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姜花（外二章）

住在一間有姜花的屋子里，那是什么樣的感覺?

是在秋天剛來臨的早晨吧，在陽臺上晾曬剛洗的衣服，水滴從飄著的衣衫上滴下來。你知道，那么漫長的夏天終于要過去了，此時的風是不同的，她們好像溫潤了一些，帶著一點空曠的氣息。而你想要的正是這種天高地闊的感覺。

在這座酷熱的城市里，一年中只有幾天，你能夠感覺到氣候中某種溫暖的存在。是的，溫暖。

所以，你覺得這樣的日子是奢侈的。

所以，你忍不住站在早晨的陽臺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你聞到了什么?

是姜花的香氣。

這時候，你想：這是秋天的花。而且，能夠住在一間有姜花的屋子里，日子還是不錯的。

綠色的、像劍一樣的葉片，包裹著的是一串串白中泛黃的花瓣。只有從那樣的花瓣中，才可泛出那樣清秀的香氣。

姜花常常被插在大玻璃瓶里。在清亮的水中，她們一枝枝伸展著，像鄰家女兒般，干凈，芬芳。她們有一種自自然然的秀氣，讓你忍不住想起年少的時候，倚在樓上，看那個穿木屐的女孩從巷口走來，帶著那個早晨的雨氣。

姜花其實是一種家常的花。在這座城市里，尋常人家的案頭上總是擺著大瓶的姜花，它的香氣就在鍋碗瓢盆的碰撞聲中飄蕩，讓系著圍裙的主婦在洗碗池的嘩嘩流水中，想著自己的心事。有時候，也許什么也沒想，只是發現姜花的香氣真好聞。

不過，因了某種天生的沉靜，姜花倒有一種奇特的氣質，就算是在富麗堂皇的廳堂，或是格調高貴的雅居，她們仍然是一種讓人心動的存在，既不喧賓奪主，又能恰如其分地散發幽香。

姜花是一種有氣質的花，不卑不亢，不失分寸。

那天傍晚，一個人靠在沙發上看侯孝賢的《風柜來的人》。風柜來的男孩子阿清站在街頭，咬著甘蔗，在一旁等待小杏買花。小杏是別人的女朋友，可是阿清已經悄悄地喜歡她很久了。小杏低下頭，抽出一枝姜花，聞了聞。阿清呆呆地看著她清秀的面龐。她又低下頭抽出一枝。她只買兩枝姜花。其實夠了，她自己就是姜花一般的女孩。

我想，對于阿清來說，姜花的香氣，就是初戀的氣息。是不能說出來卻永生不忘的氣息。

咖啡與愛情

喜歡咖啡，首先是因為它那種獨特的香。咖啡的色澤是凝重的，透著憂郁和冷寂，恍如一個歷經滄桑的女人，讓你忍不住為她動容。你品她，她也在品你。你品她的寂寞，她讀你的虛空。你可以洞穿她的心事，她同樣可以看透你的玄機。

咖啡的神奇是可以兌成無數種味道的，香濃的、甜醇的、苦澀的……正如愛情是多變的。咖啡總是在比較歐式風格的建筑里發生故事，那是因為咖啡寂寞，才要那空曠的歐式的建筑來襯托。也許在那樣的環境下，喝起咖啡來才會有一番寂寞無比的風味。

咖啡為女人所鐘愛，是因為咖啡與女人何其相似。咖啡的空靈，亦如女人的聰慧；咖啡的嫻靜，亦如女人的溫順；咖啡需要在一個寧靜雅致的環境中被水汽解讀，亦如最動人的女人往往不是出現在鬧市，而是在精致的一隅被精致地定格；咖啡只在靜夜中綻放她獨特的美麗，亦如最可心的女人只在夜色中釋放她醉人的風情。要求完美成熟的咖啡的寂寞，要求完美的愛情，就成了女人的寂寞。

咖啡的愛情故事是這樣的：在和煦的陽光照耀下，坐在自家的落地窗門前，整個房間都充滿了陽光的味道，落地窗內的她，一邊喝著咖啡，一邊無言、神秘、高貴。只不過她的神情并不精神，而是高深莫測地看著窗外，在那有所期待的眼神中，只能看到寂寞。空氣中是咖啡的甜香，耳邊是陳舊的重低音揚聲器發出來的天籟，還有大理石桌面上那澆著濃巧克力點綴著的水果甜餅，讓自己籠罩在迷人的人文氣息下，坐著沉思，喝著咖啡，或從玻璃窗望出去，靜靜享受那屬于自己寂寞的咖啡時間。愛情既然與咖啡難舍難分，就讓它繼續寂寞吧。咖啡演繹了他們在一起時候試探的甜蜜，分開時候思念的苦澀，沒有結果時候的酸楚，淋漓盡致的咖啡味道沸騰了整個世界的咖啡香味。仿佛又回到十八、十九世紀，只是那高更、莫扎特、貝多芬的情人早已經化作塵土，冥冥中增加了咖啡幽雅的傷感。咖啡其實是一種愛，咖啡的愛情是沒有結尾的，喝咖啡的時候，眼光里不都是一半滿足一半寂寞么?喝一點，不喝完，暫時放下，留等她的香飄，一股生活的氣息和生命的沖動。

咖啡，一種如此寂寞的愛情，我們在愛情里看到了寂寞的自己，在咖啡中偶遇昨天的自己，在咖啡里獨自品嘗。如果沒有經歷過一場愛情的傷痛，也許不會真正懂得咖啡的寂寞。是的，咖啡的確是寂寞的，她高雅細膩，她纏綿多情，她幽怨苦澀，她孤傲落寞，讀懂了咖啡的清幽也就讀懂了愛情的凄美。

常常晚上獨自在家。很細心地泡上一杯有著異國風味的咖啡，看咖啡的熱氣緩緩升騰，情緒也就慢慢地沉落到咖啡營造出的說不出的悠遠深濃的意境中。一個人細細地品嘗，品嘗咖啡的寂寞，也品嘗自己的寂寞，與咖啡對話寂寞。那個時候，我們的寂寞是如此地貼近，如此地神似。咖啡的熱氣彌漫在我的周身，纏繞在我的心頭，讓我有一種說不出的散漫，一種想流淚、想傾聽的沖動。可是我的面前除了咖啡散發出來的幽幽寂寞，便是我的空洞。

咖啡成就了一段寂寞的愛情，一段愛情的寂寞；一段寂寞的愛情會成就一個女人或一個男人的成熟。咖啡和愛情結合起來，便有了萬千情調。咖啡是生活的興奮劑、安慰劑以及情感調節劑，獨特的、溫柔的刺激是美麗的，更是寂寞的。因為寂寞，我們需要愛；可愛上了，我們往往會變得更加寂寞。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寂寞會如影隨形；愛上一個不值得愛的人，不僅僅寂寞，還會孤獨。

女孩子為何都喜歡喝咖啡，因為女孩子都喜歡回憶，都珍藏著回憶。而咖啡和愛情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都需要回憶和回味。戒不了的咖啡啊!忘不了的愛情啊!逃不掉的寂寞啊!

私奔

私奔這個詞是我喜歡的，它滲透著完全的個人意愿，相愛的男女，無盡的長天大地，沒有目的地的遠方，結合了一切自由的元素。

歷史上最為轟轟烈烈的私奔事件有兩樁，女主角分別是卓文君和紅拂，她們是私奔事件的主導者，以不容置疑的態度使男主角瞬間進入無意識狀態，只得一路向前，走到她們設計的路途上。

當時的卓文君是新寡的富家女，漢朝的男人們還沒有變得那么嘰嘰歪歪，女人的婚史不會成為打折的理由，再嫁的女人運氣好了也可以做到皇后。何況卓文君生得美，又有才華，軟件硬件都不錯，很容易成為男人鎖定的目標。而司馬相如呢?打小父母雙亡，寄人籬下，他和卓文君得以相見是因為卓文君的老爸在家里請客，而司馬相如正好跟著去蹭飯。這“叨陪末座”的角色，席間自然沒有插話的余地，好在司馬相如還有個彈琴的才藝，可以給大伙助助興。也不知道桌上那幫人注意聽了沒有，因了后面情節的發展，這一點也不重要了。真正的知音在幕后，一曲《鳳求凰》令卓文君小姐意亂情迷走火入魔，當晚就放棄富家女的優越生活跑去找那窮小子了。

女追男是萬萬要不得的，男人會覺得你舉止輕佻生出戒心，但司馬相如當時一窮二白，哪有那么多講究，再說他又是個熱情的風流才子，估計那會兒只剩下被巨形餡餅砸中的眩暈感。私奔之后，兩口子利用卓老爸愛面子的心理，文君當壚，相如賣酒，成功地訛到了老人家一大筆錢。

紅拂夜奔就沒這么熱鬧。有志青年李靖跑到一個叫楊素的大官家里論述自己的經天緯地之道，和司馬相如的故事一樣，楊素聽沒聽進去不要緊，他收獲了更為重要的聽眾，楊素旁邊那個手執紅拂的歌姬送他出門時詳細地詢問了他的住址，李靖大概還惦記著楊大人的回音，便老實地告訴了她。當夜，紅拂就帶著小包裹來找他了，李靖對楊大人還沒死心，紅拂便用“尸居余氣”四個字來形容楊素，說他身邊的女人都知道老家伙不行了，紛紛投奔下家，老家伙也不怎么追究。李靖把利弊估算了一下，覺得自己也不損失什么，就帶著女子上了路。

紅拂的私奔不完全是對李靖一見鐘情，她也說了，尋找下家是楊府歌姬中的大形勢，她不過是幸運地發現了一個真正的潛力股并斷然下注。李靖算是一個滿心家國天下的愣小子，他不打算在感情世界里翻出什么花來，有個長得還挺好看的女人要跟著他，那就跟著吧。

兩相對比，我們會發現文君相如那場私奔里的愛情含量更高一些，但是華麗開場未必會引向完美謝幕。

很多年后，李靖成了一等衛國公，紅拂跟著夫貴妻榮，也沒聽說李靖惹下什么花花事，就算有，對紅拂的傷害也不會很大，像她那樣的巨眼巾幗，是不會把男人的浪漫插曲看得太重的。

而卓文君就沒這么好的命，司馬相如既然是風流才子，就要在愛情上有所作為，而愛情是有時間性的，保質期一過愛情就不新鮮了，愛過的那個女人便成了上一段愛情留下的殘渣，他得從上面踏過去，開辟自己的新世界。司馬相如功成名就之后，開始想些新鮮點子，卓文君當然不能接受，留下一首著名的《白頭吟》：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書上說相如看到此詩悔改了，他們繼續過著幸福的生活。可是像卓文君那樣以愛情為生命的女子，心中真的不曾留下痕跡嗎?我不信。

相如情多，反成薄情，文君有愛，因愛生怨，皆是悖論。可是，如果紅拂、文君任我選，我還是愿意選擇文君式的私奔，只有忘我地愛過，才會有那神魂顛倒的快樂，才抵得過日后的痛徹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