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公館里,有人犧牲,有人成為叛徒。迄今為止也未完全解密的一份《報告》,告訴了我們真相,還有烈士的思索……
《紅巖》作者撰寫《報告》
1949年12月25日,從白公館“11·27大屠殺”僥幸脫險的重慶地下黨黨員羅廣斌心潮起伏,夜不能寐。他奮筆疾書,一周寫下了近3萬字的《關于重慶地下黨組織被破壞經過和獄中斗爭情形的報告》(以下簡稱《報告》),并將之交給重慶市黨委。
羅廣斌是四川大軍閥羅廣文的弟弟,但他卻選擇了革命的道路。他的入黨介紹人之一是地下黨員江竹筠(小說中江姐的原型)。當羅因叛徒出賣被捕時,江竹筠馬上通知獄中的黨組織說:“此人可靠。”考慮到羅廣斌是羅廣文弟弟的特殊關系,極有可能提前獲釋,在獄中的黨組織盡量將重慶地下黨組織被破壞經過和獄中斗爭的各種事實集中告訴他,希望他出獄后將獄中同志的陳述和思考上報黨組織。當時特務也確實下令將羅廣斌一人押向臺灣,其余政治犯在11月27日前全部“密裁”。所幸羅廣斌策反看守楊欽典成功,帶領15人逃出白公館。當時羅一身傷病,體質極差,但獄中死難者血與淚的囑托言猶在耳,他也顧不上休息,日夜不停地寫作,寫成了《報告》,交給黨組織。
整個《報告》共分為《挺進報》被破壞、個別地下黨領導的叛變和造成的損失、叛徒的破壞、獄中斗爭、脫險經過、獄中意見等八部分。羅在《報告》一開始就寫道:“下面的《報告》是根據集中營里(渣滓洞、白公館)所能得到的各種零星材料,經過部分同志討論、研究而組織起來的……”
在整個《報告》的第七部分是獄中同志的意見,也就是后來影響極大的獄中同志提出的八條意見。這八條意見每一條都有具體的建議、具體的內容,具體是誰提出來的,每條具體的意見都分析了大量的事例。
1996年,歌樂山革命歷史紀念館在北京舉辦“紅巖魂”展覽時,在經中央批準的展覽提綱中,他們第一次向社會公開推出了這八條意見,結果引起了很大的震動,也引起了參觀者的關注。
“獄中八條意見”的原文:
一、防止領導成員腐化;
二、加強黨內教育和實際斗爭的鍛煉;
三、不要理想主義,對上級也不要迷信;
四、注意路線問題,不要從“右”跳到“左”;
五、切勿輕視敵人;
六、重視黨員特別是領導干部的經濟、戀愛和生活作風問題;
七、嚴格進行整黨整風;
八、懲辦叛徒特務。
《報告》剖析叛徒內心
其實,“獄中八條意見”之所以引起如此強烈的反響,主要還是《報告》本身決定的。
在《報告》中,對叛徒產生的原因以及許多他們生活細節的回憶和分析構成了最主要的一個內容。正是由于對腐化分子的深入內心的剖析,以及由于他們的叛變引來血與淚的教訓,從而使獄中的同志從人的最本質點上總結出人的脆弱之所在,從而希望黨組織在這些問題上避免再給腐化分子以機會。這種內心深處的剖析,使這“獄中八條意見”產生了一種超越性,超越了時間和組織,直面每一個人。
比如《報告》中提到的叛徒劉國定和冉益智。他們在叛變前是地下黨重慶市委書記和副書記,也有10年的地下工作經驗,他們的叛變也有一個過程。冉益智被囚白公館時矛盾、痛苦得徹夜難眠,半夜寫遺書給妻子,其中最后一句是“枕邊一吻,竟成永別”。嚴酷的現實終于使他茍且偷生。冉本來是許多地下黨員所崇拜的一個領導干部,過去談起氣節來是慷慨激昂。但他在獄中叛變時是如此評價自己的過去的,他說:“共產黨員在群眾中起的領導作用、以身作則的態度是裝出來給群眾看的。”
追溯他們叛變的軌跡,《報告》中發現了許多問題。比如劉國定曾利用自己書記的職務之便,要求掌管活動經費的同志把黨的經費借給他做生意,并聲稱:“我借錢又不是不還,何必那么認真!”當掌管活動經費的同志拒絕他的要求時,劉非常惱火,竟污蔑那位同志有“經濟問題”。后經組織查證,否定了劉國定的指責。
與劉國定、冉益智的叛變相比,李文祥的叛變同樣引人深思!當時任重慶地下黨城區區委書記的李文祥因劉國定叛變被捕。被捕后在特務的酷刑面前沒有屈服,他在白公館坐了8個月牢,但在1948年12月卻叛變了。原來敵人是從他感情脆弱上找到了突破口。當敵人把他帶到渣滓洞見他妻子熊詠輝時,他開始哭哭啼啼。回牢后與難友陳然講,“苦了這么多年,好不容易盼到革命要勝利了,但自己卻被捕了,還連累老婆一起被關。這太劃不來,要是不被捕,解放后起碼是個大官……現實為什么對我這么不公平?……不交待說不定哪一天會被拉出去槍斃了!要是交待了我就成了革命的叛徒!……為什么對我這么殘酷呀!”
特務們抓住李文祥感情脆弱的特點,以“最后一次與太太見面”相威脅,李文祥恐懼極了,要出去“交待”。陳然極力勸阻,甚至說:“如果你要去交待,我就跳樓自殺。”李卻認為“幾個叛徒不會影響中國革命的勝利”。最終還是交出了15個人的名單。
1951年,叛徒劉國定、冉益智、李文祥被重慶人民法院判處死刑。
從三名叛徒的點點滴滴,《報告》分析發現他們的人生觀的本質是建立在“為自己”的基礎上的,可謂堅定的信念只不過是一種手段。因此,關于領導干部也是獄中同志討論最多、最深刻的問題。羅廣斌在《報告》中提到:“從所有叛徒、烈士中加以比較,在經濟問題、戀愛問題、私生活,這三個個人問題處理得好壞,必然地決定了他的工作態度和對革命的是否忠貞……所以共產主義的世界觀和人生觀是每一個黨員必須要首先解決的根本問題。”
氣節源自高度理性
至于為何在當時會出現重慶地下黨組織中極少數領導叛變革命,而不少基層黨員卻堅貞不屈的情況?羅廣斌根據獄中同志的討論和研究,在《報告》中也比較客觀地分析了原因。《報告》認為客觀原因是,由于地下黨的工作難度,在秘密工作的原則下,多是單線縱向聯系,橫向關聯不能發生,下級意見的反映和對上級的批評不容易傳達,更不用說同級領導間的相互監督。
在分析了客觀原因后,羅又分析了主觀上的原因:“……沒有學習,沒有積極地要求自己進步……沒有經常地組織教育”,這是領導人蛻化成叛徒的基本原因。因為“毒刑拷打,單憑個人有勇氣和肉體的忍耐,是沒有法子忍受的。沒有堅強的革命意識,沒有犧牲了自己、貢獻革命的思想準備,便不能通過考驗”。
與極少數叛徒相比,獄中革命烈士沒有在敵人的屠刀下屈服。羅廣斌在《報告》中寫道:“江竹筠受刑昏死三次,楊虞裳失明月余,李青林腿折殘廢,是每一個被捕的同志所共同景仰的。江曾說過‘毒刑是太小的考驗’,在被捕同志當中起了很大的教育作用。”“到了最后,已經面臨死的考驗,老譚(沈明)提出,以前羅世文(中共川康特委書記,1946年被害)死時,臉色都沒有變,于是要求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結果每一個人臨死都是堅強的,沒有求饒,國歌和口號一直不停地在槍聲和彈雨下響著。”
其實江竹筠、陳然等先烈當年也是二十八九歲的年輕人,他們中沒有一個是“窮人”,不少是知識分子,不少甚至是公子哥兒富家小姐,但他們的人生選擇為何如此堅定,也是我們在采訪中一直在思考的。
這個問題在陳然烈士當年發表在《挺進報》上的一篇《論氣節》中可以找到答案。陳然認為“共產黨員的氣節是建立在高度理性的基礎上”。也就是說江竹筠、陳然等英烈面對嚴刑拷打時所堅持的一種“氣節”,實際上是建立在一種對世界觀人生觀的透徹認識上。他們是真正的發自內心的革命者,黨的先進性從內心征服了他們,使他們由此爆發出一種壓倒一切的精神力量。有了“這種建立在高度理性的基礎上的氣節”,許多英烈甚至在臨刑前做到“臨難毋茍免”。死且如此,何況嚴刑拷打!
那么,這種建立在高度理性的基礎上的革命氣節是如何培養的?正如劉國忠烈士當時回答敵人的:“我是從哲學的研究中找到這個真理的。”許多被捕的革命志士入獄后仍堅持學習,像許曉軒烈士獄中十年學會了俄語,他認為“應充分利用時間,創造將來的基礎”。獄中的革命志士何雪松、蔡夢慰等23人還組織一個“鐵窗詩社”,在互相唱和中互相鼓勵和敵人斗爭到底。
我們看到在獄中的不少基層黨員均能堅持學習,堅持過組織生活,并在互相鼓勵中堅持了本來就有透徹認識的世界觀、人生觀,也就堅持了革命的氣節。而幾個叛徒“領導”由于長期沒有學習,沒有積極地要求自己進步,也沒有經常地組織教育和約束,使自己的世界觀、人生觀向“為自己”轉化,因此他們沒有堅持革命氣節,最終屈服叛變也就不足為奇了。
“獄中八條”忠言諍諍
當年主要是分析腐化分子產生原因的《報告》,為什么現在讀起來仍這般親切?主要是因為黨的根本宗旨沒有變。中國共產黨的宗旨是為人民謀利益,為國家民族作奉獻。這個宗旨無論是在建黨之初、地下工作時期還是如今的執政時期,本質沒有變。
從以上宗旨出發,這“獄中八條意見”可以視為獄中英烈們的諍諍諫言,他們血與淚的囑托。“因為它時時在提醒黨不要違背宗旨,它對即將要執政的黨可能出現的那些有違宗旨的各種問題都一一提出忠告。”
比如不要理想主義,不要迷信上級這一條,當時主要是地下黨人痛感領導是非常關鍵的,一個決策失誤就會導致一個地方革命的失敗。這條對今天最大的教訓是,有的領導者亂拍板,亂決策,造成了巨大的損失。所幸,就從重慶開始,我們黨內部已開始建立引咎辭職制度,這也算不負當年許建業在獄中因犯了錯誤(因誤信看守傳信,導致敵人在他家搜出十幾份入黨申請書,逮捕了十幾人),三次碰壁自盡的勇氣。
又比如注意黨員、特別是領導干部的經濟、戀愛和生活作風問題這一條,實際上當時是獄中的地下黨人直截了當地把最容易出問題的三個問題給提了出來,也就是呼喚黨內建立一種監督管束機制。如今我們欣喜地看到,紀委有針對黨員的一系列嚴格的要求,如黨員不能洗桑拿、不能搞異性按摩,領導不能讓配偶子女經商等,這些就是這一條意見在新時期的發展。
因此從另一角度來看,這“獄中八條意見”也是我們今天解決思想上、政治上、組織上入黨很好的八條集體原則。過去我們常說“組織上入黨并不等于思想上入黨”,事實上真正從思想上入黨、認同共產黨是為人民謀利益,絕不是一個舉手、一句誓言就能達到的,它應該是人一生的追求。
臨終遺言感天撼地
中國共產黨已經走過了80多年的歷程,80多年的歷程也證明了我們黨是“能夠依靠自身力量解決存在的問題、從勝利走向勝利的黨”。“獄中八條意見”也許就是這個觀點最好的注腳之一。
很難想象一個人臨死前幾分鐘會說:“請轉告黨,我做到了黨教導我的一切。在生命的最后幾分鐘,仍將如此!希望組織上經常注意整黨、整風,清除非無產階級意識。”許曉軒烈士這樣說了,也這樣做了。有這樣的源于高度理性的堅貞氣節,有這樣勝利即將來臨前如此清醒的憂患意識和忠諫精神,我們黨怎能不“依靠自身力量解決存在的問題”?!怎能不“從勝利走向勝利”?!
(據2005年1月出版的《解密檔案》,羅煥靈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