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屈原、林甫、蘇東坡以來,不少我們熟悉的中國傳統作家經歷了貶謫、流徙、放逐的經驗,也與他們的寫作產生了各種各樣的關系。在當代的生活背景中,由于工作、遷徙、移民,由于經濟、生活、政治及各種原因,造成許多錯置(displace)、流散(diasporic experiences)等處境。本文特別想提出較少人全面討論的香港50年代這一代作家的遷徙體驗與文學寫作的關系。
1949年前后,從中國大陸移居香港的人數不少,令香港人數在一年之間增加了一百萬人。在這些移民中,有來自上海、廣州及其他省份不同類型的文化工作者,如作家、編輯、哲學家、電影工作者、繪畫及音樂工作者,他們在香港從事教育和文化工作,編輯報刊、寫作,形成了五十年來香港文化的獨特面貌,發展了香港文學的主要方向。
從體驗遷徙與文學寫作的方向來說,我們可以列出當時幾種不同類型的文學作者:
(一)如環繞1952年創辦的《人人文學》為主的“高原出版社”作者群,代表人物如力匡,主要寫作懷鄉作品。力匡詩集有《燕語》、《高原的牧鈴》等,繼承“五四”以來何其芳諸人后期新月派風格,以一段四行、隔行押韻的形式,寫作懷念故鄉越秀山下、珠江河畔的風土人情,或昔日愛慕的“短發圓臉”姑娘的情事;
(二)如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等人為代表的新儒家哲學家,以“中華文化花果凋零”為憾,努力在海外嘗試傳承儒家哲學思想。亦用力辦學,如在農圃道創辦新亞書院,成為中文大學的前身。他們主要對香港這城市并不特別介入或參與,但在思考儒家哲學思想時,亦因身處香港五六十年代的變化,不得不同時思考儒家思想與現代化的關系。徐復觀后來的文字中,亦開始有對香港社會的響應。
(三)繼承中國大陸40年代的文藝斗爭,來港后接上冷戰年代意識形態籠罩,寫作兩種對立的政治文藝作品,如一方面有林適存的《紅朝魔影》,一方面有嚴慶澍的《金陵春夢》。這期間更結合美元文化的滲透、或國內政治路線的引領,形成過去較多學者在談及50年代香港文學時所言的“左”、“右”對立現實。這些作品是遷徙者繼承過去政治立場的延伸,對移居地香港沒有實際興趣與投入。持這一文學史觀觀察這一時期的文化場域,可能需要補充香港本身的文化市場、教育建制,以及本土文化的形成如何轉變或淘汰了此類作品。
(四)帶有“五四”以來文學經驗的部分作者,但由于來港面對不同社會文化的變化,在寫作上有所繼承亦有所轉型,如葉靈鳳本寫作都市言情小說,來港后轉往寫作大量的香港掌故,但愛書如一,仍然收集舊書及寫作大量書話。東北作家李輝英由寫作抗戰題材而嘗試改寫都市題材,寫文學史則較接近國內觀點。尚有司馬長風等人寫作文學史,曹聚仁、趙聰、今圣嘆、徐訐等人寫作文壇憶舊及介紹新文學作家作品,這就不僅是懷舊,亦是在中國大陸以外,為中國現代文學史的發展保存了材料、提供了不同的看法。
(五)在通俗文化方面,來自廣州的三蘇、李我等人繼承了原來粵語方言的言情小說、天空小說,更在香港作出多元的文類嘗試(三及第文字、怪論、經紀日記、故事新編)以及媒介組合(廣播劇、電影、小說)。來自上海的羅斌繼承他在上海從事通俗文藝的做法,繼續在香港出版上海時期的《西點》、《藍皮書》,小平的《女飛賊黃鶯》等通俗書刊,并在香港進一步發展更多元的通俗刊物,出版“三毫子小說”兼及電影制作,創辦“仙鶴港聯電影公司”。
(六)嘗試在香港從事當時未能在中國大陸發展的文藝項目,如來自上海的馬朗在1956年創辦《文藝新潮》,主張要推介“現代主義文藝”(LiteraryModernism),認為這是要采摘的“禁果”;林以亮(宋淇)先生推介張愛玲、錢鐘書、吳興華(甚至以梁文星筆名在港臺刊物上發表他作品)等作者,譯介美國現代文學,在通俗電影中引入優秀的文學編劇。
(七)若借用高羅岱·歸岸(Claudio Guillen)的“放逐與反放逐”的理論來看,我們會見到最有意思的例子可能是作為文化人的劉以鬯,他在上海時開始寫作短篇,及創辦“懷正文化社”,出版姚雪垠、戴望舒等人作品。他抵港以后,從事寫作及編輯工作,但他又同時面對香港生活經驗:由批判通俗文化的《酒徒》(1963)到細致觀察香港都市的《對倒》(1975),作品中始終有上海背景,卻愈來愈多面對香港社會文化,描述香港現實。他作為文學史家,在著作中憶述“五四”作者,卻是繼承及傳揚主流以外另一傳統(包括臺靜農、沈從文、端木蕻良、李劼人、施蟄存、穆時英、張愛玲、師陀等作者),作為編者他又開創一代風氣,鼓勵及包容了70年代新一代作者。在劉以鬯身上我們看到作者置身遷徙經驗的錯置苦惱中,如何繼承及活用過去經驗,面對新的文化場域另辟新途,經歷批判與妥協,進退周旋,卻又同時化限制為優勢,既繼承上海的現代主義又進一步結合眼前現實,擅用香港特殊的中西文化社會背景,開創了香港文學的新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