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又看見櫻花了。
櫻花是他們廠的品檢員,和他相處一年多時間,但彼此的了解幾乎等于零。人們都說櫻花美,又都說櫻花是個冷美人。惟他的觀點不同,因櫻花常進他夢里來,那場景令他想到天堂。櫻花躺在他懷里,他握著櫻花的手,四周是一望無際的草地,有成群的綿羊,有風輕輕地吹,太陽升起來,他們偶爾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其它時間多是沉默。
他們似乎只是為了等待太陽的出現,等待陽光給他們送去溫暖。
說真的,他極不情愿從那種夢里醒來。
現在,更是如此。他見櫻花被一陌生男人牽著手走過廠對面的馬路。他不自在,心底有千絲萬縷隱隱的痛彌漫。
到晚上,他失眠了,整夜睡不著。他一雙眼睛盯著光潔的玻璃窗。窗外一片漆黑,像他的心沒了點兒光亮。
早上,他上班遲到了。他進廠,見櫻花站在一樓車間的門邊,手捏廢紙片,目光停在花園里幾朵鮮花上,她身上的陽光跳躍著。他不覺停下腳步,思緒進入夢的世界。
“楊廉,你呆在門口干嘛?都遲到了。”櫻花見他站在門外,跟他說話。
他很是尷尬,為剛才一閃即過的幻覺。
二
品檢組增加人員了。去的是任志,一位很精神的小伙子。任志有女朋友,是該廠流水線上的裝配工,長相斯文可愛。任志常在上班前把女朋友帶進品檢組玩,還打趣要女朋友給他找個女孩,免得他孤獨寂寞。背地里,任志多次對楊廉說:“兄弟,別整日一本正經的不和女孩子交往,沒有愛情,可以逢場作戲嘛,都什么年代了,還抱著有愛情才有故事的觀念生活,不覺得很無聊嗎?”
楊廉總是沉默,總是手拿筆桿敲打自己,任志不明白他的心思。他悄悄地愛著櫻花,他怎容納得下其她女孩。雖然櫻花有男朋友,但他依然固執地活在自己編織的生活中走不出來。他在等待,等待奇跡出現。
這段時間,閑得無聊的時候,他養成去找蘭芝玩的習慣。蘭芝是他同學,在一家電子廠,沒宿舍,自己租有一間窄小的單間房,隔不遠,步行十幾分鐘路程。
蘭芝租房有電視,巴掌大。他去蘭芝租房,他喜歡看電視里一群紅男綠女攪和成的愛情故事。那里面,他看到有他和櫻花現在面臨的相同問題。他想從中受些啟發,好讓他對櫻花的愛能萌芽生長。同時,他也喜歡在朦朧的燈光下,看蘭芝織毛衣,翹起二郎腿,一針一線慢悠悠的樣子。很多時候,他會莫名奇妙地想到蘭芝的將來,和一男人組成一個家,三面臨水。蘭芝像別的女人一樣,會生娃,白白胖胖的,愛笑、愛哭、愛在陽光下揮動雙手“咿咿呀呀”說些別人聽不懂的話……
通常,他羨慕蘭芝安然寧靜的生活,他苦,是他自己找的,怨不了誰,但他不這么想。
三
一個月圓的晚上,櫻花獨自一人出去了。他遠遠地望著,顯得很苦惱。櫻花是去會她男朋友了?他們的關系怎樣?他想著,又往蘭芝的租房走。
蘭芝租房的門關著,他敲敲,門開了。蘭芝的頭從門縫中露出來,蘭芝說:“又是你!”
“你不高興?”他說。
蘭芝不回答,他就推開蘭芝鉆進屋。蘭芝隨后關上門,把兩人隔在一個不為人知的世界。
還是那臺巴掌大的電視機在房間里制造熱鬧,但他一反常態不去看電視劇,他翻床頭花花綠綠的雜志。寫些什么?他不清楚。書是陌生的,字是陌生的,和他熟悉的在天涯,是櫻花跟她男朋友,在花前月下竊竊私語。他心在流血,他痛苦,他想擺脫這種痛苦。
蘭芝在他后面喊他看電視劇了,說公主與王子終于走到一起要結婚了。他眼前閃過一束火花,是興奮的光芒,但很快就熄滅。他陷入深深的沉思。虛幻的終歸是虛幻的,像他同櫻花的未來。他快樂不起來了。他放下雜志去按電視的頻道鍵。他想消滅不真實的故事,消滅自己。蘭芝不滿,叫嚷著抓住他的手臂往后扯,不讓動電視機。蘭芝的身子緊靠他背上,蘭芝的體溫沿著襯衫絲絲縷縷地流進他五臟六腑。他恍惚,他回頭,見蘭芝生氣的模樣像櫻花,他靈魂出竅了。他情不自禁地抱住蘭芝,一張溫熱的唇燃燒起來。他的手在蘭芝的腰上慌亂而有力。
好多年來,蘭芝默默地偷偷愛他,沒想這愛被一個不起眼的爭執點燃,來得突然,沒有任何準備。蘭芝醉了,眼淚傾瀉而出,弄濕了床單,弄濕了長久渴盼的幸福。
天塌了。燈光照著的房間,在他們眼里是一片黑暗。蘭芝的臉上有迷人的酡紅。
起先,蘭芝感覺給他壓在床上,后是襯衣的紐扣被他解開,再后是皮帶讓他松去……蘭芝逐漸有了害怕的和恐懼,她開始努力掙扎,她不自覺地打了他一巴掌。他呆了,捂住臉很是沮喪。蘭芝看他,看自己的手。蘭芝心疼了,顧不上幾近赤裸的身子,爬起抱緊他,柔聲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他眼里很明顯地閃過另一張熟悉的臉,眼花。他再次摟緊蘭芝,再摟緊。
蘭芝依舊是羞怯的,她微閉雙眼在等待將要降臨的事兒。還仿佛看見一粒愛的種子在地里萌芽拱土,幼苗很快就破土而出,有綠綠的葉在陽光下顫動。
四
回憶與蘭芝發生的一切,他有種內疚的負罪感。一個善良的女孩不復存在了,蘭芝擁有些什么?他不愿去細想,但道德,友情,愛情總在他腦海里徘徊。他無法面對蘭芝,更無法面對櫻花,雖然櫻花不屬于他。
該下班了,他呆呆地坐著。天下起雨,綿綿不斷的雨絲敲打屋檐,有點點的涼意。
最終,他離開座位走到一樓。他沒傘,雨越下越大,路面有水在流,帶著停留地上的垃圾遠去。
櫻花出現了,在他背后,手上拿把花傘。他沒聽見櫻花的腳步聲。直到肩被重重地拍幾下,嚇個哆嗦才轉身。見是櫻花,臉上頓時露出久違的笑容。櫻花偏頭看他,旁邊一輛廠車駛過,漸漸變成淡色的若有若無的水彩畫。櫻花說:“走,吃飯去。”
他說:“我沒帶傘,你先走吧!”
“我不是有傘嗎?”櫻花晃晃花傘,在他面前撐開。
他高興了,說聲“謝謝”就心安理得地躲入櫻花傘下去吃飯。為不被雨淋濕,兩人緊緊地靠在一起。他希望,這路能一生一世的走,沒盡頭沒終點。
仰面,任志打把傘從宿舍區走出來,看見他與櫻花同在一傘下就笑開了。說他們那么親密,問他們幾時相愛上的,并要他們買“拖糖”吃。櫻花不好意思了,獨自離開他跑了。他站在雨中與任志爭辯,要任志不要亂說話。可心下,他倒希望任志的話能在某一天成為現實。
再上班,他面對櫻花就顯得不自然了,而櫻花還是昨日的櫻花沒有改變。很多次,他想通過任志把一直壓在心底對櫻花的愛說出來,可每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那個陌生男人是一座不可跨越的山。
他活得很失敗。他愛櫻花,卻沒勇氣去努力爭取。
櫻花開始有意逃避他了。有他的地方,櫻花就不會出現。
五
五一勞動節,廠里放假,他不知該去哪里?他站在廠大門口,馬路上行人一對一雙的。
櫻花出去了,他很是難過。他想起蘭芝,他邁開腳步往馬路上走,茫然的走。很快到了一個坡,下到湖邊,伸長四肢仰躺在草地上。
那是一個才開發的新修花園,四周不見人。他說不清他來此是做什么的?也說不清此時他在想些什么?他隨便扯跟野草,一頭放進嘴里就嚼,一根接一根,嘴里的唾液變成草綠色,嘴角有草綠色的唾液泡沫溢出。他感到了滿嘴的苦和澀,還有淡淡地不易察覺的甜。他閉上眼睛,櫻花、蘭芝的影子慢慢清晰。
不知幾時,兩個小孩來到湖邊。他們在采野花,紅艷艷地各拿好幾朵。一小孩看見他,嚇得扭頭便跑,嘴上喊:“死……死人了……”
“等等我。”另一小孩哭了,丟掉手上的野花就追。
兩個小孩子把他驚動了。他睜開眼睛起身,望向兩個小背影,一切恍若隔世。
他開始往回走了,是去蘭芝的租房。身后,陽光映在湖上翻動余波,還有落葉浮在湖面無依無靠。
六
櫻花出廠了,幾時走的,他不知道。
一天,他收到一封從遠方寄來的信。地址陌生,但上面的字跡是櫻花的,他認得。他忙撕開,拿出信紙,信沒有開頭,也沒有結尾,上面只寫有幾句簡單的話:“我愛你,卻沒有資格愛你。當初,我讀懂你的情感,我很矛盾,因我曾失足與一男人有段不可告人的秘密。我無法面對你。現在,我遠離你,我還是不快樂,還是人們眼里的冷美人……”
怎么會這樣?
他看完,他又繼續看。過去的點點滴滴在腦海里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