶯飛但也草長,雖然出不了驕傲的大骨朵,藍色紫色的野花倒也曉得乖巧地裝飾春天。登山是學生們的體育課也是踏青野游,從三合之巔放眼,更高的山頭在天外,群山間星羅棋布的是銀色水庫或濁流的爛泥河。半年多后,你在上海2004“影像·生存”雙年展上,看到榮榮映里夫婦的攝影作品兩組《在嘉峪關》——裸體藝術家們坦然地平躺于嘉峪關雄渾的斷壁頹垣上,黃河的殘流從身下悄無聲息地淌過——你為內心的共鳴感到驚訝,因你是多么熟悉這畫面要表達的感受:簡單廣闊的空間所給予人的,是與萬物的同息生長,人只是萬物里的一種。你的大多數不太可能順利跳出“農門”的學生,他們很少有機會走遍中國的山水,更不會將家鄉的窘困如數家珍,隨后以扶貧交流項目的名義遠游中國香港、加拿大,并拿這個在父老面前吹噓——開得了口的都不窮了——但,他們安然盤腿坐在山頂,坐在自家的梯田作物中間,看牛驢艱難走過。沉默的當然是窮的,從小就知道。有多窮?貧窮甲天下!“甲天下”是怎么個窮法?什么都種不出來,種的不夠吃,啊呀呀有什么好說的呢?
前兩天學生趁上縣體檢,在電話里跟你說:“咱們學校蓋了新教學樓,整平了新操場,有了新宿舍了,不過記得學校后面三合街道下的坡地嗎?辦了面粉廠,爛泥河的水都變臭了,在教室里都能聞得著,聞多了心煩頭疼。”
“那不是家里的勞力不用跑很遠就可以打工?”怎么好像爛泥河的臭味經由電話線傳過了千里。
“這是污染!”學生說。她心下定然嘀咕,你回到了城里,怎么就忘記“My hometown is a beau-tiful village”了;可你知道你們的想法產生了交錯,又悲又喜,好像是誰安慰過你,不要妄想翻天覆地,但總有一兩個人因為你曾經有過的一句話而改變了一些人生軌跡。學生她以為你是個萬能的人,她力邀你回去看看,仿佛你的離開是罪惡猖獗起來的根源。
“怎么沒有人去反映的嘛。”
“……”
你知道的,這樣問一個小孩,真是卑鄙。
上海的冬天怎么忽然能積起大雪?陸家嘴夏日的陽光竟然無遮無擋令你睜不開眼,恍若高原。
從行政單位上說,寧夏南部與甘肅毗鄰的固原山區西吉縣三合鄉已經在過去的一兩年間消失了,鄉政府也由于撤鄉并鎮遷移到了別的鄉,只留下一具簡陋空殼。記憶里的地方除了丁字形三岔各自延伸開去的土路,方方面面皆由黃土圍繞,美麗的無云藍天,美麗的干涸水庫,美麗的雪白鹽堿地,美麗的失水枯草,美麗的松散黃土,美麗的飛揚沙塵暴。記憶里每個今天都如此晴朗,高原潔凈的空氣沁人心脾到不敢深呼吸,沒有鶯飛但也草長,雖然出不了驕傲的大骨朵,藍色紫色的野花倒也曉得乖巧地裝飾春天。老槐樹和老榆樹掩映下鐵銹的校門打開,規模不小的場院中,一千多人的公共生活正在進行。XXX們倒拿著書本,不甚用心嘴里念念有詞,忽而騰格爾忽而又串調變成刀郎。如果你還不是太衰老,有力氣爬上三合之巔放眼,更高的山頭在天外,群山間星羅棋布的是銀色水庫或黑色發臭的爛泥河。當然很難在高處分辨清各大路口的石碑,卻因為就數發臭的爛泥河邊的最新最威武而能吸引你看見,甚至看見大字:“My hometown is a beauti-ful village。”
你生活在記憶里的地方,也生活在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