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寫詩,也愛朗誦詩歌。1980年代是中國新詩的一個高潮期,同時詩歌朗誦也蔚然成風。后來,新詩似乎衰落了,朗誦也就不那么時興了。雖然社會上偶有朗誦,但總覺得朗誦者的心思并不在詩歌本身,朗誦只是為了朗誦而已,朗誦成為一些活動的點綴或宣傳的附庸。然而真正的、優秀的朗誦,常常來自詩人自身;詩人誦詩,那是性情的流露,詩心的坦白。
到英國后,最初先是忙于適應環境,當然,我到英國的最主要的任務是學術研究,所以,我是盡量地壓制住自己的詩情,盡管有時也用詩歌來排遣鄉愁和孤寂,不過,也只是用中文寫作而已。后來,隨著生活漸漸安定下來,以及語言和文化上的適應,我便開始用英文創作詩歌。起初,我并沒有什么“野心”;用英文創作無非是兩個目的,一是提高自己的英文寫作水平,二是用另一種語言寄托自己的失重狀態。我的第一首英文詩歌是一首150行的長詩,我寫了一個通宵,寫到最后,忘記是用什么語言在寫作;我也因此感受到用英文寫詩的快樂。我把這首詩發給我所在的那所大學的一位老師,她很吃驚,說我是創造性地使用了英語;在征得我的同意后,將它用電子郵件發給了她所有的同事:奇詩共欣賞。
再后來,我跟當地的一個詩人Jonathan相識,我便把自己寫的英文詩以及我中文作品的譯文給他看,他很有興趣,并邀請我參加他們每月一次的詩歌朗誦活動。于是,我開始了在英國的一系列的詩歌朗誦。
我所留學的華威大學(Warwick)在西米德蘭茲郡(West Midlands),離大學最近的城市是考文垂(Coventry)。每個月的第一個星期二我們都要在市中心進行詩歌朗誦。在英國的朗誦經歷,讓我改變以前對朗誦的認識。通常我們的朗誦大抵上分正式的和非正式的。正式的朗誦帶有文藝表演的特點,朗誦者站在舞臺上,講究舞臺效果,追求字正腔圓;非正式的朗誦一般是指詩友文朋間的朗誦,特點是比較隨便。在英國,我們朗誦的場所主要是在酒吧,朗誦特點介于正式和非正式之間。我們事先跟老板說好,晚上要去朗誦。一般說來,酒吧老板都很歡迎我們去朗誦。有時,我們一個晚上要到幾個酒吧朗誦。在酒吧似乎比飯店還要多的英國,在酒吧朗誦是最好的選擇。夜幕降臨,英國人最愛去的地方是酒吧;在酒吧朗誦也就是選擇了人氣最旺的去處。
在詩歌倍受冷落的今天,讓我感到驚訝的是英國普通民眾對詩歌的熱情、認可和寬容。不管我們朗誦什么風格的詩作,大家都能很認真地傾聽、欣賞;即使有人喝完了酒要離去,他們也會在把一首詩聽完后離開。每次朗誦完一首詩,他們都報以熱烈的掌聲。
詩人們的朗誦方式也讓我吃驚不小。在我們的理解中,詩歌是崇高的藝術,詩歌朗誦同樣是崇高的藝術,是陽春白雪。但在英國,我發現詩人們對詩歌的理解很不一樣。他們朗誦的詩作,自然絕大多數是出自他們自己之手。朗誦時,他們有的是將朗誦和歌唱融合在一起,把詩歌藝術的音樂美,突出地體現出來;有的還加上一些音響效果,這是在閱讀文本時無法領略到的。更主要的是,詩人們的一些作品常常密切聯系人們的現實生活;我注意到,每次朗誦時,布萊爾的名字似乎都會提到。當詩句中出現“我要把布萊爾斃了”的時候,座中總會爆發出熱烈的掌聲。
我加入“朗誦團”之后,每次朗誦便多了一重東方色彩。主持人每次總要隆重推出“來自中國的教授和詩人”。我主要朗誦自己的英文詩歌。說真的,我不知道我的英文詩寫得如何,我也不知道我的英文朗誦究竟是好是壞;但我一直堅持參加每一次朗誦,因為我覺得我代表的是一個國家,代表的是一種東方語言的詩人。當地的中國學生、學者很多,他們甚至在當地形成了一個規模不小的中國社區(community);有了自己的社區,自然不必麻煩去跟當地人交流。而我覺得,既然是到了國外,就應該學會去跟當地人交流,“深入虎穴”地認識外國文化。總之,我就是這樣固執地、不知天高地厚地堅持參加這類活動。有時,我感到很孤單,我相信我的同胞能理解我在異質文化語境中的那種感受,可是環顧四周,我看不到一個中國人。有時,主持人會對我詩作本身和朗誦,說一聲“Good stuff!”(好!)“Well done”(棒!)。有時,聽眾當中會有人個別跟我交流對我的詩歌的看法,說他(她)怎么怎么喜歡我的哪一首詩,這時,一種欣慰之情便在我的心中油然而生。
每次朗誦時我都有一段開場白,其中往往有這么一句:Poet from China! Poem from China!(來自中國的詩人!來自中國的詩歌!)我要讓China這個詞盡可能多地在我所到的地方響起。每次在我朗誦完我的英文詩歌時,我會用中文朗誦一段李白或東坡的詩,讓古老的詩句在那島上響起。我要讓那些對中國知之甚少或對中國懷著偏見的英國佬們知道:中國有詩歌,中國的詩歌比他們的要古老。這時,我的心中常常涌動一種民族自豪感;這時,我非常希望有我的同胞在場。然而,環顧四周,我很孤獨。
2005年7月1日,我應邀參加一個較為重要的詩歌朗誦活動;它是考文垂一年一度的“戈黛娃文化節”的一部分。當晚詩歌朗誦的主題是:詩歌:東方與西方。我和來自克羅地亞、波蘭等國,以及加勒比海地區的詩人一起朗誦,給我的朗誦時間是10到15分鐘。這次朗誦活動得到了考文垂市政府的贊助,給我12分鐘的朗誦所付的報酬是50英鎊(約750元人民幣)。在英國,我沒有打過工,除了獲過一次詩歌獎外,這是我在英國所掙的最大的一筆錢。50英鎊是區區小數,但它是我靠詩歌掙來的,我倍感珍惜。
在英國朗誦,用英文朗誦,讓一顆心跳躍于兩種語言之間,也給我那孤獨的日日夜夜增添了些許彩色的瞬間。