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說我很嗲很嗲的
我認識王梅貞小姐,也不過一年多光景。那還在勝利以前,上海被轟炸得很厲害,有一天下午她忽然跑到我家來了,手里拿著一封介紹信,在后門口問替她開門的傭婦:“這是蘇青小姐的府上嗎?我姓王,是大陸報館陳修平先生介紹來的。”我正在樓上看校樣,聽了就猶豫一下,但畢竟因為是女人的聲音,也不待傭婦查問清楚,徑自匆匆跑下樓來了。
“這位是……?”我微笑著問。
“我叫王梅貞”,她深深地一鞠躬,把介紹信遞給我說:“是大陸報館陳修平先生介紹我來拜訪你的……。你同陳先生是很要好的朋友吧?”
我胡亂點點頭。心想我同陳先生也不過在宴會上碰到過幾次,哪里說得上是好朋友來?但總也不便在陌生人面前分斤較兩的辯明,只把語句牽到了別處,“哦…哦…王小姐請到客堂里坐吧。”
我所住的是一宅假三層房子,底層客堂間走進去就是,用不著費心找尋。她也就不同我客氣,彎一彎腰,先進去了。我一面關(guān)照傭婦送茶,一面隨著她人內(nèi),在后頭打量她的身材倒還矮小平常,就是走路姿勢嫌直,未免呆板些,我想這大概是有些受日本人影響吧,大陸報館原是日本人辦的,怪不得她適才鞠躬時是如此嚴肅認真的。“請坐呀。王小姐。”我招呼她坐下后,就拆開陳先生的介紹信來看,里面也沒有說什么,只介紹她來見而已,于是就敷衍地詢問她,“王小姐也在大陸報館做事的嗎?”
她點點頭,接著又驕傲地說,“是做翻譯的。”
我為著禮貌,不得不對她表示佩服,“那么王小姐的日文一定是很好的了。”
她輕輕地回答說是:馬馬虎虎。接著又告訴我:以前是在市政府的,替市長翻譯報紙。說到這里她似乎心里很得意。撥開滿臉的陰霧粲然笑了。我也隨著微笑。……是的,我知道市長是個風(fēng)流的市長,也許有一次曾對她的翻譯工作贊美過,并且還溫存地詢問她一些家世,因為她也是廣東人哪。(我沒有問過她,但她的面貌是使人一望而知為廣東人的。)
“王小姐的上海話說得真好。”我只好想出幾句沒關(guān)緊要的話來同她攀談。
“是嗎?”她接下去說尚有不只此者:“人家說我講起國語來才吃不消哩,很嗲很嗲的,因此我就不敢講了。”
我不禁大吃一驚,本想同她取笑:“那末你何不說幾句出來讓我消魂真?zhèn)€呢?”但總覺初次會面不好意思輕薄,于是就改口說:“國語的確是很好聽的,只可惜我對于言語卻太缺乏天才了。”
二、一個高大的黑影追過來了
接著是一陣沉默。傭婦送進茶來。我捧著茶杯央她喝些,一面偷眼瞧她的容貌:是連額湊成一個青果形的臉,枯黃色,雖然涂脂抹粉,卻掩不住雀斑層層。她的頭發(fā)是稀薄的,給風(fēng)吹得凌亂了,看上去不很整齊漂亮。年齡總該有三十五六了吧,衣服很敝舊,大概是一個自食其力的小職員,在我的心里這種女人是值得憐憫的。
“王小姐找我有什么事嗎?”我熱忱地問,希望她把我當作朋友。
“這個……這個我正想同你商量呢……”她頓時不好意思起來,訥訥說不出口。我也覺得很著急,恐怕她提出我所不能做到的要求,敷衍答應(yīng)我不會。立刻拒絕又不好意思,這時我簡直比她還尷尬。好容易掙扎了半天,她吞吞吐吐的說出希望來了,也許不就是她原來所想的計劃。“我住在虹口……有些東西恐怕被炸掉了,想……放在你這兒。”
我心里的一塊石頭立刻放下地來,那可真是便當極了。我慈祥地問她有些什么東西?她說只不過一些衣服,零件及書籍,但她所有的就僅此而已,老母親遠在嶺南,上海沒有一個親戚可托的。我爽快地答應(yīng)下來,不過我這里也沒有安全保證的,萬一有什么天災(zāi)人禍,她將來可不能怪我。她說那當然的。于是約定馬上就去搬來,我在家里等著她。
到了黃昏時分,她果然坐著黃包車來了。凌舊的物件壓在她身上,我叫女傭幫著她進客堂里,這才使她能跳下車來付錢,車夫一定要她加若干元,她一定不肯答應(yīng),據(jù)理力爭,我實在看不過,只好出去替她代說了幾句,車夫憤憤地把車拉起走了,也不幫著抬大網(wǎng)籃,我叫女傭幫著她一件件拾進來了,都是些舊字典書籍以及雜物刷子,鍋,碗之類,藤箱里面大概放的是衣服,鎖已經(jīng)壞了,用鋪蓋繩捆綁著。這些破爛的東西堆在客堂里實在不像樣,但我既答應(yīng)了,她又是老遠的從虹口運來,自然不好再說些什么。后來我留她吃夜飯,她不肯;我叫她留下地址后,她便匆匆搭電車回虹口去了,許久許久未同我見面。
三、還是刮刮叫的大姑娘哪?
直到勝利以后,是去年十一月初旬了,我因為坐吃山空,手頭漸漸拮據(jù)起來,就決定把這幢假三層的房子頂?shù)簦硗庠谙硷w路西找了間公寓,權(quán)且住下,連女傭也辭歇,自己燒飯洗衣看看書度日。這使我想起她所寄存的東西來。我寄信去催她速把物件取回,久久沒有回音。我只好把她的東西一齊搬到公寓房間里,又寫了一封信去告訴她新地址。我的公寓房間里相當漂亮,在高樓上,打過蠟的地板纖塵不染,白俄女房東還借給我一條紫紅碎花絨制的地毯。看起來尤顯得華麗絕倫。我想:她這些東西放在我處實在太難看了,于是就決心到虹口去找她。
電車駛過外白渡橋,我的心就恐慌起來了。數(shù)年不曾到過那邊,那邊的情形全變了,變得好凄涼。什么會社之類,在戰(zhàn)前本是白俄商店,現(xiàn)在面目全非,改筑成東洋門面,而勝利后這些日本會社又紛紛打烊了。人事的無常呀!馬路上來來往往的不是沉郁的日本人,便是我同胞苦力居多,衣臟鞋破的,見之令人發(fā)生小心翼翼之感。我摸著陌生的街道走,仔細找尋她所留給我的地址,兜了不知若干個圈子,好容易給我發(fā)現(xiàn)了前門。那時沒有石庫門的灰暗木屋,我遲疑半晌只好敲門,里面有一個惡狠狠的寧波老婦人在嚷起來:“是哪一個赤佬在敲門呀?你的眼睛又不瞎,前面關(guān)著難道就不會走后門”?
我聽了心中覺得更害怕,但既來之則安之,只好忍氣繞道找到后門口來。轉(zhuǎn)角處有一個黑衣褲的高大男人在撒尿,我又不免嚇得趔趄起來。他也似乎覺得了,得意地朝我一笑,露出全排扒形的黃牙,然后結(jié)束排泄動作,慢吞吞地束起褲來。我覺得飛跑回去既不像話,只好勉強裝出不在乎的樣子,向他擦身而過,逕去找那間木屋的后門了。
篤……篤……我心急慌忙地敲著門,一面討救兵地高喊“王小姐,快些給我開開門呀!”我似乎覺得有一個高大黑影也追過來了,是如此下流可怕的,我恨不得立刻躲進木屋里去。
但是沒有人來開門。里面似乎空洞洞的什么聲息都沒有,后門關(guān)得死沉沉地,上面只有一張兇惡異常的門神畫像在對我獰笑。
“王小姐!王小姐!”我聲嘶力竭地喊,幾乎要哭出來了。木屋的后門倏然開啟,一個滿臉橫肉的胖老太婆雙手叉腰地擋立在門口。我的心中不禁一喜一憂。“請問好婆,這里有一位王……王梅貞小姐嗎?”
“啥人?”她大聲用寧波話說。繼而忽又省悟了似的,接下去冷笑一聲道;“就是那只廣東臭X嗎?哼,她的房錢已經(jīng)有三個月付不出,破破爛爛的東西堆滿亭子間,害得我孫子要想討老婆也沒有房間,現(xiàn)在已經(jīng)給我趕出去了,……真是氽入長江的爛浮尸,三十多歲女人還自己講是刮刮叫大姑娘。不害臊的!”她惡惡毒毒地咒罵下去,仿佛永遠沒有終結(jié),我只好囁嚅地再問:
“請問好婆,她現(xiàn)在究竟搬到那兒去了呢?”老太婆勃然變色,恨不得把我也一口,唾沫啐出去似的吼著:“啥人曉得她氽長江的氽到哪兒去?你自家有本事,自家到茅坑里去找。”嚇得我也不敢再多問,只好怏怏回來了。
此后約莫過了十多天光景,我在圣母院路的舊貨攤旁徘徊,忽然聽見有個女人的聲音喊道:“蘇小姐,你也在這兒揀東洋衣服嗎?”我愕然回頭瞧時,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那可不是滿面雀斑的王梅貞嗎?我滿腔委屈地告訴她那天受了寧波老太婆的氣,她似乎不好意思,后來告訴我說:自從被逐出屋后,她就住了一個“匿居附近”的漢奸太太家里,也是以前大陸報館的一位朋友給介紹的。“我不能告訴你現(xiàn)在的住址,但是我過幾天一定把東西取回,真是太對不起你了。”她結(jié)束談話時又深深一鞠躬道謝。于是我就把自己新搬進去的公寓住址告訴她,珍重道別。
四、她今晨下逐客令了
第二天下午,她來了。我們談?wù)劷鼇淼臓顩r。后來就談到她所寄居的漢奸太太家里,她堅不肯吐實,只說是這位太太的脾氣很暴躁,最近因為丈夫在監(jiān)禁,住宅給查封了。雖然也帶出不少細軟,藏頭畏尾的匿居在外,但畢竟氣派比以前差得多了,她*傷心之極。現(xiàn)在只用一個老女仆,燒飯燒菜,都要王小姐幫著照料——不是她*雇不起廚子之類,而是怕人多口雜,泄漏她家的秘密。口*還有一個九歲的小女兒跟著王小姐睡,“那是一個很乖很聽話的女孩子,”王小姐慘然告訴我說“可是近來給她的媽媽磨折得夠了。”
我知道王小姐寄人籬下,一定也有說不出的痛苦。于是我們又把話題牽到別地方去,談起日本舊衣服及料子的便宜,她的凄涼目光也改變了,似乎有些喜悅,我知道中年女人比年青的更愛打扮。然而沒有錢呵!王小姐忽又想到寄存在我處的舊東西也可以換少許現(xiàn)款,就對我說預(yù)備搬下去賣了,我當然沒有意見。
又過了一星期光景,她再來找我商量了,說是那位太太近來的脾氣更大,昨晚上出去跳舞遲遲才回家,說王小姐不該把她放在小磁罐里的三塊巧克力糖吃掉了,大發(fā)雷霆。“其實那三塊糖是小妹妹吃的,”王小姐含淚告訴我說:“不過我恐怕說出來后害得妹妹半夜里要挨打,所以也沒有向她辯明。”
我說:“你是對的,讓她胡亂說去好了。”
“但是她今晨下逐客令了呢,”王小姐急得幾乎要落淚了:“她說她有一個親戚快要從內(nèi)地回來了,這里的地方吧……。”
我驟然起了憐憫之心,便慷慨地說,“那末還是搬到這里來住幾時罷,我只有一個人,自燒自吃,很簡單的。”
她聽了歡喜萬分,馬上動身去把東西拿來,只有一個淡綠小包袱,與同土黃色氈被一條。“你的東西還有寄放在別處的嗎?”我問她。她回答是:“再也沒有了,當?shù)漠敚u的賣,失業(yè)三個多月,剩下來就只有這幾件破衣服與一條氈被子了。”我也不禁黯然。雖說我自己把假三層全幢房子頂?shù)袅耍吘惯€可以過幾時,于是我便對她說她住這里可以不必出飯錢,好歹跟我一同吃。這房間里東西也像自己的東西一般,隨時拿用便了。她聽后連連道謝不止。
五、臉上的表情興奮起來了
以后我們便一同吃飯,一室睡眠。有時候我開始燒飯了,她也幫著我淘米,起初我總阻止她,叫她別麻煩。后來想想既然做了一家人,太客氣了恐怕反使她不安,也就聽其自然做些較輕易的工作了,她常常嘆息著,似乎背著我掉淚,常常抽煙,有一天晚飯時她似乎不能下咽似的。
“這里的小菜你吃不慣吧?”我抱歉地問。
她搖搖頭;但不久又點點頭說:“這是沒有辦法的,一個人舒服慣了,就再也吃苦不來。像那位以前留我同住的太太似的,雖說她已快到家破人亡地步,但天天還是苦痛地跳舞,勉強咽雞湯!唉,我真想不到我自己也會落魄到這樣的。”
我聽了默然。心里知道應(yīng)該是同情她,但不知怎的,因為她現(xiàn)在是住在我家,說她在這里受苦,我總不免有些起反感。然而她仿佛并不留意到別人,天地之間應(yīng)該只有她一個人,她應(yīng)該享福而不應(yīng)該吃苦,她的受委屈應(yīng)該大書特書在世界悲慘史的首頁上的。然而……我呢?
“我明天一定要好好的用功,”她十分堅定地說,眼光似乎在要求我嘉許,“我再也不干這些齷齪、無意義的家務(wù)事了。蘇小姐,過去我真是非常用功的。唉,你該要責(zé)備我吧,自從到了你家里,我是太不用功了,一本書也沒有看完。”
我低下頭去不答。心想你要好好的用功了,我就該燒菜燒飯的侍奉你嗎?假如你是我的小女兒,我聽著這話才開心,也許會賞你一盒美麗的蠟筆之類。
漸漸的,我對于她的心境了解起來。她是一個嶺南女兒,家境很富裕的,在她二十歲時她的父親要把她許配給一個南洋富翁,她憎厭這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中年商人,于是逃嫁出來,參加革命工作,流亡到過日本,學(xué)得幾句婦女解放的理論——然而終于沒有得到一個理想的男人,這是很悲哀的。
“我有一個老師,我在高中讀書時候教我們政治訓(xùn)練的老師,他后來做了外交官,”她輕輕泄漏一件大秘密似的告訴我說,臉上表情興奮起來了……“他是駐加拿大使館的參贊,很風(fēng)流瀟灑,英語講得頂流利。……他很喜歡我,真的,因為我太天真。……十余年前,他隨著公使出國去了,我到輪船上去送他,小鳥似的依依偎貼在他身旁不肯離開,他便贈給我一張照片,你瞧!”她說著便從陳舊的紅色皮夾里摸出張六寸照片來,自己先默觀半晌,然后才鄭重地遞給我看,我也只得小心翼翼的把它接過來,那是一張早已褪了色的半身男人照片,有撮小胡子,面貌還神氣,邊上題著字是:“梅貞女弟留念”,還有“國生贈于橫渡太平洋輪上。”我不禁微微一笑,她也忍不住笑了,然后我把照片珍重的遞還給她。
六、她急急忙忙把它揣在懷里
“我早知道日本要失敗的,我在大陸報館里做事,消息頂靈通。”她得意地說,仿佛我在過去是相信“皇軍”必勝的。這使我有些驚訝,覺得她未免太健忘了,那第一次告訴我在做翻譯的得意神氣。現(xiàn)在她還是用同樣得意而自信的口氣說下去道:“如今果然不出我所料,日本是失敗了。從此我在上海恐怕不會有辦法,我要到南京去活動;只要我的老師從外國回來了,我的一切都沒有問題,我要在南京大大地活動。”
“還活動些什么?”我嘆口氣說:“說什么高尚的女子職業(yè)?錢賺不著挨罵倒有份,其實還不如做妓女上算。”
她大大的驚異起來道:“蘇小姐,你怎么會說出這樣粗——不,粗魯?shù)脑拋?我們的高貴的靈魂,純潔的肉體,是可以供人蹂躪的嗎?”*我主張餓死事小……千萬不可失節(jié),情愿餓死。”我再也忍不住的冷笑一聲道“別說餓死事小丁吧。你只不過跟我在這里吃上幾頓青菜淡飯,剛才不是就抱怨說是苦不下去了,千想念,萬想念在等待你的外交官老師速速回來嗎!”
她仍舊不理會我的話,只連連搖頭勸告道:“千萬不能轉(zhuǎn)這個念頭,蘇小姐。外面對于你的批評很不好,他們說你是……說你是色情文學(xué)作家。”她鼓著十足的勇氣才把這句不好的話說出口來。
我只苦笑一下回答道:“你恐怕不會了解我的。”
晚飯吃過了,我扇旺小炭爐里剩余之火,就放一把茶壺在上面,不久水沸了,沖兩盅茶。我把雕花玻璃杯中的較淡茶汁給她喝,自己拿出一雙大八角型的綠玉盅,濃濃泡上茶葉,嫌燙唇也不即喝,只捧在手里一邊取暖,一邊想心事。夜是如此靜悄悄的。我站起身來走到窗口前,撩開一角絲絨窗簾往天空望:暮色模糊不可辨,眉目淡淡的似乎自知力量薄弱,只躲閃在云堆里暫不敢露面,生怕一不小心會給巨大魔掌攫取下來似的。我的房間在公寓的八層樓上,往下看都是參差尖聳的一幢幢房屋頂,再下面是街道,路燈稀疏而且暗淡無光,有行人如黑影般飄飄忽忽地,令人看著起陰森森的感覺,仿佛置身在墳?zāi)怪幸话恪!拔业睦蠋熆旎貋砹搜健!彼撵`似的閃近我身旁說:“蘇小姐,我明天同你到圣母院路的舊貨攤上揀衣料去……”
圣母院路兩旁多的是日本衣料攤,有女人穿的和服,有彩色緞帶,零零碎碎的料子都有。于是我同她兩個人在攤上一塊一塊的翻著揀挑,無意中我竟找到一幅織錦緞,是白底繡著鳳凰牡丹花紋的,中間還夾著金銀線,絢爛奪目。我欣然對王小姐說:“這塊花樣倒不錯呀,你瞧。就可惜是狹幅的。我想買回去做一件流行短襖。”她就在我的手中把緞奪過去仔細瞧,一面咕嚕道:“不好……不很好……這塊料子怕派不了什么用場的。”接著卻又問那擺攤的女販道:“什么價錢呢?”女販回答說,“兩千元。”她聽著就搖頭回價:“那是太貴了……”正說間,倏見一個棕發(fā)的西洋女人也湊過來瞅那塊料子時,她就趕快把它揣在懷里,一面忍痛地改口道:“我就給你一千五百元吧,這塊東西給我。”付了錢之后,她就得意洋洋地白了西洋女人一眼,挾著料子就走,連我也不理會,仿佛她出來購衣時就根本沒有我這個同伴似的,我只好跟著走。心想她恐怕這塊便宜貨給西洋女人搶去了,因此急急忙忙替我買下來,回到家里之后,一定會還給我吧。我也得趕快還給她錢,因為我知道她的境況很窘迫,我決不肯白收她的,假如她因為住在我家而定要把它作贈品來酬謝我的話。
我們所住的公寓,八層樓都沒有電梯,她輕哼著“小夜曲”,急步向上跑,我也只得跟著疾趨,心里懷疑她一定是急于小便了,所以如此舉止失常的。不料到了房間里她并不就去入廁,只急急忙忙的找尋裁尺,我說房間里沒有這個,她只好用手試著估計:“大概總有六尺長吧”,她半憂半喜的喃喃自語:“我可以勉強把它拼成一件旗袍。唉,我總算添件新衣服了”。我聽著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她是從我手中奪過去硬算自己買的,并不是代我還價,我心里暗暗不快。
七、我忽然替她悲哀起來了
緞是厚重而帶硬性的,花紋也粗條,不算頂考究。我想你要就讓給你吧,朋友總不能因這些小事而傷和氣;而且我看這塊料子的橫幅只不過一尺光景寬,我無論如何不相信她的臀部凸出處會裁得下的,且瞧她將來如何想辦法吧。她果然也躊躇不已,橫看豎瞧的,還拿出一件腰身頂究的舊衣服來試比,仍舊想不出一個道理來,我的心里暗暗稱快。
“這是九重錦呀,蘇小姐!”她忽然發(fā)瘋似的喊叫起來。我冷淡地略抬眼皮瞧時,只見緞的盡頭處果然有“九重錦”三個字,是銀色印上去的,字體像正楷。“九重錦呀,多高貴的名稱!是日本皇宮里用的……啊,九重錦。”她半閉眼睛的想像起來,一面夢囈似的對我念:“九重錦呀,是的,九——重——錦啊,蘇小姐我相信我的老師……我的老師快回來了。”
我忽然替她悲哀起來了,是遲暮的悲哀,是貧窮的悲哀,一幅如此不值錢的織錦緞,竟會引起她無窮的希望。她的眼眶里噙著淚水,我也不禁傷心起來。“九重錦呀,有鳳凰……這里是牡丹……真是貴族化的衣料。蘇小姐,我多快活呀!快活極了!”她再也不記得深深鞠躬時的禮貌,嘴唇翕動著,不知是不是在哼“小夜曲”,只見她倏地跳過來把我緊抱住,我起初是嚇了一跳,繼而回味過來,我流淚了。
出乎她的意外地,她見我流下淚來簡直莫名其妙。過了一會兒,她見我仍在嗚咽著,以為大概是因為緞子被她搶著買去而傷心了,但又舍不得還給我,只好改變語氣哄著我說:“蘇小姐,你知道這塊料子的顏色是與你不相配的。你瞧你的人比我胖得多,穿起淺色的衣服來一定不會好看。你若喜歡這種織錦緞明天我可以陪你再去買,要揀一塊深藍色的……她說得自以為委婉而動聽地,深深鞠躬似的禮貌又恢復(fù)了,我開始憎厭她起來,自己急急拭干眼淚,默然移步靠窗口站定,怔怔望著,凌亂的房間。
她就小心裁剪起來。先把緞子放在床上鋪平,用剛才取出來的窄腰旗袍當樣子,顛來倒去總剪不成,只好開始拼湊了衣料的長度是沒有問題的,后面當中縫一條,前面對稱的縫二條,腋下剪裁下來的就制低領(lǐng)并拼湊雙袖,別的問題是解決了,就是袖子只能長及手臂的四分之三,而且是窄得失常的小袖。我這時忍不住告訴她,前嫌盡釋地:“王小姐,我以為窄袖一定要長及腕,否則還是索性短袖吧。”她回答說現(xiàn)在方值冬令,短袖恐怕不好穿,而她經(jīng)濟的能力又不能添制其他的衣服了,我聽了默然。
那天的晚飯是我一個人燒煮的,她再也不理會我。她只全神貫注于九重錦上,一會兒微笑,一會兒又覺得拼湊太麻煩了,伸個懶腰嘆氣。我把飯菜端正地放在桌上請她吃,她只隨口說聲“謝謝你”,也不表示一些抱歉的意思。在吃飯的時候,我為表示并不介意起見,勉強忍耐著盡讓她吃菜,意思希望她明了我的偏勞及對她的好意,然而她竟也無暇體會及此。她的口中隨意咀嚼著,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九重錦呢?還是她的老師?
八、畢竟她也有些忸怩起來了
客來了,是那位漂亮的青年畫家宋君。“這位是王小姐”,我把她鄭重介紹給他說:“是親近同我居住在一起的。”介紹完畢我見房間里實在太凌亂,便把晚飯吃剩的小菜及碗筷等件收取進洗去。碗是如此油膩齷齪,自來水又冷,垢污黏住了再也揩不干凈。好容易收拾完畢了,我呵著一雙紅凍的手走進來,只見王小姐早已洗臉完畢,脂粉口紅涂得濃濃地,自以為妖嬈萬分地站在燦爛的電燈光下在展覽她未完成杰作——那件七拼八搭的九重錦旗袍。“宋先生,你瞧,”她操著“很嗲很嗲”的國語向他解釋:“這個顏色多漂亮,花紋是鳳凰,牡丹,十分富麗堂皇的。我很喜歡美術(shù),我真愛它極了。宋先生,你不知道它還有一個非常貴族化的名稱……”我不等她說完就大聲接下去道:“叫做九重錦!”
宋君見我進房來了,就急忙上前來向我招呼,一面問:“你剛才出去干什么呢?”我不禁冷笑一聲回答道:“洗碗,洗筷,洗抹布。”“啊,你真是太辛苦了呀,”他關(guān)切地說:“這么冷的天氣還要自己做粗事,明天何不雇一個娘姨來幫著呢?”我憤憤地摔開他的手,逕自走向梳妝臺邊坐下去洗臉,從鏡子里面我看見王小姐還是喜氣洋洋地繼續(xù)做她的九重錦旗袍,宋君卻微笑跟過來,坐在我的旁邊。我覺得當著一個男人的面,倒不好意思慢慢化妝了,只得胡亂揩一把臉,隨手敷些雪花膏,也不撲粉,就用香皂擦起來。宋君見我不高興,就搭訕著,手指臺邊一支剛擦過而未套好的唇膏對我說道:“你在夜間不是搽口紅的嗎?”我看見那支口紅剛才又給王小姐借用過了,也不替我套上,她是天天涂用我的化妝品的。搽得又厚,我不免心痛,因為這些外國貨在目前,價格很貴而且難買到手的,但是我記得她剛進來時,自己曾對她說過房中的東西可以由她自由取用,故也不好意思悔約,但是今天卻不知怎的再也忍不住了,我故意大聲地說:“別人剛搽過的口紅我是不敢用的,這一些衛(wèi)生常識我還有……”話未說完,只見王小姐畢竟也有些忸怩起來了,我深悔說得太使人難堪,就此打住,心里反覺得寬松了些。
宋君也怕我得罪朋友不好,他就解圍似的隨便找些別的話來同王小姐攀談。談?wù)務(wù)f說又不免扯到九重錦旗袍上去了,王小姐拿眼睛瞅東瞅西的,不是瞅著這塊所謂貴族化的料子,就是瞅到宋君的臉上去眼風(fēng)一丟一丟。宋君只作不理會,我瞧著實在有些可笑。試想想一個三十五六歲滿面雀斑的黧黑女人,向一個二十三歲左右的漂亮男孩子賣弄風(fēng)情,這不是很滑稽的嗎?她告訴他說自己從前如何在演講會得獎,如何有女同學(xué)結(jié)婚請她當女儐相,“我是一向喜歡講究打扮的,”她提著喉嚨幽幽地說:“我覺得女人穿衣服顏色應(yīng)該與她的身材相配。我剛才勸過蘇小姐,說她實在不適宜穿淡色的衣裳。你瞧……”她說得得意忘形起來,逕自丟下那件正在縫制的九重錦旗袍,過去拉開我的玻璃櫥門來把我一排掛著的旗袍給宋君看,一面還說:“蘇小姐的旗袍只有這件黑白長袖呢制的她穿起來式樣頂摩登,其余各件我都不喜歡,有的花朵太大了,有的顏色太鮮明,有的……”我聽著不知道該如何表示意見才好。但一語不發(fā)也恐怕會給人誤會是在生氣了,正想隨口敷衍幾句時,宋君已經(jīng)聽不過去了,他站起來踱到房中央,正色對著王小姐說道:“我倒覺得蘇小姐的衣服都是相當大方的;王小姐你對于美術(shù)很有研究,以后我們再談吧。”他客氣地向她點點頭。
九、這種話虧你也說得出口
然后宋君逕來同我談?wù)撍裢韥碓L時所想要談的許多話了。
一針又一針的,她興奮地縫著九重錦旗袍,鳳凰牡丹上銀線燦爛眩目,她不時乜著眼睛笑,厚厚的白粉掩不住皮膚的枯黃衰老,漸漸地,她的鼻尖上透出油光來了,額角也斑斑都是,一只青果般臉蛋幾乎變成小花臉,我實在看不過去,只好招呼她說:“王小姐,休息一下吧,明天再做不遲。快過來同宋先生大家談?wù)劽佬g(shù)。”她忸怩了半晌,只好放下這件誘惑的衣料,一面從她那天帶來的小包裹里抽出一疊書稿*,一面咧著嘴巴向宋君笑道:“美術(shù)我是沒有正式學(xué)過,這里有幾篇婦女問題論文,要請宋先生多多指教。”宋君接過來只好翻著略讀,一面勉強贊不絕口地說:“王小姐文章寫得真好,佩服極了。”我心里倒暗暗替他著急,恐怕他說得牛頭不對馬嘴,一個年青學(xué)美術(shù)的人,該是對于嚴肅的婦女論文不會感到興趣吧,但是她卻似乎并不理會到這些,一面睨著他笑,一面挨挨擦擦地直靠近他身旁,用鳥爪似的手指劃著某幾行她自己認為精彩的口*論,用國語念給宋君聽道:……“職業(yè)婦女是神圣的,我們服務(wù)社會,努力工作,為二萬萬女同胞求解放自由解放”,我在旁邊聽著不覺打個呵欠,淡然對她一笑道:“算了吧,什么為女同胞求自由解放,我們先得替自己打算打算才對哩。我對你講過我們神圣的職業(yè)婦女,但是收入遠比不上一個起碼的妓女……”她聽了馬上把臉遮起來,裝出不勝羞愧的樣子說道:“蘇小姐,你怎么又講這種粗話?怪不得人家都說你是大膽女作家。我是從來沒有看過你文章的。我不敢看。我爸爸從小就不許我看淫書的。真是不好意思,這種話虧你說得出口。”我正待回答時,宋君卻急忙接口說道:“蘇青的文章是很痛快的,但絕對沒有猥褻,我們不能胡亂誣蔑她。王小姐,你以后盡管可以放心看她的書,我同你擔保,看過了你自然會明了她的。”
于是他們又談了一會兒文章,談了一會兒美術(shù),最后仍舊說到衣料上來,我不得不佩服宋君的好耐心,他始終禮貌地——其實是無可奈何地把它再觀賞一番,告訴她說這件衣服做好了的確是很美麗的,尤其在春夏之交,穿著起來赴晚宴更為適宜。她睡著眼睛如癡如醉地傾聽著,直到他告辭而去。后還味時無窮地對我說道:“那位宋先生真是很壞很壞的,他老愛照著我。哼,我可早就猜透他的心思了。他說我穿著這件衣服赴晚宴一定很美麗的——誰要他口*說?
十、那天見了我拼命向我點頭
我聽著她說話只是默然。我不能把事實告訴她,打破她的好夢,因為那是殘忍的。但是我也不忍再吃豆腐,說她穿了這件衣服真是很相配的。宋君說的只有一句是真心話,就是那件衣服絕對不能在目下嚴冬之際就穿著出去,因為那是白緞底的,花紋也是淡色,但是她不穿又何必趕著做呢?她沒有其他的衣服,她對這段九重錦存著巨大的希望與幻想……
“宋君是有美術(shù)眼光的,”她見我默不作聲,知道我不以為然,缺乏審美的本領(lǐng)。“他知道這件衣服很華貴。唉,蘇小姐!你今晚請先睡吧,我要把它趕緊制好,我要穿著它到南京去大大地活動。我知道我在上海是沒有辦法,報界的人們都認識我,我在這里簡直不敢穿這件耀眼的衣服。我一定要到南京去活動,假使有機會,我替宋先生也找個位置……”我簡直不知怎樣向她解釋才好,心里似乎有千言萬語待吐,只是不好說出口來。半晌,我這才吞吞吐吐的進出句:“他還只有二十三歲呢……”繼思又覺這話不得體,趕快咽住了!伸了個懶腰裝要睡,她也不理會,我便自換寢衣上床睡去了。
半夜里我醒過來瞧見電燈還亮著,似乎到天快亮?xí)r她才睡。次日清晨我出去泡開水買點心時她正沉睡著,我也不喚醒她。那天的午飯仍舊是我獨自燒的,等到飯菜做齊放到桌上后,我這才忍不住讓她久餓,喊她起來吃飯,她揉著淫睡的眼皮說道:“蘇小姐,你瞧我縫得快不快,一夜功夫全制成了,下午過去買按鈕來就成!你瞧!”她一面說一面從我的衣櫥中取出那件九重錦旗袍來。她把那件衣服端端正正地掛在櫥當中,而把我原來端端正正掛著的一件絲棉袍子卻胡亂塞進底層了,弄皺得不像樣。我說:“你下午出去買按鈕時還替我?guī)зI只衣架來吧。”吃飯時,我的心里未免有些不舒服的感覺。
結(jié)果她的新衣服穿起來了,窄腰身,窄袖口,白閃閃,照著令人真寒心。但是她的身材還是筆直呆板,雖然里面的絨線馬甲全卸下了,褲子是所謂三角短褲,我真擔心她會因漂亮鬧出毛病來。我說:“此刻在家里還是穿棉袍吧,你這件新衣服很好,可以留到明春穿。”她怫然對我說道:“蘇小姐,你不懂得闊太太或小姐們心理,她們就是在大雪天也是穿單衣的。——這房間里要是能夠生出一只大火爐便好了。”
我說:“明天我去替你相幫找找職業(yè)看,今年各機關(guān)辦公廳里聽說大都有火爐了,你可以不至于受冷。”她這才興高采烈地逼著我趕快設(shè)法道:“是的,我需要工作,因為我的錢快用完了。我的老師……唉!……我何不先替我托聲昨晚來過的那位宋先生呢?”我微微搖首,宋君自己也不過是在一個銀行里當職員,有什么能力可替他介紹的?后來我想到替他托女作家徐亦真小姐,她在干婦女工作,或可替王小姐的婦女理論文章找到條出路。
感謝徐小姐的熱心,不久便給我回音了,可以請王小姐到她所領(lǐng)導(dǎo)的婦女小組里工作。王小姐得意洋洋的對我說道:“徐小姐這個人還不錯,對我很熱心的,她大概是看得起我的文章。她的哥哥是XX報館總經(jīng)理,也是小胡子,生得怪神氣的,那天見了我拼命向我點頭,本來我也想把文章交給他看看,可惜他忙著有事,匆匆跳上八缸汽車走了。……我將來一定要請徐小姐介紹我進報館里去做事。”她滔滔不絕地講下去,似乎徐家的闊綽就是她的得意似的,而像我這般失勢的人呢?她似乎有些怪我不夠熱心替朋友幫忙。
十一、恐怕我的力量也夠不上什么
她進了婦女小組工作以后,因為辦公室地點同我的公寓距離得太遠,便又另外住到一個女朋友處去了。那個女朋友是在趙公館里當保姆的,現(xiàn)在因為公館里的人都到外埠去了,連孩子也帶走,她這個保姆差使就僅有虛名,實際上是管家工作。公館里面的華麗大房間很多,她每天督促傭人把它們收拾得整整齊齊后,它掩上門空著,自己再也不敢潛住,她與王小姐只擠在一個小室里,同床而眠。“要搬到趙公館去住了呢,”王小姐在臨走一天得意洋洋的告訴我說:“趙公館你知道不知道;主人趙櫻國是一個赫赫有名的參議員,他將來也許要回滬辦雜志的,那時候我的朋友一定會替我介紹。”聽她說完了拾起一只小包裹就走。我心想應(yīng)該祝賀她幾句,但恐怕祝賀的語句實際上恰是譏諷,我只凄然對她道聲“再會”,叮囑她公余之暇千萬過來玩。
不到幾天,她果然興沖沖的找我來了,她告訴我說:“徐小姐在婦女會其實并不是頂有勢力的,上面總干事周小姐便不很喜歡她,那位周總干事倒是夸獎過我的”,她又告訴我說。我默忖徐小姐本是個真正聰明又能干的人,恐怕是容易受人嫉妒;但是王小姐既是她介紹進去的,理應(yīng)對她多維護些呀,不該幸災(zāi)樂禍似的,我把這個意思婉轉(zhuǎn)對王小姐說了,她只淡然一笑道:“我當然是迴護她的。但恐怕我的力量也夠不上什么,那天周總干事同我談起徐小姐的筆墨,我說馬馬虎虎還可以,但是周總干事總不喜歡她那小品文作風(fēng),她喜歡我的,她說不久還要請我代寫篇文章去發(fā)表呢。”我聽著也不便反對,只問:“那末稿費是歸你的嗎?”她不太以為然的說道:“稿費又有什么關(guān)系?只要她將來肯提拔我,我還不是馬上可以進市黨部等處去工作?啊,蘇小姐,你以后可千萬別對人說起我是曾經(jīng)在大陸報館做過事的,我現(xiàn)在改了名字,叫做:王德儀。”過了一會兒,她忽然又問我道:“那個宋先生可常到這來嗎?”我說來過的,但也不常常來,“今天我去叫他來好嗎?”我笑著問。她似乎欣然,但仔細一想,卻又連連擺著手說:“還是改天吧,本星期日也好。今天我因為是存心來看你的,沒有……沒有換衣服。”我這才想起來她果然沒有穿上那件白底繡鳳凰牡丹的九重錦旗袍。
但是星期日她沒有來,幸而我也沒有替她預(yù)先約過宋君。許久許久她沒有來看我,到了今天新春,徐小姐到我處來賀年了。我們談起她時,徐小姐說:“她早已不在婦女小組工作了,原因是我辭職后,新來領(lǐng)導(dǎo)的人因為她什么都做不來,公文也不懂,文章又不通,所以通知她自動辭職了。我說:“你們的領(lǐng)袖周小姐不是請她代寫過文章的嗎?”徐小姐說:“是的,周小姐自然只會喜歡她這類文章。她叫她代寫過,約莫三五篇文章,可是都沒有給酬,婦女小組職員的薪金只有二萬元,王小姐恐怕連吃飯也不夠,但是她們畢竟還把她擠出去了。”于是我很念記她不知在干什么,徐小姐說大概仍舊失業(yè),因為在四五天前她還去找徐小姐過,托她介紹報館位置,“這次我可不敢再領(lǐng)教了”。徐小姐笑著把自己拒絕她的話告訴我,我倒很有些訕訕的,因為她當初是由我介紹給徐小姐認識的呢。然則她又為什么不再來找我呢?大概是嫌我沒有能力吧?或者還怪我不夠熱心替朋友幫忙?
十二、我是有許多男人追求過的
初春到了,楊柳徐吐出嫩綠的芽,蝴蝶翩翩地,似在象征女人的自由與解放。有一天傍晚時,徐小姐正同我閑談,我們不禁又談到王梅貞小姐身上,我很替她嘆息,是一個失了青春的老處女做著過美麗小公主的夢,結(jié)果如何是可想而知的。正說時只見房門半啟,一個瘦小的女人幽幽出現(xiàn)了,“蘇小姐你好?徐小姐也在這兒嗎?”她深深鞠躬著說,即正是王梅貞,面容又蒼老得多了。
于是我們便不好意思地向她問好,她說:“還好。”我訕訕的又問她:“九重錦的旗袍怎么不穿來呢?現(xiàn)在是春天到了,是該穿的時候了。”她搖頭不語。我只得無聊地硬開玩笑下去:“是舍不得嗎?一定要等你的老師回來了才肯穿?”她凄然掉下淚來回答道,“兩個月來沒有什么收入,已經(jīng)把它當?shù)袅恕!?/p>
我不禁大大的悲傷起來,我對徐小姐說:“還是請你替王小姐想些辦法吧,我以為最好不要當什么吃不飽餓不死的小職員,索性就是替她找保姆位置也好,總得有吃有住的。”不料王小姐倏地滿面通紅起來,她憤怒地說:“我決不愿當什么保姆;寧可餓死,我決不肯替人家當保姆的!我的女朋友在趙公館里,好像一個高等娘姨。看人家夫妻恩恩愛愛的,她卻替人家管恩愛出來的小累贅東西。”我說:“那末你還是出嫁了吧,我替你做個媒。”她冷笑一聲道:“你以為我真會愛上那個姓宋的嗎?告訴你,你的朋友我是一個也瞧不起,我討厭男人,我相信我們職業(yè)婦女是純潔高尚的……”一邊說,一邊她就氣吼吼的跑了,我從來不曾見她如此暴躁而失禮過,而且她的最后兩句話也相當勇敢大膽。
我苦笑著對徐小姐說道:“怎么她的作風(fēng)忽然改變了?”徐小姐的回答是:“因為九重錦上當?shù)炅耍运统闪耸寞偂薄?/p>
次日,我便接到她這樣的一封信:蘇小姐:
昨天聽了你的話,使我受了很深的刺激。我和你根本見解不同,你羨慕妓女而我十分看不起。向來你的口氣總是以為我是比不上你們文學(xué)家,所以主張我應(yīng)當去做保姆,這句話我認為好笑。我告訴你我是有多少男人追求過我的,如宋某之輩我是根本看不起。從前有一個男子因為被我拒絕了,他就癡心在鄉(xiāng)間等上十四年,如今聽說他還未結(jié)婚,也許會做和尚。我很擔心對不起他,但仍不愿嫁他,職業(yè)婦女是高尚的,我的周圍有良師益友指導(dǎo)著我,我不愿自墮人格。
你的一切我不愿批評,總之,你第一就不相信美術(shù)。我的新衣服雖然上當?shù)炅耍胰耘f能夠回憶它的美,異日若富貴,我會出錢贖回的。我的老師快要坐飛機回來了,我以后不要再看庸人的勢利眼色。祝
安樂
王德儀
我想:我應(yīng)該趕快寫一封信,去向她解釋呢?還是同徐小姐商量大家湊些錢給她先贖回那件九重錦旗袍呢?
*處為原文字跡模糊不清
原連載《新夜報》民國35年5月12日~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